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一人一只耳机
时柠从酒店房间里拿了行李下楼。电梯打开的一瞬,宋之砚站在正对电梯门的大堂里。他头顶的水晶灯自带椎光效果,让时柠眼前的尺寸高光形成了画框的效果。
女孩不得不承认,宋之砚与记忆中那个干净青涩的少年已经完全不同,岁月给了他沉静的魅力,举手投足都是把握分寸的优雅。
宋之砚快步迎向她,极为自然的接过时柠手中的行李箱。带着她朝大门走。
“我定了两张动车的票。你一会儿把身份证给我,我把你的座位换过来。”宋之砚说着已经跨出了玻璃门。
等候在门口的出租车司机过来接了两人的行李送到后备箱里。
宋之砚拉开后座的车门,示意时柠坐进去。
时柠坐下后看看身侧,犹豫着是否要再往里挪一挪。
宋之砚适时指着副驾驶说:“我就在前面,有不舒服叫我。”他又看看时柠一旁的空座位说:“实在太累就躺下睡一会。”
这就是明确告诉时柠自己不会和她挨着坐了。多么有分寸又不生疏的理由,时柠很佩服的点点头。
大家各自上了车,时柠找到自己的身份证交给宋之砚,那人拿着证件在手机上操作了一番,把身份证还给了时柠。
整个过程中谁都没说话,准确的说两人在到达火车站之前都没有再交流。
时柠总觉得两人之间不需要客套,若是有第三者在时没办法轻松的交流,那还不如就此沉默。
今天是长假末的最后一天,火车站人潮汹涌。宋之砚下车前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只黑色口罩,低头默默戴好。
时柠有一瞬的差异,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也该戴一个和他配合。
“我有些过敏。”宋之砚看着后视镜里的时柠,轻声解释。
时柠不便多问,只是点点头。那局促又乖巧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
宋之砚有的时候会怀疑,是不是只有自己经历了十年的成长。生病后挥之不去的无力感,让他总觉得自己老了。而时柠不同,她仿佛是坐了时光穿梭机直飞过来的。她眼睛里经常流露出少女般的纯真,这种眼神是装不出来的。
宋之砚戴着口罩下车,从司机手里接过两件行李,一左一右行走在人流里。
时柠实在看不过去,上前一步抢下自己的行李。她被人潮挤的与他近在咫尺,几乎是贴着宋之砚的下巴说:“我真的没事。”
宋之砚看看她的脸色,按了一下她的后背说:跟着我。”
他说着轻轻抓住时柠的手臂,那力度轻极了,却又像船锚一般让人心定。
两人左右突围,总算在排了长长的队伍后进了候车大厅。时间还早,他们运气很好的找到了一处僻静的座椅。
时柠还是有些发虚,像打了一场仗似的口干舌燥。她拿出从酒店里带出来的半瓶水,一口气都喝了。
宋之砚坐在一侧,眼看着她把矿泉水像酒一般一饮而尽,连忙起身说:“等我一下……”
时柠本想问他去做什么,又觉得没熟络到了解人家行踪的地步。万一师哥只是去洗手间,自己还要一探究竟不就尴尬了。
宋之砚快步远去,时柠玩味的看着他的背影。他已经换下西服套装,穿了寻常的休闲服。
他贴身穿着黑色半高领的针织衫,外面是灰色格子衬衫,再外面是褐色长风衣。
时柠很少见到男生这样层层叠叠的穿,穿不好会显得邋遢。可是那人身材消瘦,穿了这么多层也不觉累赘,还有一种洒脱随意的感觉。那匆忙的身影和秋日的火车站极搭配。
宋之砚再回来时,端着一个纸托,上面是两杯咖啡。
来到跟前,他拿出其中一杯递给时柠说:“不知道你喜欢这么口味的。我每种creamer都拿了一个。要不……你自己挑?”
他说着把纸杯托递到时柠面前,果然在两杯咖啡的缝隙里放着花花绿绿的小包装creamer。
时柠拿起一个仔细看。
那人在耳边说:“这是榛子味的,还有香草、巧克力的。”
时柠对咖啡研究并不深入,谈何喜好。她抬头问对面的人:“师哥呢,喜欢什么口味的?”
那人看着自己的咖啡杯摇摇头说:“不加糖和奶是我喝咖啡的原则。是我对咖啡的尊重。”
他忘了自己原则上个根本不该喝咖啡。
时柠的手堪堪停住,她突然不敢选了,咖啡待她不薄,她不能对咖啡不尊重。
宋之砚看她选择困难,犹豫着问:“要不……都试试?”
他真的不太知道女孩子的喜好。多样化总归没错。
时柠突然想笑,女孩子其实还是喜欢喝奶茶的。那人虽然得体,却只是直男形得体,还没到游刃有余的地步。
时柠接了咖啡,象征性的加了香草味的奶,用木棍搅匀了,抱在手里小口喝。
“师哥……”
“你看……”
两人同时开口,尴尬的对望停住。
“你先说。”宋之砚举起咖啡杯对时柠说。
时柠其实只是随便找话题打破沉默,她歪着头问:“师哥和段缨是同班的吗?”
宋之砚点点头。
“我们从小就认识。”
时柠点头说:“段师哥是个好归宿,我很为燕子开心。”
“他是个好人。”宋之砚提起段缨难得正经。
时柠心里却在想,段师哥不仅是好人,字也好。她曾经有一段时间按照那套练习册上的笔迹练过字呢。
时柠手上的咖啡蒸腾起香草味的水雾,渐渐弥漫在她眼里,时光闪回那一年的初夏。
南淮的夏季来的早,还没放暑假,已是蝉鸣声声。
时柠坐在自己的写字台前,一笔一画的按照练习册上的笔迹抄写答案。身旁一个老式绿皮电扇“嗡嗡”的吹着,房门半开,屋外的院子里,外婆坐在柿子树下摘摇着蒲扇。
她对着坐在小板凳上的母亲问:“最近和那个姓赵的怎么样?”
妈妈低头摘着扁豆,不愿意言语。
妈妈已经有好久没回来了。前几天时柠因为练习册给她打电话,可是她没有接听。
这套练习册是老师指定的课外读物,整套要三百块钱。全班同学每人一册。因为这套书,时柠第一次强烈的感觉到自己与别人的不同。她明明已经学着别人的样子穿戴了,她已经在很努力的改掉奇怪的口音,可是……只有她一个人因为没有练习册被关在教室外的走廊里。
时柠度日如年的捱过那一周,如今她有了书,妈妈倒回家了。
门外的外婆继续念叨:“这把年纪了,找到一个合适的人不容易,可别黄了。”
“妈……”时柠的母亲抬头说:“这个岁数了,谁不是不见兔子不撒鹰。都现实的很。”
外婆叹气道:“谁让你把这个拖油瓶带回来的。留给她爸爸不就好了。如今你带着她还怎么再嫁?”
时柠手下一顿,在犹豫是不是该把门关上。她们明明知道自己听得见的。
母亲也不避讳,叹息道:“那个酒鬼干什么生意都不行。我也是看时柠都快吃不上饭了,实在没办法才把她带回来的。”
”还吃不上饭?你看看她现在胖的。养个孩子太费钱,谁愿意替别人养孩子?”
时柠低头看看自己越发粗壮的腿。她在整个青春期里父亲都在欠债。成长带来的饥饿感让她很没有安全感。自从母亲把她接回南淮,她每顿饭都尽量多吃些,生怕下一顿又要挨饿,日子一久,竟然成了一个胖姑娘。
”我看你还是趁早把她送回给那个酒鬼。眼看要上大学了,你供得起?她还要画画,得烧多少钱?哎……真是作孽!”外婆一家评价父亲时,从来不忌讳用最狠毒的语言。
时柠指尖用力,笔下的一横力透纸背。
送回去也好,至少可以一年四季穿凉鞋。时柠抿抿唇安慰自己,可是不知为何眼眶还是异常酸胀。
母亲跟着外婆回了对面的屋子,时柠转身关上门,眨眨胀得生疼的眼睛,继续回到桌旁写作业。
“时柠……”对面有人轻轻叫她。时柠猛的回神,宋之砚关切的看着她。
“在想什么?”那人的瞳孔里都是时柠落寞的神情。
“我……”时柠眨眨眼睛望着宋之砚问:“南淮……有什么特产吗?”
问出这个问题后时柠自己也觉得可笑。她的户籍上写着自己是南淮人,可是她却不知道自己家乡盛产何物。
“同事们知道我回老家,总要带些特产回去。”
他们出来的匆忙,忘记了这件事。
宋之砚真的在认真思考。
“这个季节柿饼应该算特产,还有南淮豆腐干,油渍烧饼……”他已经放下咖啡站起身说:“我去看看,火车站的特产虽然不算正宗,可是总比空着手强。”
“师哥!”时柠拽住他风衣的带子抬起眼说:“怎么能让你去。你等我一下,我很快回来。”
宋之砚站住了,有些怀疑居高临下望着她。她连家乡有什么特产都不知道,怎么买到正宗货。
宋之砚指着自己的行李箱说:你看着行李,不要动。”
他的语气很肯定,似乎不容置疑,时柠只得把钱包拿了出来。
宋之砚按住她的手,摇摇头说:“一会再说。”
话音未落已经走了。
新建的高铁站很大,商家也多。时柠本是盯着宋之砚的背影,但是那人越走越远,很快消失。直到广播里说他们的车次已经就绪,那人才拎着大包小包快步穿过人群。
宋之砚还是戴着黑色口罩。因为身材太过高挑,引得周围不少女孩子关注。她们似乎在揣测这是哪个明星。只有时柠看着他急匆匆的样子有些想笑。
宋之砚手里的特产很有乡土气息,花花绿绿用纸绳捆着,若不是缺了活鸡活鸭,真的像是去丈母娘家提亲的毛脚女婿。
乘客开始陆续登车,时柠怕晚了,拎着行李迎他。两人汇合,一同顺着人流走。
进了车厢,时柠看着自己手里的车票很快找到方向。倒是宋之砚一脸迷惑一般,扶着座椅站在原地不动。
”师哥,在这里。”时柠叫他。
宋之砚闭了闭眼,才抬起头朝着她这边走来。两人把行李安置好,各自入座。宋之砚从口袋里掏出消毒纸巾,自己把扶手仔细擦拭,发现时柠玩味的目光时,又抽出一张来递给她。
时柠轻笑,这个师哥恐怕是有洁癖。她不了解男人,不知道有洁癖和邋遢,哪个更糟。不过她也记得一本书上写过,了解一个男人的涵养,要先体会他身上的味道。时柠又想到他西服外套里的淡淡幽香,脸颊不禁红了。
宋之砚从始至终都没有摘下口罩。他怕自己脸色太糟吓到时柠。
刚才跑的急,他头晕的厉害。坐在座位里,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妥,他只能往耳朵里塞了耳机。
他闭上眼睛靠在座椅里,被这种无力感侵蚀,心情突然低落。
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一下,他低头看时,竟然是身旁的时柠。
时柠:师哥,多少钱?我转给你。
宋之砚意识到她是说新买的特产。
宋之砚只是看着屏幕没回。
时柠:你要是不收,我就告诉同事和室友是你买的。他们一定会给你打电话表示感谢。
此时一条打款提示已经发来。
宋之砚侧头无奈的看看时柠。他其实笑了笑,但是估计时柠看不到。他低头接收了打款。刚要把手机按灭,时柠又发来信息。
时柠:师哥,在听什么歌?
宋之砚其实自己都没意识到在听什么歌。他只是胡乱让耳边有个动静掩饰不舒服罢了。
他微微歪着头,从一只耳朵上摘下蓝牙耳机。此时他额前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一侧眼睛,眼神稍稍有些迷离,时柠看到了颓废的美感。
宋之砚没有注意到时柠的眼神,他自顾自的用消毒湿巾擦了擦那只耳机,无声的递给时柠。
时柠拿着被酒精打湿的耳机,有些想笑,却忍住了。
耳机归位,音乐声响起。又是大提琴悠扬婉转的曲调。
他可真爱听大提琴。不过想来大提琴低沉醇厚的声音,像一个有故事的男主角,不正是和身边人契合吗。
时柠再次打字问他:这是什么歌?
宋之砚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她,音频下面有歌词:
有多久没见你以为你在哪里
原来就住在我心底陪伴着我呼吸
有多远的距离以为闻不到你气息
谁知道你背影这麽长回头就看到你
过去让它过去来不及
从头喜欢你……
时柠眸光闪烁,大提琴的弓弦一下下撞击着她的防线。她与他近在咫尺,一人一只耳机,耳畔是若隐若现的火车撞击铁轨的声音。
时柠第一次……不那么恨南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