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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开封忧伤之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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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结局是注定的

    可我们谁都没有预测到过程。

    沦到两伤。

    深陷的眼窝再看不到

    爱过的痕迹。

    上帝要杀一个人

    必先使他疯狂。

    然后蔑笑着将这一世的纠纷

    推移到下一生。

    原来轮回的海潮

    生生不息。

    当我听到秋明因飞机失事而圆寂的事儿后,我在他的花雨斋门口的古柳前坐着,一直到夜色彻底黑透。

    秋明选择的那种爱,是世俗所不能容忍的,当他绝望时,他放弃了当代青年应走的常规的求学路子,而是隐身在晨钟暮鼓,以这种最原始最古老发方法逃避现实。可无论他怎样逃,他终究没能逃得过宿命。他的过人才识,他的出类仪容,他的曾经的理想和梦想,都在飞机陨落的那一霎,化为乌有。连一捧舍利子也没有留下。

    当夜,我离开相国寺,一个人沿着从开封到老家这段走得烂熟的路,九十多里地的路程,第一次用脚步走。出了喧闹的市区,眼前是漆黑的夜和灰的公路,也没有路灯,让人感觉到这是通往死亡或者幽冥的路子。偶尔一辆亮着车灯的运货卡车奔驰而过,扬起一阵看不见却极呛人的尘土。

    这段路是我毕生难忘的。我麻木地沿着两旁是幽深深的杨树的乡间公路一直走,脑海中想起在北京时我身边的朋友,一个个或走或散或死或疯,现在我又陷入这样的囹圄。死亡在我周围歌唱。

    当我怕了情感的纠纷和生死的访问而从北京回到开封时,却发现在这里,这种令我发疯的情况反而比我在北京时更加暴烈。连这里都不能给我安宁和幸福,我又能往哪里去,为什么别人可以而我却没有权利去拥有一份平凡的幸福,不能让我有几个亲爱的长久的朋友?

    不知过了多久,路过一个连夜施工的建筑工地,雪亮的探照灯和轰隆隆的拌浆机声让人有种崩溃的感觉。挨着一大堆石子那里,有一间小小的烟酒铺,铁皮窗子用一根竹竿撑起来,里面有几个人在摸麻将。我竟然控制不住自己向灯光走上前去,对那个戴着老花镜正咯咯啪啪拧一台黑白电视机选台的店老板说:来包烟,许昌。

    店老板奇怪地看了看我,其他几个打麻将的也纷纷抬起头。或许他们奇怪我为什么衣着还算可以,却这么丧魂落魄地在夜里走;或许是我灰头土脸得像鬼一样吓到了他们。

    我见店老板不动,便用手敲了敲铁皮窗子:给我拿包许昌烟!

    哦!店老板才一推老花镜,嘶哑着声音问:你这是哪儿来哪儿去呀!

    你管我呢!你到底卖不卖烟!我这句话刚出,就发现自己的声音比他更嘶哑。

    卖,卖!火机要不,一共是五块五。店老板将一只火机压在一盒许昌烟上,推出窗口。

    我从皮夹中取出十块钱丢下,一把抓过烟和打火机,扭头摇摇晃晃地上路了。

    这时,我感觉背后追上来几个人,像奔跑的几匹饿狼。其中一个把我扑倒,用脚踩住我的肩,另外几只手在我身上乱摸,将我的皮夹和手机全搜了去。然后他们打着唿哨,消失在乱糟糟的工地里。那里有乱晃的人影,雪亮的灯光,和轰隆隆的搅拌机的声音。

    我的头疼得訇訇响,趴在地上,抓两手沙土,已经不再想起来。

    这就是生活,不断有死亡,不断有失望,不断有打击,不断有无奈,他要求你不断屈服,不断地忍辱偷生。

    脑海空空地伏在地上好久,我还是爬了起来,摸摸,烟还在,火机还在,便点上一支。吼了一句大河向东流天上的星星参北斗,便往家的方向走。在我这一生,这仿佛是第一次抽烟,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抽上了,从此将香烟当做寂寞的情人。

    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看到东方露出淡淡的鱼肚白,看到村口模糊的连成片的坟茔,看到那幢鹤立鸡群的三层小楼,看到小楼的第二层还在闪亮着的灯。我抬起僵直的腿拼命奔跑起来,想逃命或者追逐,直到站在熟悉的那所为了迎娶月芽而新盖的门楼前。

    将手搭在新的铁门兽头衔着的铜环上,软软跪倒,再没有一下敲门的力气,便将头抵着门,昏昏地睡着了。步行近百里的路程,我困了,想睡觉,想将头放在月芽的怀里睡着。

    等我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扭头看看,看见已经布置得喜气洋洋的新房里崭新的枣红色的组合家具,看见本来水泥剥落的墙上已经贴上了漂亮的壁纸,看见一瓶葡萄糖吊在床头,自己打腕部用一块胶布贴住扎在肉里的输液针。

    当然,我还看见了我最想看见的那张脸,那是我的月芽,多漂亮多楚楚可怜的一张脸儿啊,上面挂着关切的目光和焦灼的神色。

    月芽,我伸出了另一只手。月芽马上抓住我的手贴在脸上,泪水从原本已经十分红肿的眼睛里扑簌簌往下落:玉哥哥,你可醒了,娘,快来啊,玉哥哥醒了。

    伴随着月芽的喊叫,大婶抱着贝贝,和另外几个本家的婶子大娘一起挤了进来。大婶忙偎到窗前:感谢主,赞美主,玉宁你可醒了!

    说着她老泪纵横。大婶一哭,吓得怀里的贝贝和一边的如明也哭起来。一个本家的婶子忙接过贝贝说他婶娘,孩子醒过来是好事儿,你带头哭个什么呀,况且大喜的日子就到了,不耽误婚期,咱该高兴才是呀!

    她又对我假嗔道:你说你这孩子,不让你婶娘放心!到了家你倒是叫叫门呐,你趴在大门外睡,哪有不冻坏的理儿呀!你可知道你这一昏迷多长时间——三天呀,不吃不喝发高烧说胡话,累了月芽和你婶娘不说,让俺这些做长辈的也都放心不下呀!

    我看看月芽,她低头抽抽咽咽地哭,站起来到门口的凉水盆里拧一条毛巾,换下我额头上那块已经给烫得滚热的那块儿。

    大婶抹了抹泪笑道:玉宁,明个儿就是四一啦,就是月芽你俩的大喜的日子啦。

    那个接过贝贝的婶子说:他婶子,既然孩子都醒了,肯定不耽误明天的婚事儿啦,我看就开始召集人开始蒸馒头开门迎客吧,估摸着这会儿送喜礼的亲戚朋友街坊邻居都在外头排长队啦!

    大婶忙点头说中,中,正好,正好。说着,她们几个欢欢喜喜出去,满院子都是她们大声谈笑的声音。

    屋子里只剩我,月芽和如明。如明站在窗前一个凳子上,托着腮趴我床头说玉宁哥哥,月芽姐都哭了好几天了,她说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她也不活了。月芽忙说明明乖,去和贝贝弟弟玩儿去,让玉宁哥哥好好歇歇。如明就懂事地哦了一声,跳下凳子,扭头跑了。

    月芽看着如明出去了,才慢慢抓起我的手,又放在脸上。我顺势一拉,她伏倒在我胸上。我哽咽着说对不起月芽,玉哥哥的好几个朋友出事儿了,玉哥哥心里难受,让你跟着也受累了。

    月芽说玉哥哥我不怪你,一辈子都不会怪你,我只是担心你。

    我说月芽,下午玉哥哥带你去市里面最好的美容院,给你盘一流的头发,穿一流的婚纱,让你做世上最美的新娘,让所有的人都羡慕你,好么。

    月芽红肿着眼睛:只要玉哥哥高兴,我都听你的。

    我在床上昏迷了三四天,差点连婚期都耽误了。幸好在四一的前一天奇迹般醒来,好歹不耽误成亲。虽然我还处于高烧之中,头也疼得霍霍响,但我还是在下午拔下输液针,带了月芽去了市里面。因为我要实现对她的承诺,让她成为世上最美的新娘。

    晚上六点,我们到了位于梁苑路上的伊人影楼。这里的技术非常专业,尤其擅长新娘盘头化妆,婚纱种类和服务质量在全市也是绝对一流的。好在这个仲春时节结婚的不多,因为在我们赶到的时候,影楼那边得以当时便开始动手给月芽化妆。

    来前和家里几个管事儿的大伯大娘商量好的,明儿一早让预约的四辆结婚花车来影楼接月芽回去,从市里面一路鞭炮拉回家算是走走过场。因为按农村的习俗,新娘必须是从娘家拉到婆家的,月芽现在没有了娘家,我只好先带她出来,再把她带回去,只当过门了。

    月芽一直带着异样的激动和幸福,因为在我们农村那里,迎娶新娘的还没有一家租用轿车这么大的排场,并且,我肯定月芽是我们三里五村第一个穿婚纱的新娘子,她怎么会不兴奋。

    月芽坐在宽大明亮的化妆镜前,一位穿白毛衣扎马尾的女孩子正精心给她盘头上发胶。月芽一经打扮,的确是个极漂亮的女孩子,当她穿着低胸的大红婚纱、戴着及肘的网袖坐在那里时,一同跟来的那两个同村的给月芽当伴娘的女孩子说,月芽姐,你真的和电视里的人一样了。

    月芽在镜子里笑笑,明眸皓齿,雪肌丹唇,真是个少有的美人胚子。不是她手上有冻疤脱落留下的淡红的印记,我是怎么也把她同那个刚见面时上坟的小土妞联系起来的。

    月芽边闭上眼让马尾女孩给她画眼线边问:玉哥哥,这么长的婚纱走路不费事么!

    马尾女孩笑了笑说:这个小姐不用担心,明天会有两个小孩子在后面给你举着,没事儿的;对了,还有,这个发型盘好后不能躺下睡觉,在隔壁套间里或者这里坐一夜等明天的花车来接你就成了。

    月芽天真地问那我困了怎么办!马尾女孩笑着摇摇头。我站在镜前看着镜里的月芽说,月芽,你困了玉哥哥抱着你睡,不要乱想了,别待会儿走神了稍微一动把妆给画乱了。

    月芽就眨了眨睫毛不问了,有很顺服地仰起下巴,配合马尾女孩用紫红色的唇笔画唇线。

    透过影楼的大落地窗,我看见外头车水马龙的开封夜景。那熙来攘往的人群,重复着单调的快乐。

    我忽然想起在这个繁华的城市的寂寞角落里的周扬,他的爸爸因为涉嫌贪污被收审,他被不可治愈的心脏病折磨,他爱的女孩子苏菲死了,而爱他的玲子却又因为故意伤人而被抓,我不知道他还能不能顶得住。

    我想我极不够朋友,当我听到他在医院和雷子说他是gayay并对我有意思时,我马上离开了他并躲到了乡下,但最终他却不是gay,他是怕雷子忍受不了他去世的痛苦而伤心,便用那样的话骗雷子。而我却也因为他一句善良的谎言躲开他、甚至一度抛弃这个病重的哥们儿。就算他是又怎么了,我也没必要躲开他伤他的心让他一个人孤独啊!我忽然间极其挂扯她,就像以前对亚宁的那种感觉。那么揪心。

    我对影楼的老板说用一下电话。

    老板是个五十开外的妇女,很精明却很可亲的一个人,当她听月芽的伴娘说月芽没娘家时,她就很高兴地说如果不嫌弃就当这里是个娘家好了,大姐就是你们的娘家人。

    我们谈话很合得来,她怎么也不让我们叫她老板而非要让叫姐,我只好认了这个比我妈妈年纪还大的女子做姐。大姐一听我要用电话,便将柜台上的红色固定电话推了过来。

    月芽远远地问玉哥哥,你手机呢。

    丢了,我淡淡地说。

    我抓起电话才想起我被人抢走的那只钱包里那张农行的金穗卡里还有七八万块钱没挂失。我不知道为什么在想打电话给周扬时会走神想那些没用的事情。我想,是我不敢直接面对他的原因,我还是没勇气。开始他是我哥们儿,接着因为他说他是gay而成了我要躲避的人,现在我们几乎成了陌生人。我想我们之间的生疏和隔膜完全是误会了,因为我忽略了一条:他还是我弟弟,一个和亚宁一样的弟弟,我们有着共同的父亲。

    当电话那边响了两声,一个沙沙的声音问谁呀。我说我是玉宁,周扬在吗。

    那边的声音马上提高了起来:玉宁!我是小刘啊!我正到处找你呢,给你打电话你一直没人接。

    我听他口气十分焦急和紧张,不由问他:怎么了,是不是周扬的病又厉害了?!

    小刘却只是说你快过来吧,好,我告诉你,扬扬不行了!

    不行了?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点。我冲他喊。

    那边不再说话,像一个沉默的省略号。我一下子傻了,电话从我手中坠落,被长而蜷曲的电话线牵着坠在柜台边,摇啊摇的,像一抹无依无靠、孤独而寂寞的幽魂。

    我的泪热烘烘地盖了一脸,我想痛哭却没有声音,在喉咙里堵得难受。我忽然有一种狂奔的冲动,便连新郎西服外套都来没穿,便只穿着羊毛衫撞开推拉的玻璃门向楼下跑去,身后传来月芽焦急的喊叫玉哥哥玉哥哥你去哪里啊!

    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一刻为什么我会抛下月芽疯狂地往楼下跑,脑海一片混乱。

    出租,出租,快!

    到周扬家的小别墅前,来不及付车费就拔脚往屋里跑,正好和从里面走出来的玲子撞了个满怀。玲子一抬头,一双红肿的眼睛看见是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玉宁,扬扬他死了!

    我奔到二楼,气喘吁吁地扶着膝盖傻在门外喘气,里面那几个白衣的大夫和护士正在检卸仪器,看来他们的任务已经结束了。我心惊胆颤地往床上看,终于看见了我不想看见的一幕:床上,周扬给一条洁白的布盖着,从头到脚,只有凹凸的轮廓在白布下隐约显示那下面是个人。一个死人,我的哥们儿,我的亲弟弟周扬。

    周扬啊!我叫了一声狂奔进去,但我自己都听见了我喊的那一声不再是我的声音,而是一声嘶哑的失声。这同亚宁去世后我的失声一模一样。里面的人显然也都听见了我的叫声,那几个大夫忙喊快拦住他,在一旁正打电话的小刘马上丢掉电话冲过来,拦腰将我抱住。他是那么用力,以至于在我伸出的手差一点能够着周扬的身上的白布时,却再也不能前进一点。

    小刘拼命地将我摁在桌沿上:玉宁,玉宁!扬扬已经去世了,你就让他安安稳稳地睡吧!

    我这才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痛哭,泪水从脸颊漫延而过。

    我觉得毕生没有这么恸哭过。在亚宁被推向火化室的那一刻,我虽极其难受,却没等我哭,那崩天裂地般的哀痛就将我击晕过去,后来一睁眼,亚宁的骨灰盒就在眼前了;而现在,我面对的是还有遗体形象的周扬,我能看得见摸得着的弟弟。

    大夫们摇头出去,只有小刘紧紧抱住我说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我便放纵自己一直一直痛哭流涕,直到再没有泪水出来,直到全身冰冷、手脚麻木。我的嗓子极痛极痒,却喊不出话来,只是越过小刘的肩膀,怔怔看在床上已经停止了呼吸的周扬。

    小刘见我不闹了,才松开手,沙哑着声音说:去看看周扬吧,你永远不知道他有多爱你!他是刚才你打电话过来那会儿咽的气,他那时正难受得厉害,手一个劲抓胸口的刀口,抓得鲜血淋漓的。我告诉他你打了电话过来,他才哭着笑了笑,两手一撒,就去了。

    我跪在周扬床前,揭开白布,看见那张漂亮的脸,那头咖啡色的漂亮的长碎发,那只打在左耳垂上的漂亮的银耳钉。他的脸上,细而且长的眼睛轻轻闭着,长而且黑的睫毛覆在苍白的眼睑上,像一个凄美而绝望的微笑。

    我用手理了理周扬凌乱的长发,看他那平静得仿佛睡着了的脸庞。我不明白,这么个漂亮的脆弱的善良的孩子,从没有想过要伤害谁,相反地一个劲为别人着想,为什么他会遭受这样的结局。上苍给他安排的这是种什么宿命啊!

    想起在火车上的初遇,想起他在天琴剧院为等我而冻伤,想起他和我大年初一在大相国寺彻夜长谈,想起我们在我家开party,想起在清明上河园他的晕倒,想起他最后一次和我说话说他不是gay。我再哭不出来,但排山倒海的揪心让我痛不欲生。

    用手轻轻抚摸他赤裸的胸口,那因作了数次手术而留下的重叠交错的刀口,几条长长的刀疤触目惊心。每条刀疤两侧都凸着两排抽线后留下的小肉疙瘩,密密麻麻的看得人心碎。而最后那条新的刀疤还带着缝伤口的线,都给血浸染成了一种深红色。

    我摸着他还软软的甚至还稍有点体温的胸口,我渴望他能重新拥有呼吸和心跳,希望他能坐起来说:玉宁,你来啦。

    但是他没有。于是我低头吻着他的漂亮的额,又痛哭了,抱着周扬不想放开,只想和他一同死去,一同死去。

    我想喊他的名字却没能喊出来。我的嗓子又彻底哑掉,同在北京看着亚宁被推向火化炉时那次哑掉一样。周扬啊周扬。我口头上再喊不出力,心中却喊了几千几万遍了啊。

    那一刻,我才明白,我是有多深爱周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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