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114
日光正盛，天色大好。
雨后的灰城万里无云，这座多风的边陲城镇被湿风洗得干净透亮，秋日的高阳下，暖暖人气正升腾。
楚楠在学校的营地里简单地用过了午餐。
包着头巾带着口罩一身白色装扮的业务员们准备好了营地的餐食，这简单的营地设在学校操场的正中，包裹在一排排临时搭起的白色帐篷里，炊烟袅袅，闻到香味听到口令的人们纷纷从帐篷中走出。
有制式打扮的城卫、治安官，也有忙碌了一夜两眼发黑的冒险者们，他们打着哈欠打开帐篷的布帘，楚楠默默跟着他们，在领餐的桌台边排起长长的人龙。
没有混乱，所有人都很有秩序地排好，每个人都领到了纸盒装的面包，白碗里装的热粥，还有淋在盒子里调味的肉酱。
很典型的简单餐食，冒险者公会里最便宜的餐点，难民营里它也是午间晚饭的常客，当然和冒险者公会里那种要交钱的货品肯定是差了许多，但楚楠先生也是习惯了，也不在乎了，现在他光是喝一口热粥都能感觉很满足很满足了。
真的是很简单，有很典型的餐食啊。
大锅熬煮的杂粮热粥，大锅搅拌的齁咸肉酱，还有估计放了得有不少日子的干面包，硬得能用来杂碎跳犬的脑壳。
楚楠把它们一股脑泡进粥里，搅晃开了混混下肚。
热量与活力伴着食物一同回到了他的身体，冒险者进食的速度越放越慢，这简单又常见的混食现在也成为了舌尖的享受，齁咸的肉酱唤醒味觉，在热粥中泡软的干面包为这流食增添了新奇干脆的口感，吃起来倒是意外得多了点奇妙的趣味性。
晃晃碗底。
楚楠居然有点舍不得喝掉这最后一点了。
白痴，至于吗。
默默在心底嘲讽着自己，冒险者喝空了碗底，把餐具还给桌台边白头巾白口罩的工作员，他简单的道谢声淹没在排列交谈的人群中，楚楠不知道工作员有没有听到自己的话，他只看到领餐桌边的人列像是球形身体的贪吃蛇那样一粒一粒越排越长。
热闹起来了。
冒险者驻足看了几秒，挎着剑转身走出了学校营地。
他还有地方要去。
——
穿过阳光明媚的街道，湿风推走了连日的雨汽，也吹散了那层一直积攒在灰城上空的积雨云，抬头望去，从灰城城墙的天际线到远方分割天地线的群山之间都不再有任何一片遮盖晴空的云朵。冒险者的影子直直地黏在脚下，向着背后的方向远远地延伸而去。
空气中带着烧焦的味道。这让楚楠本能地想起了昨夜自己的大炸炸，连带着那层处理完毕的烧伤也重新瘙痒起来，但这里距离作战的地方还很远，而那股蛋白质烧焦气味的来源……他动动鼻子。
距离这里不远。
环望四周，他注意到房屋间隐约升起阴郁的黑气，他嗅到的焦臭大约也正是那里传来的吧，伴着火焰升腾的噼啪声，楚楠还听到了闷闷作响的人声交谈。
迈着步子走去，在转角和房屋的间巷里他见到了几名穿着统一服饰的保安官，他们围在一摞堆起的尸体前低声交谈，那些堆累起来的尸体姿态扭曲，修长强壮的肢体末端带着锋利的利爪，被热量烘干卷曲的嘴唇间闪烁着参差的獠牙。
那是一堆换皮者。
或者说温迪戈。
看你愿意怎么称呼他们，或是它们。
被古神们创造而出，披着人皮潜藏在帝国的城镇中，怀着各自扭曲的心思，在这场暴雨中，他们让帝国的人们流了很多很多血。
治安官们注意到了巷口的楚楠，冒险者没有遇见熟悉的面孔，他只是平静地点头致意，沉默地迎接着治安官们审视的视线。
这些武装而机敏的帝国公仆们注意到了这年轻人健康的面色和素朴的打扮，从寥寥几点猜出了他也是昨夜苦战的不知名一员，出于疲倦？又或是出于对这战士伙伴的点滴尊敬，他们没有凑上来找楚楠要他的身份证明或是搜身，只是点点头，摆摆手。
楚楠沉默地点点头，转头继续向着东城区走去。
灰城的街道角落里到处都是这样的黑烟。
城里堆积的尸体已经到了焚烧厂都装不下的地步了。
也许可以把它们都堆到我昨天炸出来的油池里烧，也算省事了。
冒险者的心态出奇得轻松，经过几十分钟的步程，他终于沿着熟悉的哈德里安三世大道来到了灰城的中心，道路左边是冒险者公会，右边是商人公会，商人公会后面一段距离则是市中心公园，图书馆、圣殿驻都在那里，城主府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临近富人区。
这样一看，治愈教会甚至可以说是相当远离灰城的政治中心了。
可能是那边地比较便宜吧。
他胡思乱想着，向着那里走去。
在不知名的角落，蛋白质烧焦的糊臭味依旧缥缈在浮动的湿风中，迷得人眼睛痛。
这是同时在烧多少具尸体啊。
接下来的路径越发地熟悉起来，忙碌的人影也越发得增多了，雨水洗净了街道上的鲜血，那些人类的，怪物的血液顺着千千万吨雨水滚进下水道，呼啸着逃向楚楠不知道的地方，但那些汹涌的流淌无法将这些尸体一同消声灭迹，所有的善后工作最后还是要交给这些饱经伤痛的疲倦人们。
冒险者停下脚步，为装载尸体的推车让开空间，注视着工人们推着铺盖白布的尸体沿街前进。
他们从街巷的阴影中走出，要把这些尸体全部运往治愈教会。
楚楠默不作声地跟在了队尾，他原本晴朗起来的心情现在又难免有些低落，又不忍心打断这些运尸人们脸上的寂静与哀愁，于是只能慢慢地跟着。
治愈教会的院墙已经到了眼前，作业那层迷离在雨雾中的复合防御术式已经解除，两扇大门向内推开，铠甲明净的黎明守望者奥法骑士们一一检查着尸体和运尸人，他们手里捏着什么楚楠不认识的法器，一一扫过那些满载的手推车，一个奥法骑士查完下一个奥法骑士立刻上来复查，每一台运尸车至少都要反复检查5遍。
这实在拖慢了检查的速度，楚楠挎着剑默默等着，一个黎明守望者来到他的面前，看见了他的脸，奥法骑士的脸上露出轻微的错愕，但这情绪波动也迅速在微微挑起的眉间平复，黎明守望者轻捶胸口，侧身给冒险者让开了路。
楚楠眨眨眼，他有点摸不清这个奥法骑士刚刚做出的动作算不算是个帝国军礼，如果是的话……
他点头致意，也学着奥法骑士地模样轻捶心口，他低头从黎明守望者高大铠甲的阴影下走过，便没再被任何一位战团骑士拦住，他们注视着他挎剑走进治愈教会的院墙，苍白的人面太阳铁面无情，熠熠闪亮。
院墙内的花园草地已经变成了一片狼藉，那些推入墙内的尸体已经在草地上可循的空位里堆成了一摞摞，在这治愈教会广阔的院墙内，光是冒险者勉强能够数清的尸体数量就超过了一百多具，很难想象整座灰城里昨天到底又有多少换皮者在幽深夜雨中肆意放浪嘶号。
幸运的是楚楠先生不用和它们战斗。
他只需要对付最强的，也是最容易针对，同样最关键的那个。
他在进门的不远处看到了几位正在交谈的奥法骑士，他们穿着类似的奥法骑士铠甲，每个人看起来都饱经风霜，修剪精细的发型胡须被汗水和凝结的血块胡乱打倒，像是一块被肆意奔跑践踏摧残的草皮。
楚楠在他们中看到了那位士官长，仅仅一个晚上，这个男人看起来已经又老了几岁，疲倦深藏在他凹陷的眼窝和深刻的皱纹中，对这面貌苍白的军人领子上荣耀的荆棘与橄榄枝龇牙呲笑，士官长皱着眉头和旁边几位同样领子上带着功绩记号的奥法骑士低声交谈，大约都是和他一般的士官长职位。
楚楠很礼貌地没有靠近，他站在步道上等了一会，来来往往的黎明守望者们在步道上巡逻，锋利的视线一遍又一遍剐过冒险者，楚楠只是静静等着，没有理会他们。
治愈教会的奥法骑士们明显比昨天多了许多，大约是驻扎在灰城其他地方的成员们也在早些时候快速行军赶了过来吧，想必他们已经知道了骑士长阵亡的悲报，经过这满满一个庭院的艰苦战斗，热血与仇恨依旧在这些新来骑士们的铠甲内沸腾，那些怀疑的目光如果化作实质，楚楠先生怕是已经被他们的视线‘看’得只剩个砂纸打磨后光秃秃的骨头架子了。
士官长也被这边的动静吸引，他立刻注意到了楚楠，他高挺眉骨上锋利的眉头一抖，这给他深凹的眼睛投下了更加浓厚的阴影，这老兵的脸上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一种混杂着宽慰与松弛的神采让那张严肃的表情缓和了下来，胡须轻抖，士官长轻轻呼出一丝鼻息。
楚楠尴尬地挠挠眉毛。
士官长迅速从交谈中脱身，那几位士官好奇地看了眼这瘦削的冒险者，转身继续自己的事务去了，楚楠只是看着士官长向自己这边走近，脑袋里开始飞速思考起要怎么搪塞那身一醒过来就不在自己身上的奥法骑士铠甲。
士官长在他面前停下，他盯着这个冒险者看了几眼，仿佛在观察什么珍兽，阳光在这老兵脸上铺洒，昨日的暴雨在他的脸上多添了几道伤痕。
士官长捶捶胸口，对楚楠敬了个礼。
这让冒险者有点受宠若惊，他也捶捶心口，回了个礼。
沉默蔓延。
“你们给我的书籍、资料，还有那身奥法骑士铠甲，我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不在身上了，大约是被灰城的城卫们剥下来收纳了罢，你可以去找他们要。”楚楠说，他微微抬头，观察着士官长脸上的伤：“那些——那110多张魔法卷轴我都用完了，全部用完了，至于成果，你们应该看到了。”
“确实，我们都看到了——所有人都看到了。我们看得很清楚。”士官长点点头，这高大壮硕的老兵脸上仍挂着那副似笑非笑的威严表情，左右看了看周围的奥法骑士，用眼神提醒他们继续恪守职责之后，拍拍冒险者的肩膀，轻轻推着他向着治愈教会的入口残破的木门走去。
那座典雅的大礼堂顶上的破口自然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就被修缮完好，破碎的神皇威容仍然零散地躲在花坛与草丛里，那些锋利的边角在阳光下凶狠地反射着，楚楠不知道这个世界有没有《哈○·波特》里的那种修复咒，一句‘reparo！’就能达到近乎时光倒流的效果，让所有的破坏与损伤恢复原状。
楚楠先生曾在无数次闯祸之后懊恼自己为什么是个麻瓜。
但和昨晚整出的大活相比，以前那些不小心摔坏的杯子，坐塌的椅子，还有因为各种原因各种事故伤损的小物件现在也都不值一提了，楚楠先生要是活在1453年，那他只能对狄奥多西城墙说声抱歉了。
“铠甲的事情不用担心，今天一早，那位城卫队长已经遣人把铠甲和书籍资料全都送到了，她向我传达了感谢，谢谢黎明守望者战团愿意把珍贵的奥法骑士铠甲借给你使用，她提到了胸甲与背甲上的损伤，提出赔偿将由灰城担负。”士官长拍拍冒险者的肩膀：“她还以为那套铠甲上的损伤是你造成的。”
“也难怪。”楚楠简单地回答。
“也难怪。”士官长赞同地点点头、
他们走入破损的大门，阳光与湿风顺着花色玻璃的破口涌入大厅，玻璃画下成堆的蜡烛早被雨水浇灭，融化的滚蜡混着雨水向下流淌，未到半途便因冷却而黏在墙上、烛台上，宛若大理石雕刻的泪珠。
这座通风的礼堂已经清空了，病人，床榻，还有那些损坏的长椅、废墟、鲜血、断肢，它们都不见了，被清走了，只有歪曲损毁的神皇圣像复现着暴雨中的残响。
“修女和治疗官们打开了通向上层的禁令，病人们都被转移到了治愈教会上层，躺在修女和治疗官们干净的床榻里休息。大魔已死，雨停了，神疫也消失了。所有病人的情况都已经开始了好转，可能只要两三天，等到身体里的病变的以太代谢出去，他们就可以从床上站起，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士官长的舒了口气，他没有把最后那句话说出来。
只是逝去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楚楠点点头。
他隐约能听到上层的人声，许多有些耳熟的声音正在交谈，吵闹，却不让人觉得烦恼。
他看到一位修女提着裙袍杵着拐杖噔噔噔跳下来，两人对视，都吃了一惊。
是那位很有母性的修女小……大姐姐！
母性修女大姐姐对楚楠君短暂而温和地一笑，对士官长点点头，接着便满脸急切地提着裙摆杵着拐杖跑了出去，瞧她身姿的矫健，恐怕架着这拐杖也能爆发出奥运会冠军般的极速。
“她是图书馆大屠杀中仅有的幸存者。”士官长说，他同样注视着那位修女离去的背影：
“我们发现她时，两面倾倒的书架压在她的身上，书架里掉落的书籍给她撑出了一点点空间，没有让倒塌的书架直接砸下去，受了伤，但没有死，后来被那图书馆中的魔法阵波及，从昏迷中醒来，我们这才发现了她。
她现在是整座治愈教会中职位最高的修女了，在圣殿指定下一位灰城主祭之前，这里的一切基本都会由她与我们负责。”
楚楠只是点头。
他对这些不太感兴趣，只是转过头，看着那扇通向上层的楼梯间。
士官长猜出了他的心思，从背后拍了拍这年轻人的肩膀：“去吧，我也还要忙，就不打扰你了。”
“好。”楚楠点点头，微微沉默，又点了点头。
“……”士官长看着他迈开步子，看着这冒险者的背影即将消失在那扇通向上层的楼梯间，他突然出声，叫住了楚楠。
“……？”楚楠愣了一下，回过头来。
“冒险者，你想成为奥法骑士么？”士官长问，他的双眼诉说着真诚。
“如果你有这个想法，我可以帮你写一封推荐信。”
“……”楚楠眨眨眼，他想了想，轻轻笑了笑。
“抱歉，我今天已经绕了太多远路了，现在只想试试脚下的捷径。”冒险者微笑着说。
拍拍垮在腰间的aibo剑，对士官长感谢地点点头，抬手捶捶胸口。
楚楠转身登上了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