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雨水
一行人踏着雨水回到大厅。
那些等候的奥法骑士们沉默地看着他们的士官长跟在米海尔主祭身边，似乎经历了短暂地动摇，但这些同为圣殿所属的战士们似乎也很快便接受了现状，兴许是所谓军人天职的服从作祟吧，他们只是平静地站在原先地位置，笔挺地把持着各自的武器。
一言不发。
这些黎明守望者战团的奥法骑士们身上散发出一股沉静的悲怆，窗外嘈杂的雨水中，他们无声地伫立在四面花色玻璃构绘的先贤注目下，头盔铺洒的阴影中，那些隐匿的面孔带着哀伤的灰。
只能说，他们现在的反应，倒是真真切切地符和了楚楠对于这个战团的刻板印象了，冷漠，严肃，无趣如他们肩甲上的战团标志。
苍白的人面太阳。
奥法骑士们平淡地听闻了自己骑士长的死亡，沉默与压抑漂浮在这些铁灰色的面庞之间，他们只是静静地站着，等候着取代了最高指挥席位的米海尔主祭与辅佐的士官长对他们发号施令。
没有什么繁杂的政治仪式，也没有什么嘘寒问暖表达关切的社交用语，那位已经完全颠覆了楚楠印象的米海尔主祭大人迅速平淡地发布了自己的命令：
“希卡纳托伊的米海尔，你们的骑士长死去了，他在院中被大魔发起了突袭，经历战斗后死去，现在我接替他的最高指挥权，你们现在将听从我的指挥。”
不过回忆起那夜里他们之间的第一次接触，看着这老人不带一丝犹豫翻开自己破损面皮时的冷静和稳定，倒有可能是自己对他的了解一直太过片面导致的刻板印象了？
楚楠忍不住想。
米海尔主祭站在讲道台上居高临下地对下面的奥法骑士们发号施令，一切的巡逻任务照旧，这些刚刚因为悲报聚集而来的骑士们重新列队，在士官长的指挥下在长椅的排列间决定了各自的任务。
他们偏过头，偷偷看着那位骑士长冰冷的身躯被战友们托抬着走过入口的长廊，失色的血水滴答滴答渗入绒毯。
楚楠沉默着看着这一切。
他只感觉这周围发生的一切都带着一股超现实的感觉，也许拖到现在才发觉有些太过迟钝，也许会让人产生一种‘事到如今？’的错愕感，但……
他吸吸鼻子。
牵起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丝苦笑。
……这可不是我期待的异世界生活啊。
在工地砌墙，睡难民营，遇到各种各样奇怪的家伙，虽然其中也确实有愉快的冒险，但这么早就遇到这种破城级的危机是不是有些太早了？楚楠先生可才刚刚踏上冒险者的道路没多久啊，这种大危机不应该基本都是第一季动画结束时拿出来挑动气氛增加第二季期待值的尾段高潮吗？
楚楠先生的甜蜜时光才经历多少啊？
楚楠先生的甜蜜时光……
泡澡，软床，还有美食……
啊！！！浓度太低了，我的异世界浓度太低了！给我多来点异世界快乐元素啊！
来点挂！来点让人喜闻乐见的白烂段子！来点美少女！
突然有人捏了捏他的手。
楚楠眨眨眼，回头一瞧。
——哦，美少女在这儿呢。
塞莉希站在他后面，脸上带着些许倦怠，不知道是被神疫影响还是单纯地感觉有点疲惫，倒也是呢，这一大早上的都是楚楠先生自顾自地带着她到处乱跑，一路上遮雨也都是依靠她的【群体护盾术】，这一想来……
“累了吗？要不我们休息一下？”他后退半步，稍稍靠近了塞莉希，小声问。
“……啊？”女神官的表情很明显地错愕了一下，她打了个哆嗦：“你不要这样，有点恶心。”
“……”你妈的。
楚楠先生已经在尽可能地扮演一个异世界温柔后宫男主角了，虽然后宫的部分有点存疑，但温柔的部分他可是有尽力表现的啊。
给点面子！
“你要干嘛。”楚楠翻了个白眼，问。
“大魔。”塞莉希小声说。
楚楠的浑身绷紧了，他立刻环顾四周，指尖搭上aibo剑的剑柄，警惕地往塞莉希旁边更加凑紧了些：“大魔？什么？在哪儿？你看到大魔了？”
“没有，但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塞莉希小声说。
“什么？”楚楠眨眨眼，他直视着女神官翡翠色的双眸，这位伙伴那些让人惊艳的敏锐浮上记忆，是啊，塞莉希有着机敏的头脑，在处理信息分析情报的方面甚至更在楚楠先生自己之上，对于这世界常识和冒险的经验总是能让她捕捉到许多自己轻易忽略的问题。
“你发现什么了吗？”楚楠小声问，他偏着头看着还在讲道台上演讲的米海尔主祭，四周的奥法骑士们阵列着一队队离开大厅，但他们都避开了那扇前往二层的，封闭的木门，他们中的有些人径直朝着里侧医疗所去了，稳重的脚步带着命令的力量。
无剑者也注意到了旁边两个开始交头接耳的两人，稍微偏过一步替他们挡住了前方的目光。
“没有，我只是在想，那个大魔真的能够杀死骑士长么？”塞莉希捏着下巴，她直直地看着楚楠的眼睛，那双翡翠色的绿眼睛里带着思考的迅敏，不知道有多少思虑正略过她那颗充满大炸炸的脑袋，一场场思维大爆炸正在此起彼伏地不断产生。
“什么？什么意思？”楚楠没有反应过来。
“笨蛋。”塞莉希叹了口气，她抬手戳戳楚楠的脑门，轻轻在他脸上一划。
“？”楚楠被她摸得一抖，眨眨眼，有点发懵。
“……”眼见这样还是不能让他反应过来，女神官看上去是真的有些生气了，她瞪了楚楠一眼：“你不是也和那个大魔交过手么？笨蛋？”
“诶？喔，这么说来——确实啊。”楚楠也意识到了不对。
是啊，如果要这么说的话……如果按照大魔在刚刚这场战斗中展现出的战斗力来说的话，在那个夜晚，在那个寒冷的房间里，他和那大魔交手的一瞬间就应该已经死了，根本没有拔出aibo剑格挡脱手等待死亡结果被那个半精灵拯救的时间。
虽然不知道aibo剑和那把奥法骑士长的精钢长剑孰胜孰劣，但如果那个大魔那时候展现出了杀死骑士长时的力量与速度，楚楠先生到头来受得最大的伤势就绝对不可能只是一张被打碎的脸蛋——
能够轻松击破60级以上高级职业者，还有那上一身全副武装奥法骑士铠甲保护的力量与速度，按理说，面对这样恐怖的威势，在双方剑刃交接的一瞬间，那劈砍就足以将aibo剑从他手中脱开，带着重锤般的气魄将整面aibo拍在他的脸上。
那样的话，不管楚楠先生做出了怎样机敏的反射，他最后的结果都只会是一颗在墙上拍得粉碎的脑袋，和一具扭曲、颤抖，上半身完全粉碎的破烂尸体。
拜拜，异世界。
“你意识到了？”塞莉希看着楚楠的眼睛，看着那双深色的眼瞳中一瞬间流露出庆幸、恐惧等等等等象征生命的欣喜，看着冷汗划过这个笨蛋的额角，他仿佛脱力般差点倒在地上。
“你觉得呢？”女神官没有安慰他，只是简单地问。
“不对劲……”楚楠小声说。
“按理来说……我应该死了才对。”他继续说。
“是啊，你本该死了才对。”塞莉希点点头：“但是你没有，你活下来了，在那场和大魔的短暂交锋中，等到了那个……另一个……嗯，等到了自己的救星，但那一刻的交锋是真实的，那个大魔没有对你留手的理由，照你描述的情况，在进行腐化仪式的正中，任何打搅都可能带来更麻烦的结果，大魔也没有必要像猫玩虫子那样等着你慢慢死去的余裕……”
“你怎么看？”楚楠问，他看着塞莉希的眼睛。
“我不知道，我只是感觉不对劲。”女神官摇摇头：“我也是第一次面对神疫，面对……咳、抱歉——”
她眨眨眼，突然怔住了。
楚楠张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哼……”塞莉希抿抿嘴，摇摇头，脱力般轻轻笑了起来。
叹了口气。
“果然还是逃不过啊。”她摇摇头，抬手抚上自己的喉咙，纤细的指尖搭在白皙的颈部，那张倦怠的脸上，之前一直强装的平静、沉默仿佛纱幕般抚落，女神官的脸上终于露出些许虚弱。
“……”楚楠突然想起，在之前，在他们和克罗格先生结伴离开灰城外出狩猎蜂熊的那个早上，塞莉希似乎就曾隐约地响起咳嗽的声响，那时候他还以为只是这笨蛋早上没有喝水喉咙干涩导致的，但是……
“……真是辛苦你了。”他轻声说。
“……所以说你不要这样啊，有点恶心。”女神官挠挠眉毛，只是脸上的嫌弃也没了之前的力道，她只是摇摇头，浅浅地叹了口气。
楚楠也沉默下来，看着塞莉希对他挤挤眼睛，露出一个笑容，又用胳膊肘怼了怼他的肚子，菜鸟冒险者也很配合地做出吃痛的模样，扭扭捏捏地张口闭眼捂着肚子后退了几步。
他正演着呢，一睁眼，想瞧瞧塞莉希现在是什么表情，但打开眼睛，女神官面上的表情却不是他期待中的笑容，紧接着，嘈杂的脚步声在他身后炸起——
先是脚步，然后便是风一般呼啸而来的喊声、咆哮声，有人正在通向医疗所的长廊中大声说着什么指令，明亮的魔法光芒一瞬间闪过整块石切的墙壁，魔力的粒子如烟尘般吹来，愈发杂乱的吼声中夹杂着响亮的钢铁碰撞声——
听起来像是一场可怕的混战。
楚楠愣了一下，一个名字，一张面孔突然划过眼前，他猛地迈开一步，又在突如其来的悚栗中震慑，可是一咬牙，掌中aibo剑的触感为他带来了底气，冒险者从一瞬的畏怖中挣脱，迈步跑向那斗争传来的方向。
塞莉希也立刻跟了上去，她刚迈出一步，却脚下一软，幸好身后的克罗格扶了她一把，无剑者对她摇摇头，转身立刻追上了楚楠即将消失在转角的背影。
紧接着便是数道略过她耳畔的指令，长矛般坚守在原地的奥法骑士们得到命令，在士官长底气十足的咆哮声中追上了那率先跑出去的两位冒险者，他们的身形像是一道道铁灰色的高墙，如阴影般飞过女神官的两侧。
她沉默地伫立着，听着轰鸣的脚步从自己两侧响起，闪过，消失在她视野的转角，轻轻撩起她铂金色的长发。
“……”塞莉希张张嘴。
“哈……”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按着胸口，只感到可怕的瘙痒从气管中生出，是的，是那些她见到过的增生物，那场神疫的恶毒已经渗入了她的肌体，她恍惚地向后挪步，只感觉四周的光影愈发地模糊，一切都变得虚幻起来——
不对，我应该……
是使用了太多魔力的关系么？
“小心。”有人扶住了她，是那位米海尔主祭的声音。
塞莉希抬起头，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可怕的瘙痒抵住了她的喉咙，她现在除了咳嗽什么也无法从口中发出。
看着那位主祭衰老浑浊却依旧睿智的双眼，她指指自己的喉咙，摇了摇头。
给我做手术，把那些东西切掉。
她的眼睛这样说。
“不行。”米海尔主祭小声说，他扶着塞莉希在一旁的长椅上坐下。
看着女神官在长椅上坐稳，这位老人解开自己领口的口子，展开了自己刻意遮起的颈部。
塞莉希的视线凝固了。
她看到了什么？
那是一道恢复不全的伤口，那些她见过的，如装满液体的小葡萄一样的细小液胞密集地从那道位处喉咙的伤口中细密地蔓延而出，以一种不规则的、令人恶心的状态几乎覆满了老人喉咙伤口附近的所有皮肤，看起来像是洒满鹅卵石的荒原，又像是一枚满是虫卵的残叶。
“一旦感染了这神疫，在事情完全解决之前，它就不可能被完全消除，哪怕切除了气管内部的增生，在用【治愈】修复手术伤口之前，这些病变的身体组织就会以更快地速度‘修复’起破损的区域。”米海尔主祭扣好自己的口子，表情不变。
很难想象这个老人此刻承受着多么巨大的痛苦，也许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开口都像是吸入一口炽热的火炭，但他居然就这样平静地坐在这里，面色不变。
“这就是我之前为什么一直藏在图书馆里的那个房间里，那是整座灰城里现在魔力最少的地方，我的痛苦只有在那里才能稍稍缓解。”米海尔主祭说，他环顾四周，所有的奥法骑士，包括那位士官长都已经向着医疗所的方向赶去了，他摇摇头，平静地叹了口气。
“别和他们说，他们现在还需要我在。”米海尔主祭说。
塞莉希点点头。
她扭头看向医疗所的方向，那里发生了什么？
她并不知道。
她只能虚弱地坐在这里，听着窗外的雨声，听着那个方向传来响亮的、杂乱的喊声，那里正经历着什么战斗吧？
要没事啊，楚楠。
她想。
突然。
吱呀一声。
湿风轻轻摇动女孩的发梢，她眨眨眼。
嘈杂的雨声涌入耳畔。
礼拜堂的大门被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