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小青柠
时柠和宋之砚回到博平已经入夜了。白日里喧嚣的火车站此刻终于归于寂静。匆匆的过客们踩着最后的广播声快步穿过站台。
两人下电梯时前面一个矮个子的父亲带着年幼的孩子。父亲用扁担拎着两个极大的编织袋。
可能是不习惯滚梯。他从站上去开始就在努力保持平衡，可是身后的编织袋还是让他失去了重心，他一回身，眼看要摔倒在电梯上。
时柠惊呼一声，只见宋之砚快步跑下滚梯台阶，用力托住那父亲身后的编织袋。
因为是站在滚梯上，他也很难保持平衡，宋之砚一手顶住那父亲的肩膀不让他摔倒，一手拽住行李尽量平稳的放在地上。
男子身前的小男孩似乎是吓坏了，回头怔愣的看着父亲。眼看滚梯到底，时柠大叫一声：“孩子！”
那父亲立刻反应过来，几乎是把手里的扁担扔了出去，然后在自己还没有站稳的情况下一把抄起孩子。
滚梯无动于衷的继续滚动，宋之砚终于拖着那件行李站定了，所有人都长出一口气。
父亲应该是第一次进城，并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他只是木纳的看看宋之砚，象征性挥挥手，就领着孩子顺着走廊继续前行。
宋之砚站在原地按了按前胸后背，又仔细体会了一下四肢，确定自己没有受伤，此时才有点后怕。
一旁的时柠也焦急的问：“师哥，你没事吧？”
宋之砚真的又把自己摸了一遍，才摇摇头。
时柠见他自己也挺惜命的，有点想笑。她放心下来，盯着那一大一小背影。
“时柠……走吧。”宋之砚叫她。
女孩低头自己拎起行李。
“师哥，外地孩子现在在博平可以上学吗？”时柠突然问出这句话。
宋之砚想想不确定的点头说：“应该是可以的，考大学时再回原籍就行。”
时柠再次抬眼看长廊的尽头，幽幽的说：“陌生的城市一点都不美好，可是……一家人在一起就不怕了。”
时柠迈开步子走在前面，背影并没有因为旅途的疲惫而懈怠。
宋之砚看着她微扬的天鹅颈，想象着她第一次走进这座城市时的情景。她的背后并没有人扶持，她所面对的是一个不甚美好的浩瀚城市。谁也不知道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宋之砚的司机小李早就等候在车站外。上一次他从后海送过时柠回家，所以一看是她，半句废话都没有，直接打把往平房区开。
车子很快到了目的地。大街上不能停车，时柠看着副驾驶上的宋之砚说：“师哥，我走了。”
此时宋之砚却已经默不作声的开了车门，径直到后备箱里给她拿行李。
“我送你过去。”他很轻却不容置疑的说。
两人在月色下并肩而行，快到院门口时，见到一个女孩坐在台阶上吃着东西。
“柠檬……”那女孩子见到时柠立刻兴奋的喊。
时柠看向宋之砚说：“是我的室友。”
宋之砚点点头，此时两人已经走近了。
“柠檬你可回来了！”室友晶晶手里拿着半串麻辣烫，看到宋之砚时一愣，竹签子停在空中。
“大晚上的，晶晶你怎么在这坐着？”时柠上前问。
晶晶回身指着院子说：“家里闹耗子。你不在家它们都翻天了！只有你镇得住耗子。”
她又看向宋之砚，满眼好奇的欲言又止。
“这是我高中的师哥，一起从南淮回来的。”
晶晶一听赶忙鞠躬说：“师哥好，谢谢你把柠檬送回来。”
宋之砚点头示意，又看向时柠问：“真的有老鼠？”
时柠很不在意的笑笑说：“平房里有老鼠不是很平常吗。没事，我先回去了。”她嘴里这么说着，眼睛却看向室友。
晶晶很有眼力，她立刻退了一步说：“我先回去看看洗澡水烧好没有。你们慢慢聊。师哥再见！”
她说着已经跑开了。
院子门口又只剩下他们两人。
时柠指指门里说：“晶晶是客户代表，情商很高，是个理想室友。”
宋之砚却没有接着她的话说，而是想了想问：“同学和同事都管你叫柠檬？”
时柠含笑点头。
宋之砚脸上还是带着笑意。他眼里闪烁了一下问：“我……能叫你青柠吗？”
时柠本是弯着嘴角，听了这个名字突然像头上闪过闪电一般抬起头，她脸上的笑意慢慢隐去，眼里阴晴变幻。
对面的麻辣烫铺子还没有打烊。红白色的招牌闪烁，映在女孩眼里。
“我……我觉得青柠和柠檬不同，个子更小，把自己包裹得更好，有点苦涩，可是永远亮晶晶的。”
宋之砚往前一步看着她的眼睛说：“不过，你要是不喜欢这个名字，就还是叫柠檬吧。”
“师哥！”时柠如梦方醒一般突然抬头望他。她深吸口气，再次展露笑颜，这一次的笑虽然带着苦涩，可却是由衷的。
“其实……这才是我心里对自己的昵称。只是太久没人叫了，连我自己都要忘记了……”
宋之砚松了口气，他把双手插在口袋里，控制着自己不要摸她脸颊。
“好……再见，小青柠！
“师哥……”时柠急急的叫他：“我还能去找你吗？我是说……咖啡店？”
宋之砚笑着点头说：“等你的画画完了就来找我。有奖励。”
时柠饱满的小脸透着兴奋。她想笑又不敢表露出来，雀跃着挥挥手，拉着行李跨进了门槛，淹没在黑暗的巷子里。
宋之砚到家时夜已静深了。小李把车子停在楼门口问：“宋总，我要不要送你上去？”
他知道宋之砚不舒服，刚才把时柠送走，还没上车宋之砚就吐了。
宋之砚似乎是睡着了。他吃力的从座椅上坐起来，定定的看着自家的楼门口，过了半天才说了一句：“小李，带烟了吗？”
“宋总？”小李知道他戒烟很久了。
宋之砚为了熬夜做设计，曾经有一阵抽烟抽的很凶。生病后才断了的。
宋之砚推开车门哑着嗓子说：“来一根吧。压压恶心。”
在火车上的时候，时柠趁着他睡着了，排了长长的队去买了两大盒盒饭。
宋之砚不能驳她面子，勉为其难吃了半盒麻婆豆腐饭，难受了一路。
小李犹犹豫豫掏出一根烟递给他。宋之砚没用他送上楼，待到车子驶离楼群，独自一个人拉着行李箱走进小区的竹林里。
宋之砚避着风摸出烟，才想起自己没有打火机。
他就这么用手指夹着没点燃的香烟，坐在路边的石凳里。
秋风瑟瑟，竹叶吹的人心寒。宋之砚想起那一年也是深秋。一天放学后，天色已经擦黑。宋之砚骑着自己的破自行车走在放学路上。远远的看到前面有那个低着头走路的身影。宋之砚一片腿下了车。
他照例推着车走得离她远远的。直到他看到女孩书包里掉下来一本书。
宋之砚走到跟前仔细看，那不是一本书，而是一个黑色硬皮的素描本。
本子掉到地上，第一页散开着。
余晖照到扉页上，那里有略显潦草的字体：送给我的小青柠。
落款是：爱你的爸爸！
宋之砚拿起拿本子，忍不住偷偷翻看，里面色彩斑斓。有同学打球的速写，有猫咪睡觉的样子，有落日下的紫藤花。女孩似乎怕浪费任何一寸纸张，所有的空白都画得满满的。
宋之砚捧着那本书，第一次叫住了她：“哎，同学！”
女孩停下脚步，回头看到少年手里的素描本，先是礼貌的一鞠躬，然后赶快跑过来。
她接过自己的素描本，脸上竟然有一丝笑意。
宋之砚第一次离的那么近看她的脸。她粉红色饱满的脸颊上，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女孩含笑又是一鞠躬，轻跳一下跑开了。她似乎心情很好，从来没见她有过这样轻松愉悦的神情。
竹叶间的风扑打在脸上，宋之砚回神，紧了紧风衣的领子。他低头瞥见手里的烟，左右看看，丢在一旁的垃圾桶里，拉着行李起身。
第二日一早，宋之砚在客厅里醒来。窗外已经大亮。打工人应该奔波在上班的地铁里了。
他抬起身子，发现身上盖了厚厚的毛毯，再一看身旁，父亲就缩在双人沙发上瞌睡。
父亲听到他的动静猛的惊醒，睁着迷蒙的眼看向儿子。宋之砚看到父亲脸上困顿的疲惫，心中突然涌出无限酸涩。
“之砚，好些没有！”父亲来到跟前看他的脸色。
昨晚老两口听到楼上的动静，上楼一看，儿子提前从南淮回来了，而且就盖着自己的风衣睡在客厅里。
两人怕他是病了，守了半宿，到了后半夜宋之砚果然开始上吐下泻。天亮前父母轮流看护，都没合眼。
宋之砚忍着头晕慢慢坐起来，拍拍父亲的手臂说：“没事了。您快点下楼去歇歇吧。”
“昨晚吓坏我们了。儿子，是不是因为不舒服提前回来了？这事也怪我们，房子的事不该让你跑。”父亲絮絮叨叨的说。
宋之砚满心都是自责，本来想悄悄回来忍一夜的，还是没躲过去。
父母一把年纪还要经历这样担惊受怕的日子，让宋之砚有深深的挫败感。
父亲还是不放心，宋之砚只好说自己想喝粥，老人才一步三回头的要走。
爸爸出门的时候，宋之砚又躺了回去。爸爸回身露出半张脸，皱着眉头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最后才极小心的轻轻关上门。
看着自己的父亲，脑海中又想起时柠的父亲。
宋之砚没有见过时柠的爸爸，所有的线索只有两句话。一句是写在素描本上的“送给我的小青柠”，另一句则是时柠写给父亲的：爸爸，小青柠在等你回来！
那是宋之砚拾到时柠速写本的三天后，他去城区的布告栏看家教广告。寒假快到了，他想当家教赚点外快买飞机模型。
布告栏上的小广告贴了一层又一层。天气已经很冷了，一些手写的广告被风吹的七零八落的。
宋之砚按照自己的要求一张张仔细看，目光却被一则寻人启事吸引。
那是一张影印的手写寻人启事。寻找两天前失踪的一个外地男子。
启示上有一张模糊的照片。下面留了联系方式。竟然……是那个熟悉的名字：时柠。
启示的末尾，女孩用石刻一般的笔迹写着：爸爸，小青柠在等你回来！
只是三天，那眼含笑意的女孩到底经历了什么？
宋之砚难以置信的把告示看了又看，突然回过头来，在人群中试图寻找她，可是寒风萧瑟的城市，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木纳的冷漠，没有人看到照片上的男子，也没有人会注意那个在风中独自哭泣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