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北京诀别之远
闲散掉,摆脱掉
遗弃掉,忘记掉
如果还有些东西舍不得
那就用另一些东西
去沉湎或者沉沦吧,
还记得
记忆如花
正当我们为亚宁失踪的事儿心急火燎近乎崩溃时,白衣忽然打电话过来说,海哥在场子里见亚宁了,有可能他又回场子里了,让我们去找江哥。
我和安安来不及通知阿威便火火地赶往场子找江哥,江哥却不在场子里。
他那会儿正在千禧酒楼请人吃饭,被迫继续跟着江哥的蝈蝈给他打电话说我和安安找他。他便让人把我、安安和蝈蝈接过去,搞得神神秘秘的。
千禧酒楼是一个名不经传的酒楼,装饰却奢华得紧,倒是有点规模。酒楼就在城郊的某条河的桥头上。临着一条大河,据着一座长桥,地理位置极其优越。往来的客户看上去也都是有些身份的人,真是个奇怪的地方。
那时已是晚上。
我们赶到,看到包间里是几个穿得稀奇古怪的年轻人和江哥在称兄道弟地划拳,当他们看到我们时,都喊安安宁宁过来。其中一个留凤梨头的小子叫得最厉害,劈手把两杯酒塞到安安手上非要他喝了。
蝈蝈在江哥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江哥便站起来说哥儿几个先陪着安哥喝着,我出去有点事儿。说着从衣帽架上取下厚呢黑风衣对我说:出去说。
我便随他出去,安安不放心地也想出来,却被那几个小子缠住,脱不开身。我们出了酒楼,看到他的法拉利豪华轿车停在桥头的石栏杆那里。他坐进去,我也进了去。
你要带我去找亚宁么。我问。
他却不系安全带,似乎只是想在车里说说话而哪里也不准备去。他将一只墨镜在手上绕来绕去,漫不经心地说:宁宁他不在我这里。
我的看着他,我肯定我的眼光,一半是怀疑,一半是记恨。
江哥说玉宁,就算我一辈子没说过真话,这一句却是真的,是谁跟你说宁宁在我这里。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狠狠看着他。他“切”了一声,不再看我了,转头看车窗外闪着霓虹灯的酒楼大门,高高的门童正在有礼貌地给客人拉玻璃门,一群群的红男绿女忙碌进出,打情骂俏地放肆着糜醉的夜生活。
真没有?我追问。
他点了点头,脸还是朝窗外看。
我推开车门,想马上离开这个男人,因为我一刻也不想和他呆在一起,他却一把将准备下车的我拉回座位,一张脸在淡淡的车内灯光下,显出些从来没有过的哀伤。
我看着他的脸,那得却是一张极其漂亮的脸,比我见过的任何男子的脸庞都要精致。那样完美无缺的轮廓,铁青色的胡茬又显出一种硬朗的男子汉气。若不是眼角嘴角有那种泯灭不去的邪气,相信每个看到他的人都会痴迷于他。
而他这会儿,既哀伤且激愤:玉宁,玉宁!难道我就真的让你那样烦,连句话也不想和我说?
他见我不言语,便叹口气说好吧,你想走我不再拦你,我只想告诉你一句话,你听完就可以走了——我,我真的挺喜欢你!我从来没有对谁这么赤裸裸表白过,就是连桔子也没有——可现在我并不想对你怎样,不只因为我是爱滋,更因为上次在白衣姐的酒吧,安安朝我下身踢了一脚,我现在已经是个废人了……
他说着,脸上的似笑非笑彻底消失,双泪泫然:我承认我欺负宁宁,是我不对,可我太想你了——算了,不说了,我只记得哪个酸诗人说过,爱一个人就让他幸福。我这辈子除了桔子,便只喜欢过你了,但我已经是个废人,再没有条件去要你,我也不希望你跟着我在圈子里和道上受罪。你去跟安安吧,从今以后,我不再去烦你们,不过你要提防着苏一和文静那两个女人,和她们共过事儿,才明白她们……
正说着,后头一辆大奔加足了油门朝我们的车上撞来,一下子将江哥这辆法拉利撞出去老远,等我们反应过来,我们的车子已经撞断了大桥的石栏杆,面前是旋转的黑暗和红红绿绿的波光倒影。向下坠落。呼啸着。
水声。黑暗。
当我睁开眼,胸口疼得厉害,视线渐渐由模糊变清晰。看见自己躺在一个洁白的包围里,一瓶点滴吊在头顶的铁架上。胸口被厚厚的石膏板夹着,鼻子里插着软的送氧塑料管。
我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安安。
安安一副很憔悴的样子,胡子老长了,像好久没有刮,眼窝深陷得吓人。他见我睁开眼,惊喜地抓住我的手,嘴唇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咦!哥你醒了?
一个声音从一边传来。我一惊,以为是亚宁,忙忍着脖子的剧痛向一边看,却是阿威。我想问亚宁找到没,阿威却先用话拦着我说哥找宁宁的事儿先放放,养伤要紧。
我看看阿威,他的精神很好,好得诡异。瞧他的神色,就好像亚宁没有出走一样,他的眉目间没有了痛不欲生的痴狂,也不再蓬头垢面的样子。
安安则一脸的关怀,他一遍遍给我掖被角,脸上挂了强抑激动的不自然的笑,却不说话。
在医院躺了半个多月,时间已经是深秋。大片大片的梧桐叶从病房前落过,像离乱的情书。在这半个多月里,阿威接着找失踪的亚宁,虽然还是没有一点音讯,阿威却不再跟我记仇似白眼红眼的,只是每日里来看我时带着稍稍失落的强笑。
阿威真是个懂事儿的孩子。
安安一直陪着我,这么些天来,他没有再回他接手当了老总的沁园春酒店。他将那些杂七杂八的事务交给助手,他只陪着我。
当我精神好的时候,他就坐在窗前,用那种磁磁的声音,轻轻给我念米兰·昆德拉的《生活在别处》。等这本小说念得结束了,已经是半个多月过去,我已经能和他下楼去晒太阳了。
深秋的病房里是那样的阴冷和潮湿。但有了安安,却又是那么温暖安馨,像一支红的玫瑰放在一块红的绒毯上。
一个中午,安安背我到住院部楼下,和阿威一起到医院的院子里。在深秋接近初冬的阳光下和修剪得低低的冬青间,时不时有穿着白底灰杠的病号衣的病人给家人陪着晒太阳,和偶尔几个抱着文件夹的护士像蝴蝶一样在穿梭。和病房里的酒精味弥漫的气氛不同,外头的空气格外地好,凛冽而清新。只是几株落光了叶子的法国梧桐看着让人有些伤感。
阿威似乎也一直神采奕奕地跟随。他帮安安把我的轮椅抬下楼,然后走开,把时间留给我和安安。他一直神采奕奕,而且嘴唇挂着笑,似乎亚宁没有离开时的模样。我都怀疑是不是亚宁已经回来了,然而问安安时,安安黯然的躲闪的神色告诉我亚宁还没有信息。
于是,我始终不明白阿威精神为什么能这么好。却为他有这样的精神而高兴,这总比整天的崩溃的颓废模样好的多。
阿威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他将各种不同漂亮的落叶捡来放在我面前的花坛上。我则和安安铺了报纸坐在石条椅上。我胸部的石膏还没有拆,安安边让我倚住他的肩。我们也不说话,只是在太阳底下看阿威像个孩子一样跑来跑去拾落叶。
可不一会儿,阿威便蹲到一株光秃秃的木槿树下不动了,用指头抠着土发愣。
安安忽然说江哥死了。
我没有打断他的话,在那个阳光明媚得近乎残忍的中午,他眯着眼继续说。
他说江哥死了,被海哥找人将他的车撞下大桥死了。江哥看来是真的喜欢上你了,要不他不会为你而死。
怎么就为我而死?他的死和我什么关系!我问。
安安看看我,叹口气说:你不知道,海哥和江哥一直不和,海哥想将江哥的场子生意和毒品生意夺过来,就在江哥和老魏干掉李文龙后,借韩局揭发了老魏把老魏投进了大牢。江哥没了靠山,便躲开不公开和海哥较量。而海哥却一直处心积虑地想干脆除掉江哥。
江哥这么长时间来都躲着没怎么公开露面,也就仅仅为了你出来两次,一次就是在白衣的酒吧,文静告诉他你回来了,他出来一次;一次是你和亚宁的生日他出来一次。他这么躲着,海哥便找他不到。
当海哥知道亚宁失踪的事儿时,他就故意让人通知白衣姐说在江哥的场子里见过江哥。他知道我们一定会去找江哥,凭借江哥对你的感情,江哥肯定会出现。海哥就派人跟踪我们一直在千禧酒楼找到江哥。然后在你们在江哥的车子里谈话时,海哥的人就将你们连人带车一块撞下桥去。等蝈蝈发现了喊人打捞,你浮在水面上捡了条命,只是给车窗玻璃划伤了胸口断了几根肋骨,而江哥却在车子里没出来淹死了。
说来说去,江哥就是死在你手上了。要不是他想帮你,要不是他看中你,他怎么会露面,他又怎么会被跟踪的海哥的人撞死。你应该知道,他和我一样,都将你视为心中最柔软和最脆弱啊。
我怔怔不语了。我模模糊糊想起那晚江哥的话来,仿佛看到他似笑非笑的邪气下面隐藏的哀伤。重重的,浓浓的。
安安又补充说,白衣姐因为无意间给海哥利用,害得你差点丧命,很惭愧,便没有和我们道别就回深圳了。
我一直呆在医院里,直到三个月后
转眼就是元旦,农历的十二月初。
这三个月,漫长等待的三个月里,亚宁一直没有踪迹,仿佛一下子从世上消失了。
阿威还是不停地跑着找,精神也不是特别差,只是偶尔发呆,一呆就是一个多小时。我和安安都不敢去打搅他。蝈蝈在江哥去世后,因为照片和合约被海哥抓在手里,被迫又服从于海哥留在场子里。他也一直帮着在场子里打听亚宁的信儿,但令人焦心的是亚宁仿佛从此彻底消失了一般。
我拆了石膏出院的第二天,安安说《那时花开》因为过分美化gayay而未能通过国家广电局的审定。我笑了笑说无所谓。因为那片子让阿威和亚宁付出那样的代价,我宁可不要。
那会儿蝈蝈正在厨房里做午饭,阿威则赤脚穿条牛仔裤坐在落地窗前发愣,盘着腿像在练瑜伽。透过窗子看去,阳光笼罩着北京城,一种很现实的生活味。
这时阿威放在卧室的手机响了,他却仿佛没有听见。安安跑过去将手机拿给他,他才懒洋洋地看了眼来电显示喂了一声。忽然他的神色就很紧张,一下子坐正了身子说你慢点说慢点说。然后他神色凝重地听完,跳起来冲我喊:哥,宁宁有信儿了!
阿威拉上我们就往楼下冲,直到坐到他的桑塔纳2000里他也没说去哪里,只是一路红灯往前闯,扶方向盘的手一直颤抖。
车在一个地面坑洼的小胡同口停下,他一把撕开安全带就钻出去往里面跑。安安“咦”了一声说这不是威威和宁宁以前住过的小四合院么。
看着凸凹不平的路面和老墙上贴着的治痔疮梅毒淋病的野广告,我一下子想起来,这里就是我刚来北京时和阿威亚宁一块儿住过的院子。我还记得那时,院子里只住着我们,我还记得那里有个种满竹子的花坛,记得我们房子里木雕的陈旧的屏风,记得那镂花的红漆木门,甚至记得看国旗挨淋后换衣服时亚宁为了不让我知道他们的关系而同阿威在卧室里争吵哀求的声音。
我眼睛一阵模糊。潮湿而滚烫的东西在眼眶里打转。
阿威跳下车就朝院子跑去,速度是那样的惊人。当我和安安、蝈蝈赶到时,阿威已经在和一个干瘦的中年男子站在天井里谈话了。
那个干瘦男人用很快的京片子说:威威啊,是这么回事儿。你们上回一搬走我和你姨就回来住北屋了,半个月前宁宁忽然回来了,就跟我要了钥匙还住你们住过的那套南倒房。
是半个月前?蝈蝈问:不是三个月前?宁宁可是消失了三个月了呀!
你住嘴!阿威吼了一声拦住蝈蝈的插嘴,让干瘦男子继续说下去:就是半个月前。他回来后住在南屋,前几天还正常,有说有笑的,可是越来越不正常,整天躺在床上一天都不吃饭。这不到了前天干脆从里头闩上了门再不出来,我和你姨叫门都叫不开。你看这都好几天了,我们怕他出事儿,就找出来你以前留的电话号码打给你让你过来瞧瞧。我们做房东的可就怕出事儿啊到时候我们也吃不完兜着走……阿威没耐性听他唠叨,一听亚宁在屋子锁着,马上向南屋跑去。
阿威一脸紧张,脸上的肉急剧地抽搐。他拉开镂花木门,又用手推了推内层的厚板木门。他似乎想叫却又不敢,似乎怕看到什么。
这一点和我倒是一样,这会儿我的心里也是扑腾扑腾直跳。我怕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
安安推开阿威,抡起房东递过来的一柄铁镐朝门上锛去,啪的一下巨响,门闩中断,房门大开。
屋内摆设依旧,似曾相识。陈旧的镶大理石木桌,刻花的红木屏风,有些年头了的布沙发令我的记忆一下子退回到一年前来北京时那样的摆设。
我还记得那时忙着考试的亚宁整夜整夜地趴在床头看书;还记得他在下雨没事儿干的那段日子里,他找了好多好多的碟子给我看看得都快吐了;还记得那阵子我们仨没事儿干总是互相开玩笑甚至在饭桌上逗得尽皆喷饭。
可这一切自从我们搬出来,都已经划上句号了。
就在我还沉湎在记忆里,阿威忽然疯似喊了声宁宁,便拨开我们向里面扑倒。我们也同时看到那块古香古色的嵌木的穿衣镜前,潮湿的水泥地板上,躺着一个人。
毫无疑问,那是我们的亚宁。亚宁啊。
亚宁安安静静地侧躺着,那是他最喜欢的一种睡觉方式。他说过侧着身就可以抱着我睡,而且可以不打鼾,不会影响到我。现在他也像睡着了,一动不动,只是永远不再醒来。他凌乱的长碎发覆在脸上,粗棒针的灰色樽领毛衣和紧身的水磨蓝牛仔裤也是他最喜欢穿的,修长匀称的身子那么自然而轻松地侧卧着,像给人作时装广告里摆的完美造型。
可我们都清楚,亚宁已经去了,以这种最美丽的方式结束了自己。
阿威慢慢跪倒地上,想去抱亚宁,可伸出去的手怎么也不敢碰亚宁的身子。最终他将双手十指深深插进头发里,伏在地上哭了。声音绝望而咆哮,像一头受伤的豹子。
我忽然间没有了任何感觉,心中空空荡荡的,一颗心像被人挖去了似。没有欢喜,没有伤悲,没有眷恋,没有离合,只是出奇得空洞,像灵魂出了壳或给谁偷去了生存的理由。
我轻轻伸手扳过亚宁的肩,轻轻抱他起来。不知道他已经死了多久了,只是他的身子已经僵硬,像一尊美丽的石膏模特。他依然那么漂亮,和生前一样,脸上连一颗水痘都还没有起。他的眉还是那么英挺,睫毛黑而长,让人那么怜惜。水泥地板上是那么潮湿,因此摸着他的毛衣,有种冰冷的湿漉漉的感觉。
我拼命告诉自己亚宁没有死,可我的手一触到他苍白消瘦而冰冷的脸,却不得不承认,他再不会从梦中醒来了。
我伸出手,轻轻像以前睡觉时那样理他的长发,使他细细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和薄薄的嘴唇都露出来。他的神色十分安详迷人,我敢肯定他是世上最漂亮的死者,没有人可以在死亡的那一瞬间可以像他这样保持如此从容的神色。我爱亚宁,因此我坚信他是最美最好也是最永恒永不消失的,即使是现在,我也可以感觉到他不是死,是睡着,因为他承受太多的痛和累。他困了,需要休息了,我低头吻他的额,冰冷而滑腻,像优质的羊脂玉。
忽然一股强大的冲力把我撞开,亚宁从我怀里跌落,脑袋重重在地板上摔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响。
混蛋!我平生第一次凶狠地骂人:你他妈不知道亚宁会疼啊你!
你才他妈的!阿威从地上一把拉起亚宁死死抱在怀里:张玉宁!你当哥当得真他妈混蛋!是你不让宁宁和我在一起,是你满口的伦理道德才逼得宁宁自杀!是你躲出去害得宁宁被姓江的糟蹋染上毒品和艾滋;是你连亚宁最后要和我在一起的幸福都剥夺!他都害上爱滋你还不让我们在一起,你他妈什么玩意儿啊你!
说着,他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一手斜抱了亚宁,另一只手青筋暴跳老高地抓住我前胸衣襟将我重重摔到墙上去。他疯子似赶上来又抓住我头发,却给安安拉住了。
安安为了护着我,便使劲推他,他没站稳,便抱着亚宁向后栽倒。
阿威顾不上自己,爬起来就跪到地上抱住亚宁,不停地吻着亚宁的脸,不停地说宁宁对不起威哥摔痛了你,宁宁咱们回家宁宁咱们回家,威哥再不让人欺负你。
这时,房东报了案,区派出所的人挤进门来。阿威看见他们的担架,惊惧地喊了声别带走宁宁,便惊厥了过去,和亚宁一块儿咕咚倒地。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没有撕心裂肺的感觉,我眼睁睁看着他们将亚宁的尸体像拉走一件物事似从地上拉起来,丢到担架上,并走出门上了急救车。我一直坐在墙根的水泥地上,木木地,静静地,呆呆地。我想我一下子还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车子拉着尖锐的响笛驶到不见。蝈蝈忙着掐阿威的人中,安安边拍我的肩膀边说玉宁,玉宁你想哭就哭出来,别憋在心里面,虽然宁宁他去了……你胡说,他没死,亚宁他没死。我冲他吼。
他不说话了,递给我一本书。是亚宁生前最喜欢的同志小说《慕霆》:地上捡的,看看是不是亚宁的遗物。
我接过来,用手轻轻摩挲。封面上的插图多像亚宁和阿威阿,他们漂亮、俊美,眼神中却藏着忧郁,相互依靠相互依偎。我还记得这本书是亚宁是自己从网上下载来自己打印出来的,整整的六百页。封面也是他自己画上去的,甚至他还用心地在每章里给夹上自己画的插图。他说过他喜欢慕霆染上爱滋后离开振宇的决定和他服安眠药的自杀方式,他甚至说如果是他,他也会走那一步。以前我不喜欢他看那种同性小说和淡蓝文学,因为我觉得那里面有太多的唆使和引诱,所以也没有把他的话当真。没想他他的话竟然应验了,他也因爱滋,甚至还有比慕霆更甚的吸毒——便服安眠药自杀了。
他躺在地板上,离开爱他的人和他爱的人,美丽地死亡。
安安说书里面夹了封信。我翻开一页,书页一下子跳到慕霆躺在地板上的碎玻璃碴上死亡的那一章,里面有只信纸折叠成的漂亮的千纸鹤。
我将千纸鹤打开,粉红色的信笺上,黑的字体是只有属于亚宁的,那么纤秀挺拔,很漂亮的瘦金体:
哥,威哥:
我知道你们会找我到这里。我又写信给你们了。不过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你们说话了。当你们到来,也许我已经走了很久了,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不舍得走,可我不得不走。
哥,威哥,害你们为我担心了,是我不懂事。我知道在这几个月里,你们一定找我找得紧。我也知道,但我已经没有信心再回到你们身边了。你们一定担心我这些日子里是怎么过的,那么我告诉你们,我在那几个野的同志酒吧游走,和各样的人造爱,疯狂,来压抑我心中的恐惧。我不想死,我想活着,我想在我生命的最后享受人生。请原谅我的无耻和糜烂,因为我是那么想好好和你们相爱一场,却不可能了。
当我沉湎这种糜烂和渐趋堕落的生活,其实我心中还是只有你们。和别人造爱,我只是把他们当成你们,也只有你们两个,才是让我心甘情愿付出身子的人。现在,我彻底谋杀了自己心中最后的清纯,我贱到如此让自己恶心。你们忘了我吧,我不再是你们可爱的宝贝儿宁宁,我现在是个标准的破鞋。只是,我还那么舍不得你们。那么舍不得。
威哥,你是个好人,除了我哥我就最爱你,你在场子里护着我不让人欺负我,还经常替我去应付有虐恋倾向的客人。为了和我一生一世在一起,你和你爸妈都闹翻了脸。可是对不起,我要走了,因为我的爱滋根本没有希望治愈。我不像让你看到我死在那种病上时满脸水痘骨瘦如柴的惨状。我不想拖累你。如果我先死了,你还可以记住我最漂亮的时刻,那才是你真正的宁宁老婆。
威哥,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情。你要去娶一个爱你的女人,哪怕是苏一。你去过那种咱哥说的健康、快乐、幸福的生活吧,在生理上和心理上都是。你可以记住我,但不要超过一年。你尽量忘记我吧,你才能更好的生活,不要我成为你生活的阴翳。
还有,你脾气太暴,我警告你,你可以对任何人施暴,但不允许你因为我怪罪咱哥。你要听咱哥的话,他可是我唯一的亲人,他说的话每一句我都听,每一句我都不反抗,我也不允许你反抗。如果你敢对咱哥怎么样,我会恨你一辈子,化为厉鬼也不放过你!
威哥,你把我剩下的那几万块钱给咱哥让他回老家吧,这个地方根本不适合他,让他马上离开。还有,不要和咱哥争抢我的骨灰,我要跟咱哥回家。我想回家。
哥,我的好哥哥,我更舍不得你,请你再叫我一声臭臭吧。我真的好爱你,可我现在已经没有爱你的资格了。我先走了,我希望下辈子可以再次碰见你,你可以成为一个陌生的女孩子让我好好去疼去爱去宠。哥,我爱你爱到疯掉,你却始终不理解我。我从不恨你,我没办法恨你,你知道我有多爱你,想天天看着你,看你笑,看你皱眉,看你打呵欠,看你睡觉时的睫毛。哥,我这里还有点琐事没办,这算是我三个遗愿吧你帮我了结吧,我在天堂等着你……
我在天堂等着你!我在天堂等着你!
……
我再看不下去,一阵的的心酸马上占据了心脏,哀伤浮现。浑身上下被悲痛欲绝的酸楚疯狂占据。这迟来的悲伤啊!
我忽然向门外狂奔,在凛冽的北风中追赶那辆消失了的急救车:亚宁!亚宁啊!
天要下雪了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