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多事之年1
做为满族八大姓之一的瓜尔佳氏后代,到了关福康的父辈一代时,他们已经是北京的一户寻常富家而已了。凭着祖辈跟随爱新觉罗家族打天下的荣耀和庇护,他们好歹没有变得太没落,再加上自家祖传的中医没有断了传承,在乾隆年间,关家就颇有先见地在京城开了一家“三宝堂”药铺。到了同治时期,虽然说关家已没有了在衙门当差的人,但凭着祖传的中医技艺和“三宝堂”的药材生意,即使比不上“同仁堂”一类的大家,也谈不上大富大贵,可还是勉强够得上富足。光绪朝时,曾在康、乾时期傲视天下的大清已经变得孱弱不堪,大概是意识到朝代被推翻之后也许会遭到血腥报复的危险,亦或是被汉族文化融合及同化的作用,京城上下,关里关外的满人除了爱新觉罗家族之外,其他姓氏的满人大部分都已经自觉不自觉地改了汉族的姓氏。眼看着传说中曾经彪悍、勇猛的八旗子弟成了纨绔的代名词,变成了天下人嘴里不屑的笑话,关福康的父辈也毫不犹豫的放弃了瓜尔佳氏的姓氏而改姓关了。
此时,站在老城北大街东口的街道上,关福康瞪着震惊的双眼望着西面城区焦糊一片的断壁残垣蠕动着嘴唇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有些花白的山羊胡子也随着嘴角的抽动一起颤抖了几下!在听到家乡再次遭遇火灾就带着儿子关英从北京日夜兼程赶回老城的路上,他在头脑中想象了各种火灾之后的景象,可踏在老家的土地上看到的现实却超出了他所有的预料。从北大街东街口不远往西,昔日繁华的店铺荡然无存,极目远望,目光所触及的地方,曾经的民居和街道除了灰色就是黑色,远处正西偏南的位置,高大的临江门城楼也只剩下黑黢黢的框架,仿佛还在诉说着未曾远离的凄惨!本来风雨飘摇的大清帝国就已经让人看不到复兴的希望了,四月份广州的革命党在黄花岗暴动更是让所有的满清贵族在心里狠狠地哆嗦了一下,即使这次暴动被苟延残喘的大清武力镇压了,但头脑不糊涂的朝廷上下都明白——大清危矣!命不久矣!
屋漏偏逢连夜雨,动荡之年灾祸多!看着眼前已经认不出记忆中模样的老城街景,关福康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一旁的关英问道:“爹,你说朝廷会管吗?都烧成这德行了,怎么着也得让地方巡抚衙门救灾吧?”
关福康苦笑了一下:“朝廷?都在想着自己保命、保财,哪有空儿管这儿呀!巡抚衙门?你没听说那个陈少常在火大了之后自己先蹽(跑)了吗?这可是长白山尾脉,大清的龙兴之地呀!怎么如今就整(治理)成这个熊样了?”
他摇着头,叹息着走回到北大街东口街边自家老宅前面,看着砖瓦到顶、安然无恙的几间房才稍感心安,再看看已经被烤得焦黑的木制院墙和门楼,心底又不由自主地涌出寒意,一直跟在后面的老何安慰道:“咱家已经很走字儿(幸运)了,也多亏右边刘大善人家的青砖院墙,不仅砌得高,还贼拉结实,挡住了火头,让火势改了方向,要不然,烤糊的就不是咱家院墙和门楼了,我估摸着,里面的几间房都得烤没了!”
关福康点头深以为然,看着眼光中还隐隐透出心有余悸神色的老何,再望着老何脑后青丝里掺杂着很多白发的辫子,他的心里充满感慨和感激:“真是辛苦你了,老何!”
老何,何广德,近一米八的身高,身材魁梧,略微狭长的脸颊,浓重的柳叶眉,一双炯炯有神的丹凤眼,高挺的鼻梁,仿若涂膏的嘴唇,一副不疏不密的络腮胡子,一双略显粗糙的手,长袍的下摆被拎起一角掖在腰间,脚上一双沾满灰尘的千层底。关福康曾经开玩笑地说,老何如果穿上一身绿袍,不用化妆就是个关公,只是这络腮胡子耽误了扮相。老何的祖上原本是关福康先辈的随从,雍正年间,被从京城派回东北老城守护关家的祖宅,从此,几辈人忠心耿耿、兢兢业业地守护着关家的祖宅、药铺和货栈,直到何广德这一辈,即使关福康给老何一家在松花江南岸改集街的江南屯置办了房屋和几亩田地,老何也只是让大儿子何林去照顾,自己带着小儿子何海依旧守护着关家老宅,带着伙计精心打理着药铺和货栈,当关福康一家每次在暑期从京城回老城避暑时,老何都象迎接亲人般把他们照顾得面面俱到。在关福康眼里,两家人相随相伴到他们这一辈人,老何早就不是随从了,而是融在感情里舍不开的亲人。
迎着关福康的目光,老何真诚地说:“关爷,您又说客气话!这不是咱的家吗?我怎么辛苦都是应该的。”
关福康也笑了:“好!咱老哥俩就不客气了!明儿开始多踅摸(找)几个人,把院墙、门楼都扒了,新院墙咱也搁(用)砖砌吧!完事儿再捋(顺)院墙里面整(盖)两趟(排)暖棚子。”
老何听罢却有点糊涂了:“关爷,整暖棚子噶哈呀?”
关英也是满头雾水:“爹呀,要扣暖棚子冬天种菜,让何林大哥在江南屯整一个就行了,在这院墙里整,到了冬天收的那点菜还不够何大爷费事儿的呢!”
关福康摇摇头满脸担忧地说:“我不是想种菜!你们看,老城都快烧没了,现在是夏天,就是没有家了在外过夜也好对付,可到了冬天咋整?你们以为入冬之前所有家被烧没了的人都能把房子整利索吗?老城不比关里,到了冬天会冻死人的啊!如果到了冬天真有没地方住的人,暖棚子好歹冻不死人啊!”
关英一撇嘴:“得!这是又发善心了!咱祖上自打跟着太祖爷打天下,进了关里也没混上个王爷当,我看,就是王爷也没有您这么大善心!在这老城,里外上下可劲儿扒拉,也扒拉不出来几个像老爹您这样的。”
明白过来的老何憨厚地笑了笑:“大侄儿算是说对了,关爷始终就是个心善的人!”
关福康摆手说道:“你们爷俩也别忽悠我,老关家虽然是跟着太祖爷打天下,但从祖上到我这始终还是行医治病的郎中,行善布施和治病救人还是有相通之处,既然苍天有眼,让咱们家在这场大火中幸免于难,那就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算是对上天的回报吧!”
关英一本正经的说:“老爹呀,朝廷不用您还真是瞎了眼,怪不得满天下到处鼓包,犄角旮旯都有革命党!”
关福康一脚踢过去,关英闪身躲开,慌忙双手抱拳作揖:“您别生气呀老爹!我说的可是真心话!真不是拍马屁!您要不愿意听,我准备一下您在踢,只要别卡(摔)着您就行!”
关福康笑骂道:“你个小兔崽子,瞅你的嘚瑟劲儿也不知道随谁?”
一边的老何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你瞅你们爷俩,几辈人待在京城,可回到老城一开口就满嘴苞米碴子味儿,怎么一点京腔京味都找不着?”
关福康叹口气:“是啊!就是改不了这东北口音,我们老关家从老到小,这北京话学着费劲,东北话倒是张嘴就来,这从黑土地上长出来的语言啊,想改还真不容易!”
听完关福康的由衷之言老何感慨之下若有所思!
第二天,老何雇了几个人开始拆除被火烤糊的木制院墙和门楼,又往西穿过烧毁的街道,出临江门到西南窑的窑厂订购重建院墙和盖暖棚子的砖料,等到回到老城找瓦匠师傅的时候却一时犯了难。此时,灾后的老城已经变成了一个重建的大工地,稍有条件的受灾人家都在考虑用砖瓦房代替被毁的全木结构房屋,以达到一定的防火作用,这样一来,老城的泥瓦匠一时严重短缺,最后,几个从永吉来老城找生计的瓦匠才解了老何的燃眉之急。
下午,忙了几天的老何终于松口气回到了老宅的时候,进了屋,却见访友回来的关福康一脸深沉地在里屋客厅独自喝茶,平时油腔滑调、总是一副玩世不恭神态的关英此刻恭敬地站在一边,脸上也是难得地挂着严肃。老何诧异的问道:“关爷,怎么就你们爷俩?伺候的下人和伙计呢?我叮嘱过何海呀!这小兔崽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儿?”
关福康摆摆手:“不关何海的事儿,灾后的事情多,是我让他们去柜上帮忙去了,我只是想消停儿地喝会儿茶!”
说完,示意老何坐下,老何伸手接过来关英倒的茶,小心地问道:“关爷,瞅着您的情绪不高呀?是不是碰到什么闹听(烦心)事儿了?”
关福康没有言语,身子慢慢靠在椅背上双眼有些失神地望着前方,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今儿上午带关英拜访了北山东大街的钱掌柜,和他一块儿去黑沙岭悄悄收敛了一个亡者,老城巡抚衙门奉朝廷的旨意杀的,我们把他埋在望云山那边了,连个碑都不能立!”
老何端着茶杯的手僵在半空,眼中充满了疑惑的神色,关福康似乎没有注意到老何的表情,又自顾自地接着说:“这个人叫武成基,是三年前安庆马炮营兵变当中的一个带头人,此次兵变被朝廷剿灭之后武成基被同伙儿出卖,然后就失踪了,没想到他会在老城出现,更没想到他会再一次被同伙儿出卖让陈少常派人给抓住了,巡抚衙门的人把他给祸害够呛但啥也没问出来。被杀了有两天了,不让收尸,钱掌柜上上下下扔了不少钱,衙门这才让我们悄悄收敛安葬。”
老何的手一哆嗦,杯中的茶水洒出来一半,他手忙脚乱地把茶杯放下,顾不上擦一下洒在长衫上的茶水,目光已经从疑惑变成了震惊:“兵变?那被杀的这个武成基是革命党吧?是关爷的故交还是……”
关福康苦笑了一下:“我们瓜尔佳氏虽然改姓关了,但毕竟还是满人啊!革命党要造朝廷的反,革的就是满人的命,怎么会找我这个满人交朋友呀?这个武成基和钱掌柜应该不是一般关系,我想,即使钱掌柜不是革命党也一定是这个武成基的挚友,不然,他不会冒着被牵连的风险还甘愿舍了那么多的钱财替武成基收尸。”
老何暗暗松了一口气:“既然不是关爷的朋友,那您还伤那门子神呐?”
关福康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然后重重地叹口气:″是武成基的惨状震动了我呀!以前只听说过革命党但从来没见过,这次算是见到了,虽然是个死的,但是,我还是能感觉到他们义薄云天的那个气势!听钱掌柜介绍,这个武成基只比关英大了两岁,出身于富贵之家,本来可以衣食无忧,可为了他们的革命和什么主义连命都不要了,钱掌柜说,他们是为了信仰牺牲的!信仰是个啥咱不知道,可他们的这股子劲头儿还真是让人心惊又佩服呀!”
老何缓了缓神:“您是担心这些革命党造反成功,改朝换代?”
一边始终没有言语的关英这时接话道:“何大爷,你瞅现在的八旗子第,遛狗、逗鸟儿、玩儿蛐蛐儿,核桃、手串儿、抽大烟,只有你想不到,就没有他们玩儿不到的,玩儿的那叫一个花花儿,他们身上,还有当初打天下的精气神儿吗?你再瞅瞅现在的朝廷,哪个当官的不是使劲儿搂钱?然后吃最好的,用最好的?有哪个上上心管老百姓的死活?好好的大清国让他们糟践成这个熊样,我都想宰了这些王八犊子,如果有一天大清完蛋了,也是死在这帮王八犊子手里的!”
老何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做为满人,关家爷俩能说出倾向于革命党的话来,而关福康竟然破天荒地点头认可了儿子的观点:“是啊!大清国从根儿上烂了,我爱咱们的大清国,真心盼望着大清国越来越好,可掐着大清国命脉的这些王八犊子不爱咱们呀!他们只顾着自己能整多少钱,大清亡不亡好像跟他们没多大关系,所以……这些革命党也许是对的!改朝换代对这个国家来说也许有好处,只是,乱世之下遭罪的还是百姓啊!”
老何端起刚刚放下的那半杯茶闷头喝了一口无言以对,一时间屋内陷入沉寂。突然,“嘭”的一声,房门被撞开,老何的小儿子何海脸上淌着汗水风风火火地跑进来,老何吓得一激灵开口骂道:“你个小兔崽子,总是这么毛毛楞楞的,火燎腚啦?又咋地了?”
何海这才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对关福康打个揖手急忙说:“关爷,爹,省造纸厂的工人罢工了,老城的学生也罢课了,大街(读gai一声)上都是游行示威的人,听说,岔路河的漕工也都罢工了,宽城那边闹腾得更邪乎,大伙儿把清赋局都给砸了,还有珲春那边儿,商人也都抗税罢市了!咱家的药铺和货栈是不是也先关板儿(停业)呀?”
老何一时间愣住了:“没听见啥动静呀!怎么就闹起来了?是不是革命党又搞暴动呀?”
何海摇摇头:“别的地方不知道是不是革命党闹事儿,省造纸厂的指定不是,听说是两个日本工头儿欺负人把工人打伤了,再加上日本人在江北大屯抢土地的事儿,这事儿攒一块儿了工人和学生才闹起来的,一大帮学生和工人把巡抚衙门都围起来了!”
老何看了看始终冷静的关福康:“关爷,您怎么看?”
关福康轻轻叹口气:“甭管是不是革命党闹事儿,终归来说是官府和日本人把百姓欺负急眼了,平常人家过日子,谁不想平平安安的?不把人逼急了,不可能造反呀!如果都起来造反了,怕是朝廷也拦不住呀!别的咱不管,咱也管不了,可是,中国人和日本人较劲的事儿咱还是要支持的!把货栈关板儿,药铺别关,万一有学生和工人受伤,好歹有个救急的地方,我现在去药铺,何海回货栈照看着点,老何,你在家守着。”
关英忙拦住话头:“老爹,那我呢?”
对于自己的这个小儿子,关福康有时还真是有点无奈,虽然关英是两个儿子当中祖传中医学得最精到的,为人处世也进退有据、不失礼数,却偏偏在平时油腔滑调外带玩世不恭,但他知道,儿子内心清亮、思想不浑,有点蔫坏还不是个吃亏的主,所以就摆摆手:“你爱上哪上哪,别惹事儿就行!”
关英满脸堆笑,露出一副欠揍的表情,拉住何海说:“我说海弟呀,货栈关板儿你告诉伙计一声就行了,和哥哥我一块儿去大街(gai读一声)上卖会儿呆儿(看热闹),踅摸个机会也给日本人整点别扭事儿怎么样?。”
何海一脸苦相,抱拳道:“大哥!大少爷!你是我爹还不行吗?我得回货栈,真的没空儿和你一起干那些顾动(坏)事儿!”
见关福康抬起脚作势想踹,关英急忙向后跳了一步,撇嘴说道:“你们忙,我这个闲人出去卖会儿呆儿!”
说完,一步三摇地晃出门外,关福康被气得“噗嗤”一声乐了:“这小子,天天的就没个正形!”
然后,与何海也一起匆匆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