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正直者之死
骑士长死了。
他的尸体倒在灰白的雨幕中。
从铠甲缝隙间流出的鲜血顺着波动的水泊、石路的颠簸、起伏一点点渗入潮湿的泥土中,绿草鲜花在蒙蒙雨水中沉沉低垂,滴答,滴答。
仿佛钟表指针末端滴滴垂落的粘稠鲜血。
这个严肃刻板的男人也成为了一朵花。
一朵冰冷的,死去的花。
盛放在空寂的孤独庭院里。
他们很快来到了庭院中,站在护盾术轻颤的光膜下看着这朵失去温度的肉躯,那些所有象征着他过去的、生命的温暖都被毫无仁慈的雨水洗去,顺着倾斜的坡度向着永不复行的深渊坠落。
黎明守望者战团的甲士们静静地站在雨中,像是一具一具古老的石灯笼。
他们呆呆地看着那具不久前才发布过激动人心演讲的战团伙伴就这样孤独的倒在雨中,那些在他话语中被鼓吹到比生命还要重要明亮的金色荆棘橄榄枝环绕在他失色铠甲的边弧、领口,肩甲上,象征黎明守望者战团历史的白色人面太阳标志在雨水中看上去那样灰暗沉寂。
终于有人沉不住了,一位年轻奥法骑士颤抖了一下,手中的长枪重重地落在了地上,他捂着脸倒了下去,发出压抑痛苦的咆哮。
“这……”楚楠小声说。
他怔怔地看着这一幕。
让人惊讶的,楚楠现在意外地没有什么动摇,可能是对这位骑士长的私人印象并不好的原因?楚楠并没有对他死去这件事感到太多的惋惜,此刻胸腔中的震惊与颤抖基本都来自于‘死亡’带来的威慑本身。
一个前不久还说过话的人一转眼就这样死在了雨中……
楚楠抬头看了眼克罗格先生。
老练冒险者面色不变,只是安静地站在塞莉希释放的【群体护盾术】光膜下默默地垂下脑袋,抬手放在胸前——这是个帝国军礼的姿势吗?克罗格先生也曾是个军人吗?
塞莉希没有说话,她远远地跟在治愈教会的巨大门沿下,隔着垂落的雨幕看着这些人影飘摇在朦胧的白雾中。
米海尔主祭一言不发地穿过甲士们的,他特意穿上了那件象征主祭身份的华袍,看到这件衣服,那些本来想要出言阻止的战团成员们最终也都还是陷入了沉默,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位老人从他们高墙般的身影下走过,在那具渐寒的铠甲前蹲下,指尖亮起淡蓝色的光芒。
这又是一场尸检?
楚楠往侧面走了几步,想从人群中找个可以观测的角度。
他正偷瞄着呢,就看见米海尔主祭转过头,对他和克罗格先生招了招手,又观察了一旁等候的几位甲士,最终挑中了一位年纪见长,领子上同样雕着金色橄榄枝的甲士,招呼他们来到自己身边。
他们很快来到老人身边,米海尔主祭已经在地上用魔力划下了一圈倒地人形的形状,表明了死者死去的大致模样,这倒是和楚楠以前在名侦探○南里看到的标记死者地点与姿态的模样差不多,想来在这个世界应该也是非常程序化的事情吧?
“你们什么时候发现他的?”米海尔主祭出声问询,手上的动作倒是一点不停。
他问的是那位同样有着金色橄榄枝装饰的那位黎明守望者战团成员,大约是个士官长?虽然比不上这位死去的骑士长,可他铠甲上的装饰同样让人眼前一亮,带着一种奇妙又精密的艺术感。
这位士官长是位同样健壮的中年人,眉间带着一道浅浅的伤疤,切口并不干净,看上去像是什么野兽的爪痕。
“就在刚刚,发现的第一时间我就派人去通知您了。”士官长说,他对米海尔主祭的态度可比骑士长要稳重、尊敬许,全程都带着一股沉稳的平静。
他微微躬身,压抑又哀伤地看着自己战团伙伴失去温度的肉躯,看着那张洗去所有血色的苍白面容,眉宇稍稍颤抖,继续说:“我们没有移动过尸体,骑士长离开主厅的时间大约是在3分钟前,之后是在院子和难民营周围布防的巡逻小队率先发现了倒地的尸体。”
“有战斗痕迹吗?”米海尔问。
“当然。”士官长立刻说,他指指骑士长铠甲上的几处磨损,那里的魔力文字刻印被几道深深的切口破开,断连的魔力公式短路般微微闪烁着,隐约的魔力粒子融化在汩汩渗出的鲜血中。
楚楠环顾四周,克罗格突然按住了他的肩膀,菜鸟冒险者一愣,才看到无剑者的视线紧盯着一个方向,楚楠顺着看过去——
那是一把剑,一把剑柄华丽,剑身笔直的双手大剑,金属制的剑柄从末端折断,尾端的配重球不知去向。
“……而他的剑,就在那里。”士官长也发现了旁边两位——其实是一位,冒险者的敏锐,他着重看了一眼克罗格,视线下移,检查了一下无剑者自然垂下的双手。
这观察只持续了一瞬间,士官长的视线重新回到米海尔主祭身上:“他在我们所有人都没有发现的情况下和什么东西发什么战斗,接着在1分钟左右的交锋中被悄无声息地杀死,而这场战斗的烈度足以切断他整段精钢打造刻印【坚固】术式的双手大剑,那只剑的配重球一直飞到了难民营附近。”
“所以战斗发生的地点是?”米海尔问。
“就在这。”士官长说:“他在这里被什么东西袭击,接着拔剑应对,在极短暂的应对中武器被切断,就在那一瞬间的震惊中……”
“错了。”克罗格突然说。
“……不好意思,你说什么?”士官长惊讶地扭头,他皱起眉头看着这个突然出声的冒险者。
——可即便被打断,他的句首还是带着礼貌的敬语,这倒是让楚楠有点吃惊。
他还以为这些奥法骑士全都是那个骑士长的性格呢,冷漠严肃不近人情,不管什么都以自己的标准和目的为先。
“战斗发生的地点是在这里没错。”克罗格直视着士官长的双眼,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这个老练的冒险者陷入了楚楠从未见过的一种状态,他离开人群走向那把剑柄被切断的双手长剑,左右打量,最后蹲下,在石路不远的草地里拾起了什么,转过身。
那是一枚装饰精致的圆环。
“那是……?”楚楠眨眨眼。
“固定双手大剑的钢扣……”士官长惊讶地看着克罗格的发现,摇摇头,重新把视线转向那位死去的战团伙伴:“……我的兄弟,你是被偷袭而死的……”
“有人在这里突然向你发起了攻击,他来的那么快,你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拔出剑,在第一个瞬间你就已经输了……对方出手的时机太完美,直接切断了你的剑柄,打断精钢整段打造的剑柄后,剩下的攻击还破开了你的铠甲……
你铠甲上留下的损毁就是那最初一击留下的痕迹,接着……”士官长的声音颤抖了。
“致命伤在这。”米海尔主祭的声音冷静得响起,他翻过尸体,让那位冰冷的骑士长平平躺在灰白的石板路上。
那具尸体的喉部带着显而易见的破口,有人在一瞬间把他的喉结、器官全部剜去了,稍稍检查,还能在颈部铠甲上圈围的金色橄榄枝上发现微微变形的迹象,米海尔主祭轻轻翻正尸体的头部,侧眼去看,在那具苍白的脖颈旁发现了些许紫色。
“脊髓被打破了。”米海尔轻声说:“一瞬间失去反抗能力,武器被打飞,声带被剜走,真正的战斗只持续了大概几秒钟,剩下的一分钟他都只能躺在这里等待死亡降临……真是可怕啊……”
“真可怜。”主祭小声说。
“……”士官长沉默着看着战团伙伴的死躯,眨眨眼,突然单膝跪倒,他垂下自己骄傲的颅首,压抑着开口:
“尊敬的灰城主祭米海尔,现在在灰城治愈教会驻扎的黎明守望者战团成员中我是等级最高的,也是这里仅剩的士官长了,我将把指挥权全权托付给您,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只希望您能够继续允许我们在这里驻扎,现在的治愈教会需要我们黎明守望者的人力进行守卫……”
“以此为交易。”士官长抬起头:“在这场神疫完全解决前,我们将完全听从您的指挥,只希望您能够让我们继续在这里留守。”
“……”米海尔主祭平静地听着士官长的要求,沉默了一下,点点头:“那就这样吧吗,本该如此,我们都需要彼此的力量,但是,你们的人不能前往二层以上的空间,接下来你们黎明守望者要连着那些困在这里的病人也一同守护。”
“当然。”士官长低头行礼,他随即起身,环视一圈,周围所有的奥法骑士们也都得到了命令。
虽然被克罗格先生说他们只是‘伪·军人’,但在服从上级指示这一点上这些铠甲明亮的奥法骑士老爷们倒也和那些城卫们没有什么区别呢。
“你们先把他带进去吧,就这么留在这里淋雨也太可怜了。”米海尔主祭吩咐了一声,立刻便有几位奥法骑士围过去托起骑士长的尸体。
那些灰暗的面容带着虚浮与悲伤,他们此刻的表情看上去可比那些刻印在肩膀上的苍白人面太阳看上去还要没有血色的多。
冒险者们也跟着米海尔主祭一同走回了治愈教会里,楚楠的心思很沉重,现在的局面变得越来越压抑了,死亡接连在他们周围发生,杀死裁缝铺老板的凶手现在还留在那间密集的医疗所里,那个严肃古板的骑士长就这样毫无尊严地死在了雨中。
连一位高级职业者都会在这场灾难中轻而易举地被杀死啊。
他突然感觉害怕起来。
可恐惧诞生的瞬间,楚楠便不由自主的感到一股滑稽的嘲讽从心中浮出。
事到如今才感觉害怕,是否有点太晚了?
他挠挠头,无奈地搓搓脸,不着痕迹得抹去嘴角的弧度。
一偏头,塞莉希还是沉默地跟在队尾,楚楠放慢脚步走在她的旁边,女神官抬头看了眼菜鸟冒险者,挑挑眉,楚楠摇摇头。
……塞莉希,是在担心米海尔主祭之前说的话吗?关于她也已经被感染的那件事。
要在一切变得更坏之前要将这一切解决。
楚楠默默在心理做出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