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不许人间见白头
受此感染,江平之此时也觉得心中没那么压抑。接话道:“可不是,再过几年,楚帅就可以抱孙子啦。”
楚子期却神情落寞:“此时铜关是否已然失守 仍未可知,即使未破,我们又以什么来抵你描述的天兵神将呢? ”
“于正于反,汉水王朝怕是都有倾覆之祸。王朝若是倾覆,你我二人皆为前朝余孽,自身尚且难保,如何保全得了家眷亲朋?又如何奢望含饴弄孙?”
江平之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他本也十分悲观,但发现楚帅未死后,心里就有了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一直以来,他都是奉命行事,很少参与决策。有的只是在执行任务中一些临机应变。在他心里一直觉得即便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子顶着。而楚帅 无疑就是那个最高的个子。
现在找到了高个子,自己也就不用去担忧了。
如此走走聊聊,两人已搀扶行至天光谷隘口。
隘口是两座山脉的夹角,不断地变窄,直至两边不过几十步距离。已是酉时,旁边的山体
已挡住了大部分阳光,两人面容慢慢笼罩在了阴影中,身后的影子拉得很长。
过了隘口,就是一片视野开阔一望无际的平原,这片平原名叫坠星原。
也有人叫它鲸落原,传说中,这里本是戈壁荒漠,一只极西海域里的鲸鱼,活了不知几百上千年,最后修炼成精。
一跃出海,可在空中游动。它一路向西,又是千百年,游过此地时,生命耗尽,坠落于此。正所谓一鲸落而万物生;它死后躯体灵炁生命化作养料,千百年滋养一方土地,最终形成平原绿洲。
传说已无从考究,世间精怪传说常有,人们多认为是前人编造出来赋予一个地方一个美好的意义。
近代之所以更多被称为坠星原,是因为几十年前夜间有彗星拖尾,天降陨石于此。
黔州牧观其奇特,材质坚硬,水火难侵,遂派人收集陨石及其碎块上贡朝廷,朝中兵器司无法炼化,广告天下能工巧匠,后有一奇人,自告奋勇,开炉以奇特手法练之,陨石损失十之八九,剩下的珑铸成型,练成宝剑一口。
被汉水天子命名为陨星剑,赏赐给当朝吴太师。
二人行过隘口,眼中豁然开朗,平野广阔,天光透云,颇有拨云见日之感。
江平之道:“楚帅不要太过忧虑,你总是训导末将等 胜败不到最后一刻不要放弃。”
他只是随口劝慰
楚子期眼神闪动,却道:“不错,虽然你我对仙佛之事一无所知。但根据小江你的描述,
我发现了两个值得在意的地方。一是你说听见于昕称这个仙人为沈仙师,他既然有姓,说明有父有母,说明他是人,至少曾经是人;并非先天神祇。
那么说明人是可以通过某种方法成为仙人的。”
说到这句话时,江平之也心中一震。之前经历太过震撼,醒来后又被情绪占据,还未曾注意此节,经楚子期点醒,震惊之余,又不禁心驰神往。
人真的能得道成仙吗?我是不是也可能成为诗句传说中,凭虚御空,逍遥山河的仙人?
想到此节时,楚子期已接着道:“第二,你说在空气中撞到无形之墙,墙是仙人法术很容易想到,墙的用处是什么呢?
我们平时土石造墙的作用,无非就是阻挡或者保护,建墙是阻挡或保护的手段。
他既于虚空中设墙,是不是说明他也需要阻挡外物,投枪弓箭,是不是说明,他也并非神话传说中的金身不破 不死不灭?
换句话说,是不是能被杀死的?”
江平之更为震撼,楚帅不仅头脑清晰,更是胆大包天。竟在琢磨弑仙之事。
不禁言道:“楚帅所言有理。不过沈仙长现身时,曾问“谁人扰他清修?”,有没可能,无形之墙只是为了阻挡闲人,以免有人打扰他清静?”
两人已走在坠星原上,日已西斜,高挂地平线尽头。
楚子期言道:“这自然也是可能的,仙佛之事,虚无缥缈,此役之前闻所未闻。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这个沈仙人并非法力无边,你说恍惚间听到方圆十里一词,我遇袭滚落山崖,距他十里之外,想来就是捡得性命的原因了。
若非如此,金军既有仙人相助,若真法力广大无所不及,直接作法把我大汉全军杀了岂不痛快?”
江平之暗暗点头。
楚子期却突然换了话题:“小江入伍多久了?”
江平之答道:“到今年秋季,就有十年了。”
楚子期突然笑道:“回去该取个媳妇了。”
此时平野上的春风吹来,头发衣衫随风飞舞,两个满身泥污血污的人在平原蹒跚行走,显得格外渺小。
楚子期目含精光,说道:
“多年前 太师府的一名方士对我说,‘楚帅此身如飘絮,不许人间见太平’。”
“我不相信,我觉得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此刻我俩既然还活着,一切都还有希望!”
“只要活着,一切就还来得及!”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随着风从身后远远传来:
“听闻楚帅乃当世人杰,此时要走 贫道特意来相送一程。”
声音初时极远,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已在身边。
声音温温和和,不辩男女。就像一个老朋友送别好友时说的语气。
楚子期下意识回头,一只手已是轻轻拍在了自己肩膀上。
然后他看见了一张脸,表情平淡,微带笑容。
这张脸说不上英俊,也说不上难看。
楚子期好像曾经在哪里见过,却怎么又想不起来。
然后他就感觉身体变轻了。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突然感觉不到身上伤口的疼痛感消失了。
肌肉的酸软的感觉也消失了。
最后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体重。感觉不到自己身躯,手臂,感觉不到脚在松软地面的触感。
一阵风吹来,
他发现他离那张脸变远了,
他离江平之也变远了,
他惊讶地发现 他离自己也变远了。准确的说是离自己的身躯变远了。
他向下看去,发现自己已只有头。
他猛然惊觉 他的手臂 他的身躯,他的四肢,都已被风吹散。
时间仿佛变得缓慢,
他的表情由茫然变为震惊,他的瞳孔由小变大。
他看着景物在眼中倒退,由清晰变得模糊。
然后他的表情突然又变得释然了。
他嘴角好像轻微地动了动,仿佛是想笑。
然后他头颅落地,闭上了眼。
原来战役结束后,道人并没有走。他盘坐于山顶,不知道在行什么玄功。
以他为圆点的战场上 从尸体和大地上,似有肉眼不可察的透明气体透出,清浊不一。汇拢在他上方的天空,又形成一道圆柱从他头顶灌入,再从四肢百骸穿出。
循环往复数日,他才睁开了眼。
他听到说话的声音。
睁眼他就看到了山下说话的楚子期二人,看着他们缓缓向山谷外走去。
他并不着急,又闭上眼行功大半个时辰。
然后起身拍拍身上灰尘,一步迈出,消失在了山顶。
所以他出现在了这里。
所以江平之看见了这他终身难忘的一幕。
他心胆欲裂,又恨又惧。
楚帅的左臂由于之前被他扛着,所以并没有被风吹走,仍然挂在他的肩上。
他呆呆的站在原地,保持着回首的姿势。
他的刀还在腰间,距离他的手只有几寸。在平时,他很有信心在一息之间抽刀出窍,准确扎进敌人的肋骨之中。
而现在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僵了,手似乎有千斤重。
道人看着他,还是那副不咸不淡的表情。
楚子期手臂的血这会儿才流了出来,顺着他的脖子流进衣襟,再缓缓滑向后背,再浸湿在束腰处的衣服上。
道人双手本是自然垂着,蓦地抬起一只手,无名指小指和拇指虚握,呈一个剑诀的手势。
缓缓点向江平之额头。
这种速度江平之可以避开,但他没有避,
他只闭上了眼睛。
指尖如愿以偿地落在了他的额头。他仰天便倒。
他开始倒下时,道人已一步迈出,他躺倒时,道人已消失在平野的尽头。
只听远远地原来几句诗:
“自小依山作渔樵,丹门一入灵台清;
只种心田养此身,祖师真言日日传。
练气百年悠悠过,还丹还在体中收;
剑术已成造杀业,寻得金晶固命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