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开封忧伤之哽咽子夜
原来我根本不会习惯
没有你注视的日子
也许你的一个许诺
可以让我一生满怀希望
也许你的一个回首
可以让我欣喜若狂
也许你的一个劝诫
可以让我退下幼稚成长
也许你的一个冷漠
让我这一生背负这个创伤
看完欢欢留下的信,我睁着眼,流了一夜的泪。不是难过,是高兴。当初杜叔把欢欢放心地交给我,我却没能让他放心。我没有照顾好欢欢,反而去伤害他,没有给她渴望的爱和体贴。现在,她和立东快乐地回乡下去,回到她爸妈的身旁,应该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临明打了个盹,一睁眼已经是太阳高照了。冬日的太阳。
看着老屋子里房主留下的黑乎乎的老家具和墙上结着蛛网的字画,心中一阵寥落。不想动也不想吃,只想就这么用被子裹住腿,鞋也不脱地坐在床沿上。
想起昨晚的事情,那么多,那么乱,像做了一个诡异的梦。
逛清明上河园,碰见周扬他们;然后是吐血的吐血,晕倒的晕倒;医院里雷子周扬的争吵;欢欢的留信,火树银花,拥挤的人群,车灯,古玩店,所有的杂七杂八的记忆都在这个寂静的早晨化为了泡沫,再找不回来。
想着昨天晚上在医院里周扬的话。我不明白,为什么我遇上的漂亮的男孩子几乎都是gay,为什么我们之间不可以是那种清清纯纯的朋友关系,非要做到两面难堪,无法收场。在北京,我所欣赏的阿威是,安安是,毛毛是,大伟是,甚至我的弟弟亚宁也是。好不容易从北京逃回家乡,遇上心息相通的周扬和雷子,没想到周扬也是。
周扬在我眼中,永远是那么个清纯的孩子。他善良,孱弱,懂事,会撒娇,很像亚宁,让人有一种要保护他的冲动。我是无论如何也没法把他和印象中的gay挂上钩,我觉得那种身份太亵渎了他,亵渎了他在我心中的印象。我很喜欢周扬是不错,我承认我看见他第一眼就喜欢他,可我要的感觉绝对不是要他作我的bf,我只是喜欢看他眉飞色舞的孩子气,那样我仿佛又一次拥有了我的亚宁。
他那样的神色真的很像亚宁。但是我没有想到他的gay的身份,就像在北京,我一直也不知道亚宁的身份一样。
在北京,知道亚宁是gay后,我一直没有原谅他,直到他选择了自戕;我想我更不会原谅周扬,因为亚宁选择那种身份是为了自己挣钱,在渔场那样非人道的日子里与阿威形成的相依为命的感情。这还情有可原,而周扬,他有一个吃穿不愁的富裕家庭,有一个漂亮的女友,却还要偏偏选择去做gay,简直是吃饱了撑的。
我感觉自己像陷入了一个奇怪的轮回之中,无论走到哪里,都逃不过圈子里的那个诅咒。我想起安安说过,只要你作了gay,尤其是mb,哪怕只有一天,你也注定无处可逃。
我想它应验了。凡我碰到之处,都有让我想起北京时的事情的提示,或明或暗。
我有点茫然,不知道以后会去干些什么,要找些什么有意义的事情去做,去拯救自己。
望着阳光透过老窗射进屋子,看着空中乱舞的尘,蓦然间感到自己不过是大千世界的一粒尘,来去极渺茫,生死也极平淡。一个人若是没有了生活的方向和热情,便再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他面对的路子只剩一条:
死亡。
一提到这个字眼,我便仿佛听见亚宁说哥,不管以后我怎么样,你都要好好地活下去,记住,你活的是咱哥俩,你一定要活到一百二十岁,咱们每个人六十岁。
当他这样告诉我时,我以为是个笑话,他经常和我开玩笑。但是,他然后就消失了,一个多月后,我们发现了他躺在以前的那个老的四合院的阴潮的水泥地板上,他已经不再是亚宁,因为他的灵魂已经散了,只剩一具空壳。亚宁要我好好活着,他自己却不堪重负走了,这重负其中的一部分,或者说很大一部分是我嫁给他的。
假如再让我重来,我想我还是会那样阻止他爱阿威,阻止他那样的生活——虽然我知道他会因此死亡。我不知道自己这样是不是太自私太专制,剥夺了他选择爱的权利,但我只是以一个世俗的观点来看,以一个做哥哥的思想来要他做个健康的正常的快乐的人。从生理上到心理上。即如靠畸形、另类、变态来支撑自己的生活理念,那么他永远不会快乐——当时的我只是这么想,我多么希望亚宁真正快乐啊。
现在,我又面对一个和当初的亚宁一样状态的周扬。
我不想和他讲什么大道理,因为我只是他的朋友,一个认识还不久的朋友。虽然我们心息相通,但是我没有资格去教训他。当一直爱护他的雷子骂他的时候,他都敢仰着脸反抗,何况是我呢?
胡乱地想了又想,一直想到头疼,才从床上下来,活动一下酸麻得快没有感觉的腿。打开门,站在温暖的阳光中,我想我有吃点东西的必要了。
南关区是开封市的回民群聚区。一条条的狭窄的小街上空弥漫着羊腥味,柏油路的两旁,随处可见的是堆积的残雪和黑黑的煤屑。偶尔有戴着白帽的回民老人,深目高鼻地坐在自家门口,眯着眼享受这难得的冬日里的和煦阳光。
进一家清真烩面馆,店铺不大,却很干净。由于正是十点多,店铺里没有什么客人,只有我一个人坐在外头喝开水,胖胖的老板在厨房里边哼小曲边丁丁当当地取卤汁浇烩面。对面的店铺是一间影碟音响店,门口的音响里反复地放着今年流行的那首《两只蝴蝶》。偶尔有一两个卖水果的小贩推着一车的苹果或者桔子慢慢走过。
我忽然被这种平淡无奇却安静的生活感动了。
我想,真正的生活也许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吧,虽然平淡,却油然被刷上一层幸福的色彩。没有淫乱,没有心机,没有纷争,没有毒品,没有凶杀,只有平平淡淡地出生,平平淡淡地长大,平平淡淡地结婚生子,老了之后平平淡淡地坐在自家门口晒太阳。
我终于明白的《麦田的守望者》中那个将青春挥霍得支离破碎的霍尔顿,为什么会在经历过繁杂斑驳的生活后,萌生出到乡下去娶一个盲眼的姑娘看守大片大片金黄的麦田的愿望。一向以耍酷著称的谢霆锋也唱道“我陪你找个池塘盖间平房忘掉哀伤”。我想,一个人经历过大爱大恨后,向往的应该是这种可以让内心平静的生活吧。
老板将满满一大海碗羊肉烩面端到桌子上,笑眯眯地说:来咧,慢用,对了,蒜瓣辣椒都在那里,用了的话说一声我替你取。
我看了看他,心中一阵莫名的暖流。我说不用了谢谢,低头去吃那面时,泪水却啪啪地一个劲往热气腾腾的碗里落。
哟,怎么了这是,老板很奇怪地问。他侧身坐到一边的凳子上。
我说没什么,麻烦您给拿点餐巾纸。
老板向里面喊了句小妮儿拿沓纸出来,又转头对我说小伙子,真主说身子是真主的居住的殿,不可含怒到日落免得玷污他的圣所。小伙子,有什么事情想不开跟你大叔说,说出来就痛快了。
我伸手往脸上抹了一把,强笑了笑:没什么,只是看着这里的生活很平静,心里高兴。
老板呵呵笑了起来。他声如洪钟地说是呀,咱们小老百姓过生活,虽然有时有柴米油盐和税费利债的难处,可咱的日子过得滋润呀。拿大叔来说,托真主的福,大叔整天在这间小饭馆里忙活,虽然累,挣钱也不多,可供应这两个孩子上学已经足够了,我和你阿姨呀,已经很知足很感恩啦。
这时从里面的套间走出来一个头发短短的女孩子,将一卷餐巾纸往桌子上一丢,扭头就走。
老板用责备的口气说你瞧这孩子,有客人在,就恁不懂个事!
那女孩子头一扭,赌气似地说我怎么不懂事了我,啊?
我从热气磅礴的白气中抬起头来,看清了那个女孩子短短的头发,灵动的眼睛,不由猛地咽下口中滚烫的面,脱口而出:玲子!
我没有想到这家是玲子的店,只是听立东说过玲子是回民。玲子显然也没有想到是我,吃了一惊。玲子的父亲,就是饭店的老板,马上热情得更跟看见了儿子似。
玲子说出去走走吧,我便推了碗和她出去。立东带着欢欢回乡下了,把玲子给甩了,我想,玲子要和我谈立东的事情。
一路穿过青砖圆顶的清真寺和挂着整只宰杀好的羊胴的居民小区,再往南,是大片大片还覆盖着块块斑斑的残雪的麦苗地和一条铁路。平原上的树,在冬天里落光了叶子,只剩黑的枝杈朝天举着,凌乱而荒凉。
玲子穿着一件黄色的薄羽绒衣,敞开的衣领露出白的漂亮的毛衣高领。她却一句话都不说,低着头沿着铁路一个劲走。
怎么了,我问:有什么事你就说吧,别闷在心里面,不好。
她像一只脆弱的黄蝶,不说话,只是垂着头,上齿紧紧地将下唇咬了又咬。
她摇了摇头,轻轻说才不是呢,跟他好的这几年里,他对我百依百顺,分手那晚在清明上河园,他拉我出来让我随便打他骂他,已经够了,我知足了。
那是为什么,我问。
我想我喜欢扬扬了,她深吸一口气,说。
那怎么了,很正常呀,我说:是不是你家里因为你们是回族不让你和周扬发展呀!
玲子又咬了咬唇,拾起一块小麻石远远投了出去:是家里不同意,不过不是因为这个,立东也是汉人,我爸都不反对,但是我爸说不能接受扬扬就因为他爸爸是周副。
她将手插在衣袋里,抬头看着天:我爸说周副为人很贪,早晚会出事,就不让我和扬扬好,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我问。
她看了我一眼,马上将目光转移开去:而且,扬扬说他以前喜欢苏菲,现在只喜欢你。
我愕然了,问玲子他什么时候说的这些话。玲子说那次在你家开完party扬扬住院动手术时他告诉我们的,我们几个要好的朋友都知道的。
我看了看玲子,她似乎一脸的委屈和无奈。我问玲子,你真的是打心眼里喜欢他?
她点了点头。
我又问,如果我帮你把你们撮合到一起,你能不能确认你对他好?
玲子又点了点头。
我说,那好,你要是这样,我可以帮你,他喜欢不喜欢我那是他自己的事情,但我们绝对不会有任何的结果;我倒是想帮你,这也只当是帮他转变思想,我希望他可以过上正常的生活。
玲子拼命地点头:嗯,嗯!
我说就这么一点小事就让我跑这么远的路啊,我吃饭还没有给钱呢。玲子笑着说那是我家的饭馆,你给钱那不是打我脸么。真想给现在就把钱全部掏出来,只当给强盗打劫了。
世上哪有这么漂亮的女强盗啊,我打趣她。她就笑起来,牙齿雪白健康,她的确是个少见的漂亮女生。
对了,忘了告诉你,玲子忽然说:今天早上,雷子、彦辉和陈陈他们三个回北京了,优优下午回许昌学院,小雅明天回漯河师范,没人陪扬扬了,我们去陪他好不好。
我问你不回学校上课啊。她笑了笑:我早不上了,和小雨、苏菲姐都在豫剧一团呢,不是苏菲姐介绍,我又怎能认识周副市长的公子啊。
下午玲子自己去看周扬了,我则回南关区的家里,我还不想就现在去面对周扬。
说不上来的想逃避。
我给雷子发了短信,问他是不是像承诺的那样回学校办了休假手续就回来。回复短信的是陈陈,他说雷子去卫生间了,但看他挺不原谅扬扬的,估计是他不会回去了,临走前他已经向周副交待清了他不再管扬扬的事情。
我一阵茫然。朋友都走了,周扬是不是一个人躺在雪白的病床上,睁着细而哀伤的眼睛盯着天花板发呆?
我开始恨雷子,纵使周扬他这次做得不对,雷子也不该在周扬现在病情最重的时候离开他。毕竟周扬在他的照顾下生活了五六年,早形成了依赖。蓦然间抽掉他的精神支柱,我怕周扬会疯掉。
我忽然又想起第一次在列车上撞见周扬的情景来。那时的他给人一种很漂亮很阳光的快乐大男孩的感觉,可做了朋友才知道,他也是gay族。现在的我实在没法再面对这种身份,因为自从亚宁去世,我对这种男孩子和男孩子之间的关系,再没有一点的信心。
在周扬最脆弱最需要关怀的时候,我们这群平时围绕他的朋友却一个个离他而去,是不是都太残酷太狠心了!但我们的确是为他好,也许让他静一静,他才能找到真正的自己,他才能明白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我发短信问苏菲现在怎么样了,知不知道周扬的情况。苏菲说她没事,她和小雨正在周扬这里,周扬的情况很不好,一直昏迷不醒,说胡话。
苏菲说你不过来么,周副想见见你,说有话和你说。
我不会去的,我回复她。
攥着诺基亚,不知道怎的泪水吧嗒吧嗒一个劲落。没有理由,只是伤心,没有具体为谁,感觉自己活得好累好空虚。我想我有必要回乡下的老家去躲一阵子,逃开这么多的是非恩怨。
忽然好想回家,回到羽林、亚宁和我住过的小阁楼。人在最脆弱的时候,总有要回到过去的冲动。
我拔除手机话卡,收拾一下衣服,便坐中巴回通许县的张洼老家了。
到村庄时已经是傍晚,天阴霾霾的,旷野里有飘飘渺渺的冰蓝色的烟气和蝙蝠在舞飘。我轻笑了笑,仿佛看见我的大婶正眯着眼抱着贝贝站在门前,仿佛看见月芽从我手中接过背包说玉哥哥快回家吧。
站在村口的小桥上,看解冻的春水默默流着,看狗在街上蹿来蹿去,我心中异常的安静。不知道月芽手上的冻疮怎么样了,如果这么多天她坚持抹我给她买的防冻蛇油膏,手应该好的差不多了;贝贝的第三颗牙齿也该长出来了吧,上次我走的时候都快露头了。想到这里,就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刚到院子门口,看见院子里围了一圈的人。我心里一悸:莫非出了什么事情?
急忙拎着背包往里跑,还没接近人群,忽然传出一阵咚咚锵锵的鼓和梨花铁片的声音,接着一句唱词从人群深处悠悠甩开:“且说那寇天官,背着那朝靴一路往前赶呐……”
虚惊一场,原来是一位戴墨镜的说书先生,正坐在条凳上,脚踩鼓槌绳,指间夹着串梨花铁片说那段《寇准背靴》。
我喊了声大婶,大婶便从人群里挤了出来,手里头抱着贝贝。大婶很高兴地问寒问暖。我问这说书的怎么跑咱家里来了。
大婶“嗨”了一声,拉我到一边去,轻声说:玉宁你不知道,前几天你月芽妹子从你那里跟搬家公司的车往家拉家具时,车子到了咱村东头,在那桥的地儿撞了人,就是这个说书先生。人家虽然没出啥大毛病,可脚却给扭了,我那会儿都快吓死了实在不知道咋办。好在人家说书先生说没啥事,私了得了,他啥也不图,就图找个落脚的地方架鼓说几天书能混口热乎饭吃。大婶想着咱空房子多,就借他住几天,也正好趁元宵节这几天让他说几天书,也给街坊邻居点热闹——对了,你还没吃饭吧,我先让月芽给你蒸碗肉丸子垫垫肚子,好歹晚饭得等到八点多说完书了再做。
我说不用了,晚饭一块吃吧,我先上楼歇会儿——婶娘,咱家就你和月芽在家,让一个大男人住咱家恐怕不合适吧。
大婶笑了笑说人家一瞎子,怪可怜见的;再说咱还撞了人家,住几天就住几天,没什么事。
这时,月芽已经从人群里钻出来,伸出一双修长的手:玉哥哥,你瞧。
我看她手上的冻疮已经一块块结痂脱落,露出鲜红的新肉来。我揉了揉她的头:快好啦,蛮听话的。
她高兴地说我带你上去吧,楼梯间的灯坏了,黑。说着她跑到一楼大婶的卧室拿出一个充电瓶:走吧。
经过二楼,我看见月芽卧室对面那间仓库房门虚掩着,露出不小的一条缝,像一张咧着阴笑的大嘴。月芽问我往那里看,就说说书先生就暂时住在这里,明天就走了。
我说我进去看看。
月芽边推门边用充电瓶照着说:玉哥哥你慢点,这间房间里没灯,东西又多又乱,好在说书先生看不见他也不在乎;你不知道他人可好了,不说书的时候常逗贝贝玩……
我看见墙角临时搭的一地铺旁边,放着一只发黄的粗布麻袋和一个红漆斑驳的木箱子。月芽说这是说书先生背过来的,袋子装鼓,箱子里是把二胡。
我忽然有股冲动,弯腰伸手去抓那只木箱,竟然发现那只箱子出奇的重。我又问一次月芽里面的确是把二胡么,月芽说怎么了玉哥哥,里面就是二胡啊,昨个我还亲眼见他取出来唱《丁郎孝母》呢。不过那把二胡挺沉的,比常见的乌木还重,倒像铁的。
走吧,我说着,和月芽往三楼的卧室去。耳畔听见咿咿呀呀的说书声传上来,有点苍凉,有点沉闷,有点冗长,几近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