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银龙飞雪
愁云永昼,灰蒙一色,古荒的赤色荒野之上,上演着一场惊心动魄的赛跑。
金黄的毛球与赤焰的火球一前一后追逐翻滚,好似嬉戏打闹的顽童,互不相让。
“哎呀!”
突然,跌出老远不知翻了多少跟头的吞吞终于在一座乱石堆砌的土堆前止住翻滚,头朝下、脚朝天瘫倒在地,不待喘息就见一团火焰迎面扑来。
美味触手可及,它下意识张嘴,又慌忙捂住,两颗大如星斗的眼睛仓皇四顾,还好,没有那个绿不拉几的讨厌鬼。
“啊。”
大口一张,火焰入喉,毒辣如刺,有点像爆天椒又像烈火蚁,但无一例外都是它讨厌的。何况头朝下吞咽很是费力,对于天生吃货而言,再没有比美味入腹刹那更美妙的事了。于是,吞吞皱紧了眉头。
与之相反,口内的孽忘生则狂喜至极,暗叫“成了”的同时,朝喉咙口左突右进,忽地一股热浪袭来,没等他反应过来便被顶飞出去。
“呸呸!”吞吞想起,这是它第二次将到嘴的食物吐出来了,赌上饕餮一族的尊严发誓,这一定是它生涯最后一个污点。
火焰中心的孽忘生眼睁睁看着那头撅着腚的恶兽将他吐出来,发了疯似的扑上去,凶神恶煞地吼道:“张嘴!张嘴!”
没用。吞吞只顾奔跑。这“菜”一点都不好吃。
“我非常好吃。”孽忘生开始诱骗。
鬼才信你。吞吞扭头冲他吐舌,那条妖红的舌头犹自火辣辣的灼痛。
见这只恶兽油盐不进越跑越远,孽忘生的天火在寒风中褪散,渐渐连那只笨拙的饕餮都撵不上了。
“要结束了……”孽忘生喃喃,凄惶无助,如同那时长眠冥海。
冥冥深处,无边苦海,一声“嘿”笑将他唤醒,四周空寂寂一片黑暗,他屏息静听。
“信我,助你逃离苦海。”
魔音贯耳,靡靡诱惑,他知道有诈,但毅然应下。
……
不知何时,混沌的天空清亮开来,抬头一看,却已是夕阳西下,自古离别,多在黄昏迟暮。
远远的巨灵神树依旧郁郁青青,硕果累累,层层叠叠的藤蔓像一双双母亲的手精心呵护着襁褓中的婴孩。远处飘来几片云彩,环绕在高耸的树冠久久不愿离去,它们是向勇士献上的花环;云层隐隐有青鸟啼鸣,那是为斗者送上的挽歌。
“落雪了。”
火光摇曳,渐明渐暗,孽忘生望着高空一片雪花说:“我还记得我们相识那天也是雪落。”
项元籍在身后静静听着,神色淡然,没有胜利者的喜悦与傲慢。这个对手,空前强大,值得尊重。
“这次算你赢了。”
怨恨、不甘都随着漫天的雪涤荡消散,孽忘生的目光落在这位挚友。
神体斑驳,芳华不再,肩头那条喋喋不休的小龙不见了,要么死了要么快死了。
“呵……”孽忘生看着项元籍,勉力挤出一抹笑,“有你相伴,路上想必不会孤单。”
项元籍挺着一杆银龙雪枪,眼神坚毅,不置可否。
“银龙飞雪,雪落之时便是身死之日。”孽忘生最后望了一眼凄美的雪花,扑簌簌的,像苍天的眼泪。
话音未落,“砰”的一声清响,长枪破碎,粒粒碎星比洁白的雪还要美丽。
“英才天纵,你是仙盟近万年来,除向令钧外最有希望飞升的天骄,但为何百年来屡屡受挫,万般造化皆为他人作了嫁衣?最后竟落得与我这魔头一同泯灭?”他自顾自说着,仿佛念自己一生的独白。
项元籍默默听他泄尽心声,对面的火微如萤火。
“值吗?值吗!”
面对孽忘生的诸多质问,项元籍的脑中浮现一座寒冷幽暗的地牢,吱呀一声,门开了,和煦的阳光从门扉挤进来,门外是那张最熟悉不过的笑脸:
“项兄,回家了。”
“……”
此时无声胜有声,孽忘生戚然一叹,他的满腔怒火只余丁点末光了。
“透过那只冥妖的记忆,八荒之外确有洞天,它们一族的王也即将苏醒,可你注定是见不到了。而我……”孽忘生的眼中金光闪闪,诡异一笑道,“再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还会回来的。”
晴天霹雳?不。
项元籍已将生死俗事置之度外,他的目光、他的灵力全部凝聚掌心。须臾之后,一颗只有巴掌大的椭圆形物件安安稳稳落在手中,洁白胜雪,其内一抹微弱的红芒隐约可见生命的奇迹。
嗅到那股神秘的气息,孽忘生蓦地大笑道:“恭喜你,‘后继有人’。”
萤火熄灭的刹那,他的脑中不断想起那道天青色的靓影以及那个与之爱恨纠葛的混蛋。
“下次一定将你……”一语未尽,这位踌躇满怀的灵魂便随风消散了。
爱恨无声,落雪有痕,苍茫天地间,一黑一白两颗光华透亮的石子安静躺在地上,一只手将它们捡起攥在手心,又冷又热,像一对冤家。
“结束了?”
四野再没有那个狂傲的魔头,影澜看着那个男人,神情复杂。
身形单薄,近乎透明,但牢牢捧着一颗白白的蛋。
是那个碎碎叨叨的小家伙吧?影澜想,走上前站定。
项元籍回头,双手将那颗蛋递起:“影澜,替我……”话说一半又改口,“替我,将它转交牧兄。”
其实他想说“替我抚养它长大”。
“临终托蛋?”影澜挑眉,刚想拒绝,却见项元籍直挺挺倒下,忙不迭一手接蛋一手扶项元籍,轻飘飘的,这个人比想象中轻太多。
“它,拜托你了。”项元籍一眨不眨盯着那颗蛋看,俨然慈父慈母。
瞧他得意忘形的笑,影澜冷哼道:“你俩一定是失散多年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天生一对混蛋,净想着麻烦别人。”
上回是太阳烛照,这回干脆是一颗蛋,不对!还有方才捡到的两个小混蛋。
“我上辈子欠你们的吗?”她想骂人,但对上那张柔情的脸又止住了,冷漠的脸怦然化开,最后还是将那颗蛋小心翼翼抱在怀中。
“天这么冷会不会冻坏?”怀里的小生命好像动了一下,她已经开始在脑中育儿了,想着想着又将那颗蛋搂的更紧一些。
“再……见……”万般情愫只化作“再见”二字,项元籍笑笑,一生,一友,一爱,此生无憾。
“再……见。”影澜挥手,怔怔望着那道熟悉的身影化作柔柔的星光,与滚滚红尘融为一体。
最后,怀着,哦不对,是怀抱着三个“孩子”的影澜仰天长叹:“这对混蛋……”
伴随着她的哀怨,一缕金光悄然钻入云海,转瞬消失了。
那天,号称万年不朽的赤幽州下起了飘雪,朵朵银花片片飞雪凝聚成一条银色的游龙遨游天地,刹那之后,天上天下,昭昭有雪。漫天的雪花绵连千里万里,为饱经蹂躏的大地覆上一件厚厚的暖衣,银装素裹的赤幽州,没有夺目的璀璨,但分外美丽。
雪后初霁,大片的新绿开满了赤色荒原,有人惊异发现在荒原之上,那些枯死万年的巨灵树竟萌发了新芽,弱弱可怜,但散发蓬勃的生机。
……
八荒之外,白源一隅。
“雪化了。”
牧白抬手,一片晶莹的雪花落至手心,眼皮一眨,融化散开了。
“你说什么!道爷我跟你说了半天,嗓子都冒烟了。 ”李四指着牧白鼻子准备开骂,突然眉头紧皱,预感大事不好。
果然,远远的云外飞来一道金光,穿过层层云海,瞬息而至,是一只金色的小鸟。
小鸟在半空盘旋片刻,径自落至牧白肩头,小脸贴近叽叽喳喳几句后仿佛耗尽全部精气,身体一颤消失了。
“走好,项兄。”
牧白手中凭空多了一只葫芦,朝着日落的地方倾洒,烈酒落地溅起浓浓香气。
“我的酒……”
李四嘴角抽搐,心头滴血,那可是他珍藏多年舍不得喝的美酒佳酿啊!
算了,下不为例。李四贪婪嗅着空气中残留的酒香,嘴边嗫嚅,为这位仙盟天骄献上最后的哀悼。
“阿爹阿爹!下雪啦!”尧儿又挥舞着那把金灿灿小剑,驱使着座下当康追逐一片落单的雪花,稚嫩的小脸欢欣雀跃。
他们身后,愿知静静站着,直到月满柳梢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