第二十章开封忧伤之云上
云上他们临风伫立
长发猎猎,白袍飞扬
他们俯望着说
回来吧,该回家了
为了你一个轻飘飘的承诺
我在红尘久久留恋。
而每次我回头看你
你的眼神,拒绝而陌生。
我一直执著地爱着你的承诺
连同你的残酷和冷漠
抚摸着周扬的遗体哭到全身冰冷,抬头往窗外看,开封的春夜,温柔而残忍,像棉团里的钢针。它悄悄地将朋友从我身边掠走,一个个,不留痕迹。
小刘师傅说,玉宁,现在谁心里都不好受,可一直难受也不是个办法,咱得给扬扬安排一下后事,让他安安稳稳地走你说是吧。对了,明天,明天最迟后天,雷子就赶回来了,到时候你劝着他点,他和扬扬的关系不一般恐怕他受不了。
我点点头。
我想问周扬临走前有没有留下什么话,但我却哑着,说不清一个字,一开口就是嘶哑难辨的音符,像声带被固定住不会震动了一般。我看看小刘,他明白我的意思,便说扬扬刚才那会儿也知道自己不行了,但他当时是死活不让我告诉你,他说明天是你成亲的日子,他不想让你知道。
小刘看了看我,还是说了出来:他倒是说了几句话,他说你可以不认他这个兄弟,但你一定要认周副这个爸爸,周副所做的一切都是对你妈妈的一片痴心;还有,他要我转告雷子,让雷子照顾你,像照顾他那样用心。
我看着秀眉轻蹙的周扬,用手摸着他胸口还带着淡淡温度的胸口,心中轻轻叫了声:弟弟。
但是他已经不再回答。不再眉飞色舞。不再滥情地叫我玉宁哥。
周扬已经死了。
那夜,我和小刘坐在周扬的卧室里,等着冰棺送来。亲眼看着周扬的脸由红润变成苍白,又由苍白转成蜡白。由于死后控水的缘故,他原本那吹弹欲破的姣好的脸皮也有些松弛了,但在我眼中,他还是那么漂亮那么脆弱那么让人心疼。
夜里十二点多,小刘预定的城东殡仪馆的冰棺送了来,我们看着跟随过来的尸体美容师给周扬脸上打上淡淡的粉底,又在眉上刷了些眉蜡,使得他的脸看上去更加润滑无瑕。像一块儿上等的羊脂美玉。
冰棺停在一楼客厅,周扬隔着玻璃静静地躺在里面,像个极听话的孩子。我们将他的手折叠着放在胸口,很奇怪,周扬去世后的身子,并不像其他人死后那样全身僵硬,相反却十分柔软,所以在给他换衣服和摆进冰棺时十分顺利,这一点连干了几十年的尸体美容师都感到惊奇。
小刘我们两个,然后就一直坐在一楼客厅,给周扬守了一夜的灵。
除了我俩,玲子也在。在快黎明的时候,一直抱着周扬的毛毛熊坐在客厅沙发上发愣的玲子忽然对我说:玉宁,你曾经答应我,只要我喜欢扬扬你就帮我追到他,你没有做到;你又说一定会将我从派出所里带出来,你又没有做到!我早说过你肯定做不到!但好歹扬扬临死前从你那里得到了一点安慰,走得也不怎么痛苦,我便原谅你一切的失信!但我要你最后答应我一件事儿,你一定要做到——假如我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和扬扬的名字一起刻在墓碑上。
什么?!小刘敏感地看着她:玲子,说什么胡话呢你!你可不敢再闹事儿了啊,就苏菲给你推下楼摔死那事儿现在还没了结,我费了多大的劲儿才把你保出来,你还嫌乱子添得不够啊你!
玲子却笑了笑,不在意地起身回她在周扬家暂住的客房去了。
小刘苦笑了。坐得的时间长了,小刘打开话题说起周副的事儿。他说他没有见过自己的爸爸,从小就跟他妈在周副家长大。当周副从青岛调到开封当副市时,他们也跟了过来。十几年的感情却换来最终他母亲卷走了周副的钱要将他置于死地。小刘说律师承诺过了,如果能上交全部的估计贿款,周副就能保住一条命判个死缓,再争取个无期徒刑,说不定发展好了还有出来的一天;但是要追不回这笔款子,周副这个死刑是判定了。
他皱着眉说我就不明白我母亲为什么会这样做,按她的秉性不应该这样的……正说着,他忽然吸了吸鼻子问:玉宁,你闻到血腥味没有?!
我仔细嗅一下,空气中果然飘着淡淡的血腥味,丝丝缕缕,若隐若现。
坏了!小刘大叫一声拔脚往玲子住的客房跑,由于起身太急,把他坐的那只沙发也带倒了。他撞了下门,里面反锁着没撞开;他便操起楼梯口一盆巨大的冬青盆景朝门上砸去,啪的一下,盆子破了,连树带土跌了一地,门也开了。
小刘闯进去,带着哭腔喊了声玲子。
我也忙跟过去,站在门口看。玲子只穿着亵衣,坐在床侧的那只大玻璃浴缸里。浴缸里放了满满一缸热水,白的蒸汽升腾上来。透过水汽我们可以看见那一缸水,已经是红殷殷的液体。
玲子倚在墙上,一只雪白的胳膊浸在水里,另一只软软垂在缸沿上捏着一枚飞鹰牌的剃须刀片。那刀片薄而且明亮,闪闪地在她指间,反射些死亡的亮光。
玲子一张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微弱的失落和惊恐,她竭力地动唇:救我!
小刘马上抓过一条毛巾裹住她浸在水里的手,一把将她湿漉漉地抱到床上去。
玲子最终没有死成,因为她没有找准动脉。她只是切开的静脉,这是远远对生命构不成威胁的,除了失血多点,她还没有酿成大的问题。但是她被自己满缸红殷殷的血水吓坏了,从此看见血便恶心呕吐,开始晕血。
人们常说,如果一个人一次杀不死自己,就再没勇气自杀第二次。我想玲子正是这样没有自杀成功的幸运者。但这件事儿也埋下了不小的后患,一年后,嫁给了小刘的玲子,因宫外孕手术失败,再次看到自己大量出血而极度恐惧,死在了小刘的怀里。这是后话了。
眼下,幸运的是在家里还剩下两个收拾医疗器材的护士没有走,当他们听到小刘师傅的喊声,便顾不上再往纸箱里收检仪器,全部跑下来,将玲子不停外流的血止住。
小刘等护士给玲子处理完伤口,敷上云南白药并用绷带绷好后,他才用胳膊撑着床沿,将脸俯向躺在床上的玲子:小姑奶奶,别再寻事儿了阿,你他妈还嫌乱子少啊!
玲子眼圈一红:对不起,我再也不干傻事儿了,我听你的。
安顿了玲子睡下,天就大亮了。护士打电话让医院来车拉走了所有的医疗器材,小刘给他们结了账他们就走了。家里只剩我和小刘。
今天,是四月一号,农历三月十二,我的成亲的日子。
我不知道还呆在伊人影楼的月芽和准备办喜事儿的家里会是怎样一种情况。我手机被人抢了,他们联系不到我,他们也找不到这里来。我想我本应该和月芽举行婚礼的,但我却在这里陪着周扬,因为我心疼他,舍不得他。月芽我可以用一辈子去爱,而周扬我却只能再疼他这短短一两天。所以我选择了留下来陪周扬。
我只有在心里默默说月芽对不起,我欠你的以后再还给你,加倍还你,可现在,我只想陪着周扬,我想让他知道我一直很在乎他和雷子,我从没有恨过他。
一大早,周扬商丘老家来人了,是一个很富贵很威严的老太太和两个官气十足的中年男人。听小刘叫他们做奶奶和叔叔,想来应该是周扬的奶奶和叔叔。他们似乎对周扬一家不甚亲热,因为他们一句也没有提到正在受审的周副。
老太太下了车只是站在客厅外略站了站,往冰棺这里瞧一眼,推了推挂着长长的银链子的眼镜说怎么还不联系火葬场送去火化,都什么天气了热这么厉害,等着发臭呐!
小刘忙陪笑解释说扬扬一个叫雷子的朋友想让等他回来看他一眼再送去火化,扬扬也是答应过了的。您老放心,雷子马上回来,他一回,火葬场那边都是联系好了的,我们马上送过去。
老太太板着脸问谁是雷子这么金贵!推着生死大事不让办,开玩笑呢简直!马上去殡仪馆办手续火化了,我们娘儿几个带了骨灰回去不耽误下午入祖坟。
听口气,像处理一件廉价的商品或者累赘。
小刘面有难色,随即又热情地把他们往屋子里面让,但他们说什么也不进,倨傲地立在外头,尤其是那个老太太,提着黑得发亮的真皮小坤包往他们来前的那辆轿车里一坐,隔着车窗说:我今儿就耐着性子等你们,你们快点送老二的儿子去火化,什么时间把骨灰盒送我手里我什么时候走;但是,若过了晌午你们还不去办,我这事儿就不管了,直接回去了。
小刘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是一个劲陪笑。玲子在里面的客房里喊刘哥刘哥电话,电话都响几十遍了。
小刘才总算找到了个台阶,摸了一下平头说奶奶对不住,我去接个电话。说着逃命似往客厅跑,抓起玻璃几上的电话。
这时门外匆匆走进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男的我认识,是玲子的父亲,我在他们的清真饭店里吃过饭和他谈过话的,很憨厚的一个长者;女的戴着一顶回族女子的白纱巾,一脸严肃。
玲子的父亲进客厅稍愣了愣,看了看冰棺里的周扬,便又冲接电话的小刘问玲子呢!
玲子已闻声从客房跑出来:爸!
玲子的父亲一把抓住她缠着绷带的手:你跟我回去!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让你来这里你偏犟!
玲子将手一甩:我不走!我得帮刘哥处理扬扬的事儿,扬扬,扬扬他死了。说着自个儿哭起来,她父亲一时颇为踌躇。
这时接电话的小刘大声喊着:找谁?张玉宁?好好,你等下!
当他准备把电话给我时,他意识到我已经哑掉了,便按下免提,又从上衣袋里掏出电话本和本子上夹带的细小的记事笔说:玉宁,想回答啥就写下来,刘哥帮你说。
说着他冲电话喊了声你有事儿说吧,玉宁在听。
那头一个焦急的女人的声音说话,又急又快,像打机关枪:玉宁吗?玉宁吗!我是影楼你大姐啊!你这会儿在哪儿啊,可不得了啦,出了大事儿了。你昨晚一跑不见了人影,这边可乱套了,这边又出这么一档子事儿,我正急着联系不上你,这不刚想起你昨晚用电话打这个电话就拨过来看看你在不在……
小刘不耐烦听她唠叨说到底什么事儿你快说行不!
大姐的声音又连珠炮似传过来:玉宁,姐说了你可要挺住啊!千万别想不开。是这样的,昨晚你打了个电话一跑,月芽那孩子丢了魂似追下楼去。你不是不知道傍晚那会儿正赶上下班高峰,大街上车辆那叫多啊!月芽她看见你跑到街那边拦出租,她也掂着婚纱追,可就在她穿过街时,一辆三轮摩托扎住了她的婚纱的裙幅把她拉倒,一辆运煤的卡车来不及刹车,就从她身上碾了过去!那个惨姐真叫怕呀,月芽她上半身给扎断撞出去老远,嘴里还不停地喊完了完了玉哥哥……
我来不及听完,脑袋里“彭”的一下闷响,像被谁用木棒从后头狠狠打一棍,眼前一阵金星乱崩。腿出奇地软,一下子跪倒在玻璃几前,脑袋将电话机磕出去老远:哗啦!
我做了个好长好长的梦呵。梦见灰蒙蒙的冬霭下,月芽背着睡熟的贝贝,用长满冻疮的手拿着一挂鞭炮一刀黄表纸上坟;梦见她用力敲打着三楼的铁楼梯门喊救命啊杀人啦;梦见月朗星稀的夜里,麦苗在我们脚下疯长,水流从田垄间流过,月芽转身向远处灯火阑珊的村庄跑去;梦见贵妇人广场前我们热烈地拥抱,看她听见我说我爱你时绽放的满足的笑靥;梦见她端坐在影楼的宽大明亮的化妆镜前,穿着那袭低胸露肩的红婚纱,两支胳膊上戴着华贵的红网格及肘手套,一边让人盘头一边天真地问:玉哥哥,这么长的裙子可怎么走路呀……
这么长的裙子,就是这么长的裙子害死了月芽。长婚纱,长裙幅,长的车流。这些凌乱而触目惊心的词汇在我心里放肆咆哮。当初月芽幸福地抱怨裙幅太长时,我怎么也想不到正是这种我送她的幸福要了她的命。
也许月芽压根不应该嫁给我,我是个已经蒙了诅咒的人,粘上我的边儿的人都会倒霉,月芽也是。如果她不嫁给我,哪怕她现在仍如大婶收留她之前那样四处乞讨为生,却也不至于送命啊。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不想伤害别人却最终非要伤害不可。正如当我想给月芽幸福时,上帝在我们展开幸福计划的前一刻,残酷地剥夺了我们的资格和权利。
我的月芽。我的小妹。我的媳妇。
当梦中她哀怨而楚楚可怜的目光逐渐黯淡时,我从她绝望的瞳眸里看到那个让人受不了的场景:沉沦的暮色中,大街上车流熙攘,川流不息。红蝴蝶般的月芽掂着肥胖宽大的裙幅,边叫我名字边从楼上追下来,她长长的裙幅在身后飘成一条长长的红练,灵动飘逸,从街这边一直飘到街那边。忽然她就伏倒了,她的长裙幅被绞进一辆三轮摩托的轮子间,一辆闪着刺眼的灯光的大卡直朝地上的月芽碾去。一刹那,红蝴蝶的一半被撞飞出去,另一半还留在地上;撞飞的那一半还伸出一只手张大了嘴喊完了完了玉哥哥……
月芽!我想用力喊却叫不出来,火气攻心,便一下子坐了起来。
玉宁!一个声音在我脸前大喊一声,我睁眼看见给我吓得脸色大变的大婶。
我看见我已经躺在乡下老家大婶给我和月芽布置的新房里。新的家具,新的墙壁,新的吊灯,新的被子。只是墙上贴的大红喜字和窗玻璃上红艳艳的窗花已经给揭去,留下浆糊粘下来的淡淡的红纸痕迹。
大婶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脸上纵横的皱纹像刀刻一样深,两眼十分浑浊,眼皮又肿又亮,像两颗秋后的大枣。
我看着她,叫了声婶娘,却听见自己的声音那么嘶哑,同哑巴没什么区别。我想哭却没有眼泪,只是嗓子里极痒极干,脑子里极空极空。
大婶见我醒来,泪水又下来,拿条土布毛巾一个劲蘸脸,呜呜的哭声听上去很寒心。
大婶强笑了笑,哽咽着说:玉宁,玉宁啊,你别吓大婶啊,大婶已经没了月芽,可不能再没有你了啊——对了,你看谁来了——他叔,你快进来啊快进来,玉宁醒了!
这时我才注意到外头闹哄哄的人群的声音,随着大婶的喊叫,一个腆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跑了进来:大宁!
杜叔,是杜叔的熟悉的声音。
我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他奔到床前一把将我抱住。他像个父亲一样用手拍我的后背,安慰我说大宁不哭啊不哭,你阿姨他们也都来了,你看。
他放开我,我看见门口站着几个熟悉之极的身影:朴素典雅的杜姨,挺着已经很明显的肚子的欢欢,黑而矮胖的立东。乐乐牵着如明的手,贝贝给欢欢抱在怀里。
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我看到他们时霎那间有了家的感觉,每每在我最脆弱的时候,他们便会出现在我身边,给我鼓励、支持和温暖,让我没心没肺地享受他们的关怀。
我看着欢欢一双盈盈欲泪的眼,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来;立东嘿嘿地憨笑着说欢欢的肚子四个月了,孩子在里头可欢腾着呢!
我听着立东的笑话,并没有像他那样笑起来,而是一双泪珠顺脸颊直落。我正想让欢欢过来给她说点什么,却见她怀里的正玩指头的贝贝忽然将头扭向欢欢,奶声奶气地问:阿姨,你说妈妈去给我买糖了,她怎么还不回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