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你没有心
“漆雕玹！”
瑾辰厉声一喊，急忙将手中刀掷出，刀背重重撞在漆雕玹前伸架平欲开枪射击的手臂上。
力度算不上大，胜在位置精准，击打在机甲手臂枪弹弹道的稳定器处。
漆雕玹机甲的手臂难免一抖，枪弹射偏，在墙角的重叠棕榈叶片上射出两个弹坑。
漆雕玹收手，机甲略一侧身，朝向瑾辰。
“瑾辰，斩草除根。”漆雕玹的语气非常冷静且不容置疑。
漆雕玹捡起地上的刀，越过漆雕玹，横刀挡在闪狼的巢穴前。
“不可以。”瑾辰亦是极度坚定地回话。
这是闪狼的巢穴，闪狼衔来了每棵棕榈树上最宽大、最厚实的那片树叶，筑成了这个温馨的小窝。窝里是两只嗷嗷待哺的小闪狼，身长只有三十厘米，眼睛都还睁不开，估计才降生于世没几日。
她没有看错，闪狼们的行为都有了解释。
第一头倒下的雄闪狼为了给小狼崽觅食，铤而走险入水，忍着被黑虫蚕食的痛楚也摘了许多树果。发现入侵者后，为了绞杀入侵者又战斗到最后一刻，斗志也未消。它的眼神是那般悲愤和痛楚。
第二头倒下的雌闪狼听见雄狼的垂死悲啸，拖着生产后尚未恢复到最佳的身体，为了保护小狼崽舍命一搏攻击入侵者。它首选进攻瑾辰，是因为瑾辰身上有雄狼的血肉残骸。它的眼神是不甘而绝望的。
它大概料到了，连它也死了，它的幼崽们怎么可能能活下去……
他们才是入侵者，它们不过是在守护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
它们竟然、真的也是，有感情的生物啊……它们也有家、有孩子……为了守护自己的家，可以抛弃生命。
北辰星夜研究员的骇人听闻的话语再次在她耳边响起。
“异兽是外星生物，是人类的敌人，是啖人肉嗜人血的，是恶魔，是神罚。”
“有人敢问一句，‘是真的吗’？”
“它们应该被认定为智能生物。”
“值得我们的平等对待。”
她现在才真真正正理解了北辰研究员的话，这不是真的，它们不能简单地被看作非黑即白的敌人。异兽，其实也复杂得多。
这一切有什么意义？这些黑虫是人工干涉投放的外来入侵物种，它们改变了毁坏了这颗行星的完整生态系统。人类为了自己的一场比赛，就能扼杀一颗星球的原生生物吗？
太可怕，太可笑，也太可惜了……
瑾辰觉得这不对。她觉得她脑中的“异兽都是敌人，是该见一个杀一个”的固有信条受到了动摇，强烈的动摇。
她开始领悟北辰研究员的不可思议、不可置信的“平等对待”言论。
这像是一道惊雷，狠狠劈在她的脑中。
她甚至抓住了藏在脑中最深处的封存的记忆碎片，她又回忆起了些什么……
绿色，遮天蔽日的绿色。这是她认识的第一个颜色。
“瑾辰小主人～欧欧有新的发现！”这是瑾辰非常熟悉的没有感情波动的小机器人的机械音，但是瑾辰觉得这其中有无尽的情感。
瘦小的小萝卜头从一棵大树上用小短手一点点抱着树蹭了下来。
脏兮兮的小萝卜头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眼睛却亮亮的，举着手里的一小串香蕉，“欧欧，看，蕉蕉！”
一两岁的小萝卜头话都还说不清楚。
小机器人弧形光屏上切换了一个眼睛弯弯的笑容，“瑾辰小主人真棒！找到了香蕉！你看你看，欧欧也有发现！”小机器人伸出了拿着一小把草的机械臂，“这是紫草，味甘咸，性寒，有凉血活血、解毒透疹的功效。”
小萝卜头还听不懂这堆复杂的话，不过还记得要掰开香蕉皮才能吃。
“甜！欧欧。”小萝卜头很开心。
“瑾辰小主人，意思就是你手臂上不是长了一颗颗的红疹——小点点吗？很痒的那个，用这个就可以治好了。”欧欧绞尽脑汁解释。
“点点？这个？”瑾辰指了指自己手臂上的红疹，因为痒都抓破皮了，一双手臂红红白白黑黑，看起来颇惨。
“是的，瑾辰小主人，像这样——”欧欧尽力用自己的机械臂绞着一把紫草，然后把汁液滴在瑾辰手上，“就不会痒了！不要碰哦，要让汁液吸收。”
“哇，凉，凉凉的！好凉！”小萝卜头强忍住摸手臂的冲动。
“瑾辰小主人，我们走吧，太晚了，要回基地了。”欧欧其实催了好几遍。
“哦。”小机器人如履平地翻越各种树干、藤条障碍，小萝卜头却只能蹒跚地跟着。
“哎呀！”摔了无数个屁墩儿，膝盖上的皮都磕破了，不过早已习惯的小萝卜头将生理眼泪憋回眼眶，站起来继续走。
“鸟！小鸟！”看到树梢上的漂亮羽毛的双头鸟，小萝卜头又破涕为笑，开心地挥着手。
“虫，小虫虫！”摔倒在地上的小萝卜头看到了倒伏树干上排成一长队的巨颚蚁。
“小猴子，猴子！”小萝卜头兴奋地朝树上的一个个红脸猴大叫。
“狗，狗狗！”回到了所谓基地——其实就是个坠毁的逃生舱，瑾辰抱起绣着小狗的抱枕，开心地把脸埋了进去。
现在的瑾辰当然一眼就认出了这些让尚是小萝卜头的自己开心大叫的“陪伴”着她的小伙伴们。
这些，全部都是异兽，甚至都是以性情暴戾著称的凶兽。
但是它们从来没有伤害过她，哪怕她只是个风一吹就倒的人类幼崽。
它们甚至能让瑾辰感觉到，没有那么孤独。尽管这个世界只有她一个人类，也还有一些可爱的伙伴们。
“瑾辰，这是凶兽！”漆雕玹严厉的声音将瑾辰拉回现实。
“这只是才出生的幼崽，没有杀伤力。”瑾辰丝毫不退让。
“妇人之仁！”漆雕玹一声轻叱。
“漆雕玹，你没有心。”瑾辰仍是动也不动。
“哎，好了好了，你们俩都冷静一点。”小顾上前来和稀泥。
“是啊，你们俩干什么，门在那儿，我们先去解谜行吗？”穆子逸完全看不懂这俩人，毫无重点！
“是啊，穆学长说得对！”小顾上前来伸手按瑾辰握着刀的手。
瑾辰一副“他不走、我不走”的样子。
小顾只好拉着穆子逸先从漆雕玹下手，漆雕玹冷冷拂开两人，冷冷走向操纵台后的机械门那儿。
瑾辰这才收刀也走了过去。
穆子逸收了机甲，开始捣鼓机械门，其实他很想要瑾辰一起，但是瑾辰表示要看着某人。
这扇门有点难弄。
穆子逸压着十分钟倒计时才搞完，长叹了一口气。
“大师，里面是答题，得你上了。”穆子逸探头望了眼，确认了一下。
“我不放心他。”瑾辰冷冷放了句话。
嘿，还有这种事情，大哥大姐啊，你们能不能拎拎清啊。
“队长，师姐，我们能不能先搁置异议？先把结构魔方拿到手行吗？”小顾好声好气劝着。
“是啊，你们俩拎拎清！看清现在什么情况啊！小两口吵架回去再吵行不行！”站在机械门前朝着三个高大机甲的小矮子穆子逸跳脚，都口不择言了。
僵持了一会儿，漆雕玹收回机甲，冷冷站着。
瑾辰这才收回机甲，也不说话，盯着漆雕玹。
小顾见势也收回机甲，他知道得先哄着瑾辰，所以从漆雕玹下手，从队长责任谈到瑾辰的职责，从大事化小到小事化无。
漆雕玹无奈，叹了口气，“我保证，不动它们。”
瑾辰又盯了他一会儿，才转身走进机械门后的房间。还是那个科学官的题库，题目庞杂、包罗万象，十分钟限时。
瑾辰憋着一股气，心中不悦，三分半钟就把题目答光，光屏最后显示“恭喜你，正确率：100。额外奖励：钥匙数量有限，能者多得。”
这额外奖励有啥用？谁猜不到。
瑾辰走出房间，看到漆雕玹拿起了操纵台上升起的结构魔方。她扫了一眼发现那上面确实有花纹，就和那种色块魔方一样，每一面都有几个不一样的纹样。
漆雕玹拿着结构魔方她没有意见，瑾辰顺手把机械门一关，还夺过穆子逸手里的工具几分钟就把机械门的机关恢复如初。
穆子逸握着瑾辰还回来的工具，明显感受到瑾辰身上散发的不悦气息，于是他紧紧闭上了自己的嘴。
漆雕玹三人唤出机甲，看着瑾辰走向角落的巢穴，一手捧起一个小狼崽，然后唤出机甲。
四人走出寒石建筑，驾驶机甲一路往回程飞。自然，他们都看见了，门前积水中只剩下了一架白骨。
机甲驾驶舱，本就偏紧凑，瑾辰脚边还多了两只站都站不稳的小狼，有些影响她的操纵。但是感受着依偎着她的小狼崽温暖的体温，瑾辰心里愈发坚定。
她没有做错。
即使所有人都认为，这不过是两只异兽。
即使前一秒她还在抽刀带出一长串的血珠。
说她天真也罢，幼稚也罢。
她之所以还是一个人类，总有一些需要用生命坚守的信念。
她只是，有些失望，对漆雕玹有些失望。
回到通讯塔，已是六点。
天色暗下，不过瑾辰发觉雨势已经有所减小。
四人打斗时难免入水，于是用电缆电一电自己的机甲把信号虫都消灭，再进入通讯塔。穆子逸和顾牧兮由漆雕玹如法炮制护着送进破窗——他俩其实更信任瑾辰，但是知道瑾辰并不开心。
漆雕玹利落助跑进窗，然后是瑾辰最后抱着两只小狼崽翻滚进窗。
顾牧兮和穆子逸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有事儿要忙，一溜烟跑走。
漆雕玹看着瑾辰怀中的小狼皱了皱眉，终究却也没说什么，在凳子上坐下开始与各队通讯。
瑾辰从箩筐上拆了几片棕榈叶，垫成了一个简易的窝，轻轻地抱起小狼放在窝里。然后在箩筐里翻了一下，挑了两颗小红果，喂给了两只小狼。
看着眼睛都没睁开的小狼们呱唧呱唧咬着果子，瑾辰轻轻摸着它们黑亮柔软的皮毛，心里稍微感觉到一些安慰。
难道，没有和她一样的野外生存经历，就不能理解，异兽不异吗？
或者说，其实是因为，她也是个异类，所以会觉得异兽反而是同类了。
她很矛盾，这些年太过融洽的人类社会、太过美好的朋友们，都快让她忘了，其实她是个野孩子，没能从小构建一些别人习以为常的常识。
所以，她总会问为什么，总会迷茫，总敢做些出格的事情。
她喜欢简单纯粹，也喜欢随心所欲。
但是也不能说，她不懂怎么利用人类社会的复杂。
“朋友们，都排排坐好吧，别装作一个个很忙的样子了。我们好好谈谈。”瑾辰清清嗓，确保两层楼都能听见她的声音，她要通过直播向全联邦喊话。
四人都入座，漆雕玹当然会给瑾辰这个面子。
瑾辰酝酿了一下感情，“不考虑其他，你们扪心自问，这是两个出生没多久的幼崽，刚刚失去了父母，你们不会觉得它们很可怜吗？”
“会的，它们很可怜。”小顾遵从内心的善意。
“确实，挺可怜的……虽然……很凶……”穆子逸支支吾吾。
瑾辰盯着没回话的漆雕玹，漆雕玹叹了口气，不考虑其他的话，“会。”
瑾辰继续铺垫，“穆子，你觉得它们的父母太凶是吗？那你简单想象一下，危机四伏的世界，要是有人闯进你家，手握凶器，而你还有一双幼子，你会不会拼了命攻击敌人？”
“嗯……会的吧，我都不去保护我的家人的话，还算什么军校生。”穆子逸老老实实上套。
“对啊，联邦教导我们要保家卫国，要为家人、为联邦洒尽最后一滴血。那么，那两只闪狼不也是这般？它们保护家人，就是错吗？”
“好像……是也没错？”穆子逸顺着瑾辰的话说下去。
“你这是偷换概念。”漆雕玹皱眉。
“你们不在，穆子和我一起听过中央科学院异兽行为部北辰星夜副研究员的一个讲座，大致是这样的……”瑾辰简明扼要说了一遍北辰研究员的讲座内容。
“异兽到底何异？你们有人可以为我解答这个问题吗？我真的想不通。”瑾辰抛出一个灵魂拷问。
三人认真听完瑾辰的一番话，也陷入了思考。
“这是活生生的生命，有家有子。我用我的这把刀，剥夺了它们的生命。我会觉得，很困惑。我有什么资格，来审判它们的命运？”
瑾辰看漆雕玹想要开口，她知道他想说什么。
“漆雕玹，你是不是想说历史上异兽几次进犯，死伤人类无数？”
漆雕玹被截了话头，也没有不悦，微微点点头，他确实想说这个。
“我觉得异兽进犯没有那么简单。就算不论这个，如果它们不主动攻击我们，不影响我们生存的话，我们还要斩尽杀绝吗？”
“斩草除根？将万年自然进化产生的独特生物灭绝？你真的想这样做吗？”瑾辰静静地望着漆雕玹，她很想知道，漆雕玹能不能明白她心中所想。
“你会不会问一句，为什么？这样对吗？”
“可是，我们怎么知道，它们会不会来攻击我们呢？每次异兽进攻都那么突然，人类都被打得措手不及，我们也不算过度防卫吧？”小顾发现了一个重点。
“我说了，异兽进攻没那么简单。你想知道它们会不会攻击你，这就要，我们以后去一颗异星，亲自感受了。这颗异星已经经过人类改造，生态已经被破坏。如果你能去一颗真正的没有被人类染指过的异星，你会发现，鸟语花香，那是纯粹的生物竞争又和谐的世界。你没有敌意，它们也就不会把你当做敌人。就像古地球的生物们一样，可以和你和谐共存。”
“反之，如果你带着枪，见面就是一梭子子弹。你说，它们会不会恐惧、会不会敌视、会不会攻击你？”
“是我们先入为主了，你觉得呢？”
小顾懵了，他好像反驳不了瑾辰。
“你去过？”漆雕玹又抓住了一个重点。
瑾辰非常坦然，她不觉得这是什么不能说的事情，“是的，五岁之前，我一个人生活在一颗异星，只有我的机器人和一堆所谓异兽，陪伴着我。”
对面三个人都震惊了，非常震惊。瑾辰不会说谎，一个幼儿，在一颗异星和异兽们生活五年，能好好活下来，这已经不能说是运气使然了。当然，这个中艰辛，也不足为外人道。
没有人会质疑瑾辰的说服力了。
“要完全改变‘异兽就是敌人、必须死’这个念头很难，我说的这些话可能也不会被直播出去，但是，至少不要再那么自以为是、先入为主吧。睁开眼睛好好看看，到底谁才是敌人，谁才会伤害你。想伤害我和我要守护的一切的我不会手软，对我没有威胁的我也会怜惜。”
“至少，把它们也当作，有生命的生物对待吧。”
“你们觉得呢？”瑾辰觉得差不多了，说到这个点也够了。
“我觉得师姐说的对，残杀无辜，好像不人道了些。”小顾表示同意。
“嗯，我反正也不想杀什么异兽……”穆子逸模棱两可，但是其实也还是倾向瑾辰的。
“可是这是比赛，杀异兽是规则，你想让我弃赛吗？”漆雕玹不赞同的点还在这儿。作为一个联邦精英教育的优等生，他有动摇了，确实动摇了，但是他不能表现出来，不然他会被视为威胁。但是他很担心，瑾辰这样离经叛道的表现，会不会给她带来祸端。
“我觉得，分数我们应该也够了。要是杀信号虫那种，我毫无负担，毕竟我也不想死。如果不是必要的杀戮，我会，想一想。我不想当一个杀戮机器。”
瑾辰真的是敢说。
他们要参军，就是去当一个杀戮机器。现在机器有了自我意识，那不就成了机械反叛军。漆雕玹担心瑾辰的未来，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认，瑾辰真的够纯粹，敢说敢做，敢做敢当。
不知道，社会舆论会怎么看待瑾辰。如果他没猜错，星网上那些怼天怼地看什么都不爽的网民们，却就是会喜欢瑾辰这样离经叛道、口出狂言的人。有舆论的保护，她，应该，不会太难过。
这样想了一圈，他终于放下了一点心。其实杀不杀小狼，他没有那么坚持。她亲手手刃了它们的父母，她心中的痛楚后悔，他怎么会不能理解。
他其实是更怕瑾辰行错一步、被处理掉。他见过那些腌臢手段。
他从小坚持的是，要恪守着这些条条框框，他从来不会、不敢也不能去逾越。他不能太有自我意识，他从小就知道了。他一直乖乖地，有一个杀戮机器的自觉。
可是遇到了瑾辰，他好像，就快守不住了。他也想尝尝当人的滋味。
她说他没有心，其实她才是他的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