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同盟
摩利并没有立刻回答烈山彦,而是低头沉吟了很久。石屋内异常安静,只有两个人轻微的呼吸声。良久,摩利才抬头看着烈山彦,缓缓道:“烈山彦,其实有问题的一直都是你。”
烈山彦愣住了。他和摩利自幼相交,起初是因为共同打抱不平认识的,之后则是更多发现了对方和自己一样的志向和思想,逐渐成了彼此绝对信任的朋友。如果按烈山彦的认识,他们的交情不应该用朋友来形容,而应该是前世大革命时代的那种同志加兄弟的感情。
在这次的计划里,他最担心的就是摩利,他怕摩利过于正直,无法接受自己在组织之外建立自己势力的行为,可他也绝对不愿意瞒着摩利。现在听到他说是自己有问题,倒是有些想不明白。
摩利缓缓道:“一直以来,你都在给我说,阿修罗要想过上好日子,要想掌握自己的命运,必须要靠全面的觉醒和自发的反抗,要用信仰去唤醒民众。我和你一样坚信这个,但区别就在于,我从来都不觉得只靠理想和信仰就能实现阿修罗之怒。”
“我们不可能只靠着让他们吃饱的口号,就指望他们拿起武器反抗圣树殿。活祭是残忍的,可活祭毕竟是随机抽选,他们会有活下去的侥幸。所以不给他们胜利的希望,民众就不会有足够的勇气去拼命。”
“更何况,你认为只靠民众就可以成功吗?乌勒、乌战、塞班大叔、我,哪一个是底层民众?你不要告诉我你算底层,我们都知道那是笑话。我们必须要有领袖,要有英雄,让民众跟随在英雄身边,看到吃饱和不用被活祭的希望;让不得志的贵族和武士围绕在领袖周围,看到反抗后自己掌权的机会。只有这样,你和我所期待的那个世界才会真正降临!”
烈山彦被彻底震惊了,良久,才喃喃道:“你这样想,和须弥会有什么区别?”
摩利摇摇头道:“烈山彦,我不知道你脑子里那些奇怪的想法是哪里来的。生来平等?如果大家都是平等的,那别人凭什么要追随你?须弥会做的没有什么错,但我觉得你的怀疑是对的,他们最终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拯救所有阿修罗。所以我会支持你,支持你去取代须弥会,至少也要让须弥会掌握在你手上,你不用担心我会质疑你的决定。而是我要求你,必须坚持自己的决定!”
他看到烈山彦失神的双眼,没好气的说道:“从小就这样,只能你说那些莫名其妙的大道理,别人给你讲道理你就一副死样子!简单给你说,追随强者才是阿修罗的天性,如果我放弃你,只会因为你不够强,而不会因为你想当英雄!”
烈山彦的失神,并不全是因为困惑。摩利说的一切,他早就想到过。众相山和他前世的世界不同,这里没有开启民智的文化,没有类似科举的上升阶梯,甚至连宗教都是原始而粗糙的。他只是一直自我催眠式的希望,摩利可以与众不同,在精神上接近自己前世熟悉和崇拜的那些人,于是在潜意识里一厢情愿的为他添上了太多不存在的光环。
计无伤说得对,自己身在这个世界,自己就是烈山彦。纠结在前世的记忆和情绪里,只能让自己更加孤独。
他的心情还是不能完全转过来,但只要放下了那些不切实际,时间总会改变这一切的。烈山彦的脸上又挂上了摩利熟悉的笑容,“是兄弟才给你说,我让你帮我建这支军队,以后很有可能还得给我干点私活儿,到时候别不愿意。”
摩利鄙夷的道:“你有个屁的私活儿,不就是翠羽吗?就算没军队,我和阿纱支也会抄家伙和你上,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还说什么干大事!”
烈山彦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你们,你们都知道?!”
摩利鄙夷之色更重:“我老婆都怀上了,阿纱支虽然刚成亲,可那小子两年前就知道往下女身上扑了。你们俩那点儿事还想瞒过我们?烈山彦,我觉得阿纱支说得对,你就是太自卑,阿修罗男儿看重的是一刀一枪的真功夫,你不就是丑了点嘛,人家翠羽又没嫌弃!”
烈山彦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那是模样的事儿吗?!她是天女!”
摩利傲然道:“天女怎么了?妖界又怎么样?生死看淡,不服就干!这话不是你说的吗?”
烈山彦连连摆手:“我服了我服了。咱说正事好不好,狂章这人你怎么看?”
摩利闻言皱起了眉头,半晌才道:“我这些天也和他接触了不少,再结合你刚才所说,确实有些想法。我说出来,你好好筹划一下。”
石屋外月凉如水,乌云四集,冷雨开始在难陀河里砸起了水花。石屋内凑近低语的二人,谁都不会想到,这将会是他们一生中最后的平静时刻。
罗睺城外的山顶上,狂章高大的身形迎着冷雨笔直的站着,小白安静的伏在他身侧,一起看向远处的罗睺城。
小白低鸣了一声,狂章的身体忽然弯了下来,捂住肋骨悻悻道:“我装一下怎么了?那小子一个人族,肯定伤的比我重!”
小白不屑的把头摆向一边。狂章索性躺下,望着天空的血月,任由冷雨打在脸上,半天才说道:“我就是不服气,凭什么他可以是计都,我就只能在暗处装小丑!”
小白转过头,又低鸣了几声。狂章不语,身形一振,狠狠吐出一口气,雨点被震的四下飞开,没有一滴能落在他身上。可下一刻,他就又疼的蜷缩起了身子。
良久,他身上疼痛稍减,才又开口道:“我当然知道他们用心良苦。别说他们,就算老头子那点心思,我又何尝不知道。大哥本就强势,又娶了城主之女,大半个七宝城都把他看成下任城主的不二人选。圣树殿又不是我家的,殿主之位肯定轮不到我。我要是个庸才也就算了,偏偏还挺能打。老头子不让我扮小丑,只怕大哥早就容不下我了。”
小白低头轻轻拱了下他,表示一下安慰。狂章叹口气道:“他还真小看我了。出了七宝城,阿修罗看重的是勇武,我要真想和大哥争,他那点势力哪儿够我打的,没意思。我的志向又岂是一个小小的七宝城。须弥会想让烈山彦在明处,我在暗处,他们的用心自然也是看重我的家世,还有我在阿修罗下级贵族里的号召力。真到阿修罗之怒那天,指望着我一呼百应,说不定他们还想扶我做阿修罗之王呢。”
“可我就是羡慕烈山彦。当个战士,冲在队伍最前面,痛痛快快的打一仗,不用去理会那些什么王图霸业。这样才是美好的人生啊!”
他不由坐直了身子,两眼发亮的道:“只要干掉那些屁事不干的贵族,再扫平了那迦,阿修罗就能有短暂的恢复时期。妖界有什么可怕的,到了众相山,他们那些神通连一成都用不出来。守住众相山,想办法恢复阿修罗一族的神通,到时候和妖族们谈条件,腰杆子就硬多了。十部联盟,哼,到时候咱们阿修罗当个第十一部又怎样,众相天听上去,怎么也比众相山好听!”
小白听不下去了,从地上立起,在雨中抖了抖身体,打了个重重的响鼻。狂章愕然,摸摸鼻子道:“不是说打架吗?怎么说着说着,又想到王图霸业上去了?难道老子还真就是个干大事的材料?注定当不成战士?”
小白看着罗睺城方向,彻底不理他了。他嬉皮笑脸的凑上去,搂住小白的脖子:“我就是给你发发牢骚而已。”
小白羽翼微动,轻轻撞了下他的身侧,眼中似有笑意。
狂章被羽翼一碰,顿时疼的龇牙咧嘴起来。捂住肋骨道:“我看这烈山彦也不是简单人物。须弥会想利用他,只怕也没那么容易。倒是咱们可以和他聊聊,大家只要能找到共同利益,和他合作,肯定比和那帮老朽合作愉快的多!”
众相山某处隐秘的所在,四个狂章口中的“老朽”仿佛心有所感,身体微微打了个寒颤。这是一处极高的山峰绝顶,光秃秃的看不到一草一木。山峰下面也是一望无际的焦土,发散出诡异的黑色微光,就连血月的红芒都无法为它染上一丝其他的色彩。
他们中有三人都穿着连身的黑袍,头部罩在兜帽中,只露出一双眼睛。另一个却是一身盔甲,身材雄壮,正是贺拔城的城主乌勒。他此刻正拿着装有七宝树叶的玉盒,全神贯注的看着天边的血月。
在两弯血月隐约显形的时候,他低声道:“明尊,就是现在。”
其中一名黑袍人飞快的从袍内取出一只浅碟,全由龙晶打造,四周镶嵌着各色宝石。他对另两名黑袍人道:“武尊、法尊,切记我之前所说,心中不可有任何杂念。”
三名黑袍人同时将一根手指搭在浅碟上,口中低声念着什么口诀。大约一炷香的工夫,明尊向乌勒道:“可以了。”
乌勒迅速将玉盒放到自己脚下一个早就刻好的法阵中,自己则退到了须弥会三位会尊身边。
法阵出现了轻微的灵力波动,玉盒缓缓升起,悬浮在半空。然后在玉盒的底部突兀的出现了五根修长的手指,眨眼间就出现了一个白衣人的身影。
他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身材极为瘦削,相貌清俊雅致,只是细长的眼睛内,竟生着一对淡褐色的竖瞳,看上去给人一种阴冷的感觉。
他仔细打量着手中的玉盒,似乎在用心感受着什么。良久,才将玉盒收入怀中,看向须弥会四人的眼中露出满意的神色。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奇特的磁性:“做的很好。乌勒,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正式随从了。”
乌勒大喜,立刻跪倒在地,“谢殿下圣恩。殿下但有驱使,乌勒万死不辞!”
三位会尊彼此对视一眼,一起弯腰恭声道:“恭喜殿下得偿所愿。”
黑袍人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们道:“得偿所愿?你们知道我有什么愿望吗?”
三位会尊腰弯的更低,被兜帽遮住的脸上看不到表情,但兜帽上分明已有汗迹渗出。
黑袍人将玉盒小心收起,口中漫不经心的道:“不用害怕。你们这次确实立了大功,奖赏是应该的。你们只需依计行事,只要大事有成,我妖族十大部众,三十二诸天,还怕少了你们的地盘吗?”
他的身形渐渐淡去,“你们那龙精盘只能短暂屏蔽善尽树的感应,我也不便久留。今后之事怎么做,我会通过乌勒告诉你们。”
身影完全消失在山顶,只在风雨中留下最后一句话:“不许再提阿修罗之王这个称呼,妖界没有王!”
直到他的身影和声音完全消失,三名会尊才慢慢直起腰来,一起看向刚刚站起身的乌勒,齐声道:“恭喜乌勒大人了。”
乌勒慌忙施礼道:“乌勒无论何时,都是须弥会的人,万万不敢当三位会尊这种称呼。”
法尊道:“你现在是殿下的随从,身份尊贵,我们就兄弟相称吧。乌勒兄弟,你尽快赶回贺拔城,大变将至,要提前做好准备。嗯,那个烈山彦些许小手段,你只管由得他去,不必理会。”
乌勒恭声称是,身形闪处,已自山顶急纵而下。明尊看着他远去,沉声道:“我也要离开了。狂章的婚典是整个计划的重中之重,我必须盯紧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武尊轻叹一口气,“有点委屈狂章了。”
法尊冷声道:“和他以后得到的相比,这点委屈不算什么。”
罗睺城外,狂章站在小白身侧,看着远处烈山彦的身影慢慢走近。短短一日,他脸上的伤已好的七七八八,狂章摸摸还隐隐生疼的肋骨,暗哼一声。随即换上了一副笑脸,大步迎了上去。两人走近,互相打量了一下,几乎同时开口:“聊聊?”
话音一落,二人又同时怔住,良久,笑意从二人脸上蔓延开去,最终齐声大笑出来。笑声恣肆狂放,就连天空的乌云,都在这笑声中悄然散去。(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