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家宴
暮色西沉。
江檀带着霜叶早一刻赶到了清念堂,穿过庭院小径时,正好撞见了侯府庶子沈昱白。
他在离江檀五六尺远的地方驻足,问安道:“江妹妹好。”
话音还未落,便用帕子捂住嘴一阵猛咳,冷白阴郁的脸颊上镀了层绯色。
沈昱白摆了摆手。
丫鬟衔冰立刻会意:“二爷让江姑娘先行一步,省得过了病气。”
江檀只能欠了欠身子,挪开了步子。
霜叶三两步跟上,说起了悄悄话:“奴婢瞧着二爷倒是比大爷看着和善,光风霁月,温文尔雅的,只可惜是个药罐子。”
江檀低声斥了一句:“多嘴,仔细让二爷听见。”
见她们移开步子后,沈昱白放下了帕子,脸上也不似刚才那般恹恹不振,反倒是踏着江檀的足迹不远不近地跟在其身后。
他将腰间的璞玉坠攥在掌心,眼中尽是怜爱与悲悯。
清念堂难得热闹,沈老夫人自然高兴不过。
但见到沈昱白的那刻,笑容便渐渐在脸上消失了。
这孩子越来越像白氏,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尤其是那双秾丽疏离的眉眼,让她不敢多看。
一番客套后,故意将他冷在一边。
十九年前,若不是府医说:“毒性已经渗入了白姨娘的五脏六腑,她肚子的孩子即便能顺利生下来,也是天生从娘胎里带了弱症的,活不过十岁。”
自己定是要找个法子将他除掉的。
可沈昱白就像是石缝里的野草,即使扔到了那松鹤斋自生自灭。
却也仍旧活得很好。
沈老夫人抿着唇仔细观察着沈昱白的一举一动。
他果然还是那副孱弱多病的模样,还未说两句话便咳嗽不止,想来也是时日无多了。
如此她也放心多了。
“祖母。”
众人齐齐回头看去,是旖春园的那两口子来了。
沈昱白也没失了礼数,起身对他做了个揖:“大哥。”
沈晏清自然要拿出兄长的样子,关切道:“身子好些了吗,可有吃药调理?”其实心中自然不在意这个庶弟的生死。
“谢大哥挂怀,我这病怕是治不好的。”
沈昱白拿出帕子揩了揩嘴角。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但手背处的青筋却微微暴起,若留心看不能发现掌心处有一层厚厚的茧。
这一点倒是引起了沈晏清的注意。
常年病入膏肓的人是不可能拥有这样一双手的,除非是
习武之人。
想起昨夜的枕边话,沈晏清的眼眸渐渐黯淡了下来,目光更是一刻不离沈昱白。
苏婉容穿得很是招摇。
一身烟霞色百蝶穿花缂丝锦裙,精心梳成的双蟠髻上簪着一柄珊瑚珠排串步摇,每走一步,头上的珠玉都会摇曳生姿,碰出当啷脆响。
豪逸有余庄重不足,像是费尽了心思打扮的。
今日是家宴,又不是宫宴。
沈老夫人心里膈应极了。
本想责怪,话刚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一家子难得团聚,她不想搅扰了大家的兴致。
可她从来不是个忍气吞声的主。
便吩咐章嬷嬷道:“让昱白和檀儿坐到我跟前来。”
沈晏清刚要带着苏婉容落座祖母左手边的位置,就被章嬷嬷拦住了:“大爷,这个位置是留给二爷的。”
“嬷嬷糊涂,哪里有嫡长子给庶子让座的道理?”
苏婉容的脸红到了耳根子,见长辈在场,只能压着声音驳斥道。
尽管如此,这嫡庶的言论还是传到了旁人的耳朵里,实在难听,连江檀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沈晏清不想节外生枝,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肘,温言道:“都是一家人,坐哪都无妨,走吧,我们去右边。”
可二人刚准备迈开步子,章嬷嬷又抽身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大爷右边的座位是给江姑娘留的。”
苏婉容觉得颜面扫地,冲着老妇咬牙切齿:“你什么意思,难不成要我们跟小辈们坐到一处,凭什么连那江家女都能坐到我们前头?”
沈晏清生平第一次遭此冷遇,心里也很是不痛快。
他向主位看去,只见祖母眉目舒展,跟江檀有说有笑,不曾往这里看一眼,便知道她是故意的。
沈晏清心里咯噔一声,五味杂陈,来不及细想是哪里惹恼了老祖宗。
便压着满腔怒火叫苏婉容住嘴:“好了,一个座位而已,不要再丢人现眼了。”然后黑着脸走到次座坐下。
章嬷嬷见状,也很是识时务地走开了。
留苏婉容一人憋红了脸,眼泪要落不落的。
整场宴席,他再也没同苏婉容说过半句话,只是自顾自地喝着闷酒,有些拈酸地看着主座的三人把酒言欢。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觉得冥冥之中一切都变了。
似乎有人正在处心积虑地摧毁他所有珍视、笃定的东西。
回到旖春园后,沈晏清早已酩酊大醉,扶着院墙呕吐不止。
苏婉容一边给他抹着背,一边忿恨道:“我早同你说了,你祖母怕是老糊涂了,放着你这样的嫡亲孙儿不宠,竟把那庶出当块宝,你总是这样不争不抢的,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爵位旁落?”
“你可甘心?”
反正她是不会甘心的。
“够了。”
沈晏清抬起满是红血丝的双眼,冲着她喝道,吓得远处前来接应的绮霞、绮碧愣在了原地。
整整一个晚上,她都在自己的耳边喋喋不休,又是嫡庶又是袭爵的。
恨不得代他出马,当着全家人的面与那沈昱白争个高下。
他自认为袭爵的事情不会有变故,只要将心态端正了,静待那一日即可。
可苏婉容的话就像是在水池中投进一颗又一颗的鹅卵石,不知不觉中,自己的心里也开始泛起阵阵涟漪,越来越不是滋味。
“是侯府辜负了你,又不是我,你干嘛冲着我叫嚷。”
苏婉容从来是没听过重话的,委屈地红了眼睛,转身就走,不再管他死活。
沈晏清自知理亏,踉跄着追上她,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哄道:“好了,是我不对,往后都听你的。你说得没错,二弟是有那心思的。”
他既体弱多病,就该在松鹤斋好好清养着。
何苦要强撑着身子跑到这清念堂来,还与祖母的关系缓和了不少。
沈晏清心里酸溜溜的。
他将头深深埋在苏婉容的颈窝处,在夜色的遮蔽下,眼里的脆弱恐惧展露无遗。
“明日随我去一趟玉姑山吧,你既已是我的人了,总该去见见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