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仿佛从梦中苏醒
挣脱幽深的幻梦,游离的意识浮出寂静的黑海。
年轻的冒险者从昏迷中复苏,昏暗的夜灯恍惚了那双久匿与梦寐的惺忪眼眸,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捏了捏眉心。
指尖触及眉骨的一瞬,惊厥的剧痛唤回了理智,遥远的记忆如电流般伴着痛楚流过脑弧,梦醒前的一切风一样拂过他眼前不知是疲倦还是痛楚震响的黑暗。
楚楠试着抽动了一下面皮,只感觉眼睛周围一圈的脸部泛着麻麻得胀痛,以至于看东西和呼吸都会被稍稍牵扯,眼球转动,眨眨眼,他稍微松了口气。
还行,没瞎。
“醒啦?”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气。
视线挪动,那张带着戏谑、疲惫的脸上挂着如他第一次相见时的恶劣微笑,铂金色的齐肩发在昏暗的夜灯下晶莹如月夜的水泊,女神官微笑着扬扬下巴:“别着急做你那些小动作,你的脸被打碎了,才涂上药水没多久,骨头还没长好。”
脸被打碎了?
楚楠呆了一下,他的思绪慢慢活络起来,昏迷为他带来的迷惘还未从这静置的大脑中消散,他抬起手,静静放在眼前——确实感到视线有稍稍的阻隔,轻轻拂过面庞,他这才大概明白自己现在是什么个样子。
从眉骨,到鼻子,再到嘴唇,这些他平日里最活络的表情组成部分都极不正常地肿起,基本是这一块那一块如山丘般隆起,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好像还摸到了几个开放性的创口,只是麻麻得不怎么痛。
“修女们给你整了骨。”塞莉希手指画了个圈,简单地点上眼睛鼻子嘴巴,又在那张空气脸上比了个x。
“那些异形杂种把你的脸打碎了,别担心,灰城现在已经开始追捕那些异形了,没想到他们居然敢一路跑到灰城来。”女神官的话语中漏出仇恨与厌恶,但她仍然保持着微笑,眨眨眼,低头看着楚楠。
“别担心,那个工头大叔还活着,你救了他,他就躺在那边的床上。”塞莉希伸手指了指。
楚楠动了动脖子,这床位的四周拉着长长的白帘,迷乱中启动【索敌】,只能看着在小地图标识的空间里静静带着几个蓝点。
“我们知道发生了什么,别担心,你不会有事儿的。”塞莉希捏捏他的手,一个小小的微笑。
楚楠舔了舔自己的上颌和牙齿,还行,说话的气管没有受损,扭扭下巴,口鼻中泛起咸腥的血气,他不敢太大力呼吸,只能哼哼发出两声浅声表示自己听到了。
活动活动下巴,滚动喉头咽下痰液,他涩顿的喉咙发出吱呀的沙声。
“我被人救了。”楚楠轻声说。
“嗯?”塞莉希眨眨眼。
“我被人救了。”楚楠说,他抬起手比划了一下:“一个尖耳朵的人,还是精灵吧,我被她救了。”
“一个精灵救了你?”塞莉希愣了一下,她蹙起眉头,掀开旁边的白帘检查了一下四周,离开椅子靠近楚楠的病榻边,她身上清爽的浆果香味钻进楚楠肿起的鼻腔,稍稍缓解了那股弥漫在他脑袋里的腥咸气味。
“离得太近了。”楚楠小声说。
“昏了这么久,还是这么楚楠!”塞莉希在空气中扇扇手,虚空给了他两巴掌,叹了口气,忍不住苦笑起来:“不愧是你啊,楚楠先生。”
楚楠翻了个白眼,看着塞莉希那张几乎贴在自己枕头边的脸。
“你说你去洗澡,我就决定自己先回教会的难民营睡觉了,在路上经过工地,我注意到入口处的登记处兼保安亭的那个小屋,里面本来基本永远都在的工头大叔不见了,我就凑近了看了看,接着我发觉那里有点不对。”
呼出口中的血腥气,楚楠侧过脸,朝向枕头的另一边,不适得浅咳两声:“抱歉。”
塞莉希取出手帕替他擦了擦鼻子和嘴巴。
“……你突然这么稳重,我都有点不习惯了。”楚楠看着那双翡翠色的眼睛。
“……”塞莉希做了个鬼脸:“我好歹也是圣殿进修过的。”
“结果却没学治愈?”楚楠讥问。
“就你话多!”塞莉希瞪了他一眼:“然后发生什么?快说!”
“然后我发现屋内和屋外的气温差距很大,那个保安亭里的温度,冷得像是……”他本来想用冰箱或者冰柜之类的来形容,但是异世界好像没有这俩工业革命后的电子产品,他犹豫了一下,也不太清楚这世界有没有冷库这种词。
“总之就是很冷,温度很低,像冬天一样,而外面的气温还是正常的,我就是从那里察觉到了不对劲,接着摸了摸旁边放在桌上的饮料,发现水温和外面的常温没有区别,一点也没受到屋内的低气温影响。”
“以太真空现象。”塞莉希小声说:“引力本身便存在,只是可以靠以太的扭曲控制,但是短时间内大量抽取或隔绝以太的话就会产生这样不正常的超低温现象。”
楚楠点点头,这些内容他下午的图书馆时光在那本《论以太》里读到了:“我进入那个保安亭和休息处的隔板小屋,发现里面的温度都很低,在里面叫了几声询问大叔在不在,之后在放工钱和杂物的箱子里发现了大叔。”
年轻的冒险者面无表情地眨眨眼。
“他被割了喉,全身都是伤口,到处都是血,我没办法见死不救,然后就放下剑,用下午刚学的【治愈】帮了他,我的魔力属性太低了,帮助大叔的过程中感觉越来越头晕,越来越虚弱,但总算是治好了大叔脖子上的伤口。”
“然后……我就被攻击了。”楚楠眯起眼睛,想在苏醒前熟悉的黑暗中瞥见那攻击者的面容,但他无论怎么思考,都只能记起一团幽深的黑暗,和那撕裂阴影的惨白刀光,他打了个哆嗦,脸上麻麻得疼痛起来。
摇摇头:“我没看清他的长相,明明那个屋子里有电子灯,但我却看不清他长什么样,穿什么衣服,甚至连索敌也没有发现他的靠近和攻击,如果不是大叔提醒我快跑,在那个人发起攻击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死了。”
“是高级的【隐匿】技能吧,你的【索敌】还只是第一阶的底位,没有发现到也情有可原。”塞莉希分析。
“是这样吧,然后我被轻而易举地打败,我的剑也被打飞,之后就要被杀的时候,一个人突然打破屋子闯了进来,在我的面前和那个影子人战斗在一起,他们的剑术快到我无法辨别,那战斗也是我没见过的极高水平。”
感觉……比克罗格先生还强。
楚楠在心里说。
“他们战斗了一会儿,四周的声音越来越大,那个影子人见状不妙直接跑了,那个救了我们的斗篷尖耳朵,是精灵吧,她检查了锁箱里的大叔,拿了一些马克,接着又朝我的方向走来,我还以为她是馋我身上的500马克现金。”
楚楠嗬嗬笑了起来,那笑声迅速被疼痛压抑,最后变成了抽抽的嘶嘶声,像条断了嘴巴的蠢蛇,执拗又愚笨地吐着信子。
“结果她打碎了你的脸。”塞莉希伸手戳戳楚楠肿起的鼻子尖儿。
“原来那一脚这么重啊。”楚楠感慨:“我都没有反应过来,直接就晕过去了。”
“弱弱楚楠。”塞莉希牵起嘴角笑了起来。
“你说‘我们知道发生了什么’,是发生了什么?”楚楠问。
“在战斗爆发的一瞬间城主府下市议厅就收到了魔法警告,有人在城内释放了明令禁止的限制级法术,圣殿灰城执事处的负责人和治愈教会的管理人也被迅速传唤到城主府进行询问,经过东城区的骚乱,位置立刻就被确定了。”塞莉希解释说。
“我洗完澡正往家走呢,就看到一群修女抬着两个伤员就噔噔噔跑了过去,我一眼就看出那个在担架上晃胳膊的塌脸衣服和你一模一样,腰上还挎着你那把剑的皮鞘,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过来瞧了瞧才发觉真的是你。”
“……不愧是你。”楚楠翻了个白眼。
“嘻嘻。”塞莉希比了个wink☆。
“然后呢?然后发生了什么?”楚楠追问。
“然后就是确定了,有个大魔出现在了灰城里,之后深入调查,才发觉灰城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出现了一个黑巫师的聚集地,这些没有经过圣殿管理的天生以太拥有者在灰城内召唤出了那个大魔,只是没管好,让那个玩意儿跑了。”
塞莉希耸耸肩:“但是他们没想到救了你的居然是个尖耳朵,真稀奇,灰城居然有了个尖耳朵,而且还那么巧的救了你。”
“算我幸运吧。”楚楠在病榻上扭动了一下。
他已经辨认出了自己的所在,天花板上垂下的团色长旗,巨大窗框内华贵花色玻璃组成的宗教历史画,还有塞莉希刚刚话语中透露的信息。
这些已经是足够明显的线索,毫无疑问,他被那些修女们放在担架上抬回了治愈教会,并被送进了这个……疗养所,又或是医务室之类的地方吧。
从这周围的布置来看,灰城教会里的医务室倒是莫名其妙有点像哈○○特里的那个什么医院。
楚楠胡思乱想,眨眨眼,眼眶周围泛起麻涩的痛楚。
“正面遇到大魔还能活下来,甚至还从大魔手里救了个人,要说幸运,你也确实幸运呢,楚楠先生,但是遇到大魔都没有受伤的你,却被救命的人一jio踩碎了脸哦?”女神官戳戳楚楠肿起来的,胖头鱼一样的怪异脸庞,她不仅不觉得可怕,反而‘嘻嘻’得嘲笑起来。
这就是冒险者的心境吗?比你还吓人的怪物我见得多啦。
“你们不知道城里来了个精灵吗?”楚楠本来很想甩塞莉希一个白眼的,但是他现在脸很痛,眼皮眉头啊什么的又都肿了起来,转转眼球瞳孔啊什么的就会被脸皮挡住,根本什么都看不到,想想还是放弃了。
“他们不知道,这下我知道了。”塞莉希耸耸肩:“但我也没打算说。”
她把胳膊搭在床边,轻轻枕住脑袋,那股好闻的浆果气息进一步钻进楚楠的鼻子。
他莫名觉得自己酥麻的面皮有点发烫,抬起面庞不再去看那双翡翠色的干净眼瞳。
沉默了一会儿。
“你是不是想问我大魔是什么。”塞莉希突然问。
“……你真的不会读心么。”楚楠瞥了她一眼。
“毕竟你问过更加没常识的问题。”塞莉希耸耸肩,趴在胳膊上看着楚楠那种有点搞笑的肿脸:“我还以为你会先问精灵长什么样呢,但是好像你不至于连那种历史知识也缺乏的样子。”
“那就请亲切的塞莉希小姐为我解释一下吧。”楚楠顺势说。
“这玩意解释起来其实也简单。”塞莉希打了个哈欠:
“其实和跳犬,还有巨魔这些东西差不多,都是这世界古老信仰诸神的造物,不过和那些怪物不同,大魔是独立的个体,没有生殖能力,它们的传宗接代方法是附身,通过折磨,杀死一个对象,毁掉一个灵魂,吸收剩下的肉体来继续维持原本的灵魂和记忆。”
“这玩意不会有忒修斯之船的问题吗?”楚楠问。
“什么是‘忒修斯之船?’”塞莉希吸吸鼻子,问。
“一个哲学问题,‘如果一艘无限航行的船,它损坏的组成部分被不断替换,直到有一天,这艘船被完全全新的材料构成,那这艘船还是原先那艘船吗?’的问题,
‘大魔在不断的替换中难道不会被影响吗?’这是我的问题。”楚楠解释。
“想不到你还是个哲学家。”女神官挑挑眉头。
“你想不到的地方还多着呢。”楚楠发出得意的哼哼声,却因为鼻腔肿起,这骄傲的声音听起来混沌得像是猪叫声。
这声音把他和塞莉希逗笑了,两个笨蛋在病榻周围欢快地傻笑了一会儿,楚楠扭过头,看着那张在傻乐中沉入梦中的,微笑的脸庞。
女神官轻轻阖着眼,疲倦在她明亮光洁的眼围留下浅浅的暗色。
昏暗的魔法灯无声得摇曳了一下,年轻的冒险者眨眨眼,清爽的浆果气息安宁的悬浮在这病榻四周,四周重新沉入他苏醒前的沉静,很难想象这活泼的厚脸皮笨蛋在这四面幽寂的白色布围中坐了多久。
她就这样一直看着我吗?
谢谢你。
楚楠无声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