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楚帅
江平之立即转头四顾,循声望去,
只见三十步外 一具青衫打底,身着将官明铠,手臂系着红绳的尸体半横着俯面压在另一具尸身之上。
发簪已然掉落于旁,头发凌乱散着遮住了半边面容。
他连忙快步走去,半路上就已认出,这是冼纪新部下参军胡三运。铠甲护胸处有着一个整齐的小孔,血液从此处流出,在银色铠甲上蔓延出藤蔓一样的花纹。血迹已然凝固发黑。
他径直走走到尸身处,拖拽手臂想将其翻身拉开。谁知一用力,手臂竟被直接拉断,骨肉分离。显然是尸身已然变质腐化了。
江平之微愣,把手臂掷于地面,双手托在尸后背,翻了个个,从被压住的另一尸身上搬了开来。动手时已出声问道:“楚帅,是你吗?”
只见被压住这人身穿金甲,一头短发,不是楚子期是谁。
“是我。”
“呃……”
“嗯……”
楚子期身体情况显然很糟糕,一边试图挪动着身体,一边低声呻吟。然后问道:“我昏迷了多久?”
江平之如实答道:“末将亦不知晓,战时战情激烈,我昏死过去,也是刚刚转醒。”
这时楚子期已挣扎着慢慢站了起来,只见其头上深浅创口数处,满脸血污,右臂无力耷拉在腰间,似乎不能用力。
一番扫视,楚子期毕竟是将才,已然看出此战结果。
心头惊疑之际,脸上仍然沉得住气。
接过江平之递来水壶,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半壶。
才不动声色地问道:“此战失利,可是因为我遇刺昏死,于昕突出奇计,我军中群龙无首,导致调度不灵,应对无措至此结果?”
其实以正常攻城略地,两军交战的角度,这番推测,才是最合理的。
但楚子期不知,在自己昏迷过去做着噩梦的时候,他的将士们醒着做了一场噩梦。
而噩梦往往是最不合理,最不现实的。
不同的是,楚子期的梦已经醒了,他的将士们已经永远睡去。
江平之一阵头大,回忆起之前种种,即便是此时,仍觉得难以置信,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如何描述。
楚子期看江平之不答,以为被自己料中。
沉默半晌,像是思考着什么,脸色变了又变。
而后率先向前迈开一步,说道:“先走吧,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赶去铜关与李启星会合。若你我昏睡没有太久,铜关未破,则事有可为。若铜关已破……”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他说不下去,若铜关已破,那种结果是自己和江平之都无法想象,也无法接受的。
江平之也感受到了楚子期话中的无奈悲凉,忍不住脱口宽慰道:
“楚帅,我方是败于仙佛之力,非战之罪。”
楚子期闻言一愣,脚步停在原地。
回头一双虎目瞪着江平之,
瞳孔一张一缩:“莫非是…马车!”
楚子期是帅才,从交战开始,甚至交战以前,敌我双方各种因素定量变量 都了然于胸。
当从结果上排除了所有合理的可能,那么唯一未知的变量,就是最终的答案。
江平之面现钦佩之色,答道:“楚帅所言不差。”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起了勇气才接着道:“马车中人并非金汤国王室,更不是于昕家眷亲属。而是一个仙人!”
接着,江平之一面跟着楚子期走,一面从头到尾仔细讲述那时亲身所见所闻。
江平之口才并不算好,但皆是切身体会,贵在真实。讲到道人出现,引起天狗吞日般奇景和 飞萤入体,数万兵甲皆倒穿心而亡时。
饶是楚子期这等定力和心性,也忍不住倒抽凉气。
楚子期初时聆听,还时不时或评价一句、或提问询问细节。听到天狗吞日之后,就不再言语;越往后听,脸色就越发沉重。
这已不是人力所能及,也不是人力所能为之抗衡。
这超出了他认知的极限,甚至超过了从军多年的想象力的极限。
楚子期最担忧的是,此次兵败麾下精锐全军覆没,汉水国兵力已经遭受重创,与金汤国攻守平衡已经被打破,但仍有希望,还有回旋和努力的余地。
他不是没有打过败仗,人们都说他善胜,其实在他军旅生涯的前中期,他是一个善败的将军,他善于在败中保存实力,他善于在败中收集敌情,复盘总结。所以往往才能败中求胜,先败后胜。
所以他在不断的胜与败中思考,增长智慧,在不断的胜败中磨砺心性成长。才成为了一个善胜的将军;今日世人眼中的常胜的征西大元帅。
他不惧任何一个人,
因为人就会有弱点,有弱点就可以击败。
有的人的弱点在于性格,有的人的弱点在于外物
就算一个不会被轻易抓住弱点的人,他自信也能堂堂正正地以自己对战场的认知和多年积累下来的经验上取胜。
他在不惑之年已经真正的不惑。
但前提那个对手得是一个“人”。
那个拥有、或者是引动天地之威的道人,显然已经不是他认知里的“人”。
经验,智慧,勇气,与这种伟力相比,已经没有了意义。
这满地的尸身就是最好的例子。
他终于明白于昕为什么不到三十,便战无不胜,连战连捷了。
他原来以为于昕交战过的汉水军总是全军覆没,是因为出于节约军粮;或是防止兵变,战后被处决掉了。
现在明白了,是根本留不下活口。
那么前路究竟在何方呢?
他深深地涌出一种无力感。这种力不从心的感觉,无能为力的感觉,他已经很久没体会到了。
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体会到。他以为自己即便是兵败战死,走向灭亡,至少在灭亡前一刻,仍然在尽自己最大努力在斗争。
“这世上竟真有仙人。”
“难道天命在金,我大汉气数已尽了吗。”
楚子期幽幽一句,两人便再沉默不语。
只是一前一后保持着半步距离往前走着。
天光谷地形像一个头小肚大的不规则椭圆形,战场是在肚子的位置,他们向着头的隘口行走。
楚子期的腿在滚落山崖斜坡时受了伤。
走起路来本就一脚深一脚浅,走了几里路,越来越难以支撑,步调越加缓慢,开始一瘸一拐。
江平之见状上前搀住楚子期左手,行了一段,看出他左腿伤得比较重,于是干脆把楚帅左臂搭在自己肩头抗住,楚子期身材高大,高自己半个头,如此恰好能借自己腿分担楚子期行走时体重压在左腿上的受力。
自己右手顺势从后边扶住其背部,稳定住彼此身体平衡。两者都是心情沉重,各有所思,如此接着行去。
过了许久;或许是为了打破凝重的气氛,楚子期突然开口道:
“我平生所愿,多已满足,其中一个遗憾,就是膝下无子,唯有两女,跟随内人行雁住在陇安城武安侯府内。”
“老大叫楚掬月,老二叫楚兮云,上次出征前,老大十二 老二女十岁,出征点将至今已有四年半,算来老大已是该嫁人的年纪了。”
提到家人时,春日阳光照耀下,楚子期沧桑粗犷的脸上难得露出了温情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