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离家
今天是出殡的日子。大伯亲秦森将一个瓷盆甩在地上，领头人发出一声嘹亮的喊声，棺起，所有人跟着棺与乐器，慢慢朝着目的地前进。和其他人一样，秦青今天换上了纯白色长袖t恤，戴上黑色毛线帽遮住粉色的头发，下身穿着一条蓝色牛仔裤。秦沐为秦青和秦缥披上粗麻布褂子，将一条细绑在他们的左胳膊上，嘱咐秦青照顾好弟弟后，急忙加入哭丧的队伍当中。
秦青和秦缥走在高秀华的阴影里，向两边看了看，除了金玲灵和秦沐，还有其他正流泪呜咽的妇人。伴着此起彼伏的哭声，秦青觉得，她或许也应该为爷爷的离世流下一两滴泪来，毕竟只要少不了这位老人家酒喝，他就可以对身边所有的一切一视同仁，秦青也会因此得到少数的“平等”。
身前的高秀华突然嚎了一声，开始大哭，秦缥吓得后退一步，两只手都攀上秦青的右边胳膊。秦青拍拍秦缥的手，让他稍微松开自己，但秦缥不肯，瞪着眼使劲摇头，两只手越攥越紧。秦青抠他的手指，却控制不住从鼻子里哼出气，嘴角翘起一丝弧度。感受到左肩被人用力拍了一下，秦青扭头看到秦绯皱着眉瞪视着她，予以眼神警告。秦青耸耸肩，抿紧双唇，也顾不上秦缥如何用力的抓着她的手，抬起头直视前方，装成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
人死如灯灭，不管是再悲伤的丧乐，再感人的恸哭，对秦青来说都没有意义。秦青确定这对于躺在里面的老人来说同样如此。身为知识分子，写得一手好字，却因为妻子的成分不好，被困在这深山里，只能借着酒精让自己暂时得到快乐，之后再假借他人之口宣传，并不是能力不行，只是喝酒误事罢了。盖上最后一抷土，所有的遗憾与不甘，都幻化成最后一缕青烟，彻底的消散在空气中。
大厅原本因为丧礼被搬空了，又因为丧礼的结束恢复了原来奢侈的摆设。大伯一家已经先秦青一步离开，说是急着回去处理工厂的问题。秦青在回来的路上和秦林确定一切都已经结束，吃完晚饭，一刻也没有耽误，冲上三楼的卧室收拾行李。秦林和金灵玲坐在大厅的红木沙发上，秦缥则一个人坐在旁边的小沙发上，专心致志地盯着手里的平板。秦沐还在旁边呆坐着，通红的眼睛还能时不时渗出一两滴泪来。
金灵玲不知道怎么安慰人，只能坐着，看着眼泪要出来了，便递几张纸巾过去。金玲灵看到秦青拿着行李出现，有些庆幸却又面露愠色。秦沐的伤心被金玲灵抛在脑后，她想抓着秦青，但这不是她应该做出的举动，她是母亲，女儿应该主动走到她的跟前才是，“什么时候的飞机？”
秦青换了另一身衣服，但仍然带着帽子，她给自己到了杯水，说：“大后天。”
“那你就这么急着走？”金玲灵态度冷淡，“这个家现在是留不住你了是吗？”
秦青选择视而不见，喝完水抹了一把嘴角，转头对秦林说：“不是说好吃完晚饭先送我回羊城的吗？”
秦林将香烟摁进烟灰缸，抬起头直视秦青的眼睛。这个家里的形势，他看得很清楚，他知道女儿与妻子的矛盾，也知道女儿与自己的矛盾，虽然他自认为十分的聪明，但他暂时还没有想到办法化解自己与女儿之间的隔阂。可是女儿与妻子之间的问题呢，他不愿意，也不想插手，这和他一贯的做事方式有关，他不会将别人的矛盾引到自己的身上。母女之间发生争吵时，他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的，笑眯眯的站在一旁，好像这些争吵只是电视机里的声音，并不真实存在，除非需要他站出来扮演该扮演的角色时，他才会站在俩人的中间扮演严厉的父亲的角色。秦林眯起眼，勾起嘴角，想拉秦青的手让她坐下。秦青微微摆动身子，将手搭在行李箱的拉杆上。秦林愣了一愣，表情凝固一秒，说：“哎，先听你妈妈把话说完嘛。”
“好啊。”秦青点点头，拉过一旁的小椅子，反身坐在椅子上，对面母亲，将下巴搭在椅背上，看上去十分的乖巧。“说吧。”
金灵玲一时错愕，昨天俩人的对话算不上愉快，不只是昨日，近几年都是，秦青这样坐在自己的面前，她竟有些不知所措，把想要说的话都给忘记了。金灵玲叹了口气，别过脸，对秦青挥了挥手，说：“没什么好说的了，你走吧。”
秦青面带微笑盯着金玲灵看，她发现金玲灵眼旁又加了几根细纹，鬓边开始出现白发，耳边的珍珠让金玲灵看上去和蔼不少。就这么盯着看了几秒，秦青抿了抿嘴，站起身走到自己的行李箱旁。秦缥看见秦青动了，将平板放在沙发上，跑到她的跟前，抓着她的手，抬头望着秦青，问：“姐姐，你要走了？”
“啊。”秦青挣开他的手，又被秦缥握了上来，追着问：“那我可以和你一起回去吗？”
秦青低头端详着他的脸，对着他笑。秦缥不知道秦青为什么笑，但他也愿意对着姐姐笑，只是笑着笑着觉得有些害羞，慢慢放开手，低着头玩自己的手指。秦青忽然蹲下身，双手捏着秦缥的脸蛋迫使他抬头，张大眼睛，一字一顿的对他说：“不、行！”
秦缥刚想闹，就被秦林恰去了要闹的苗头，厉声朝着俩人说：“行啦，我们走吧。”秦林握着金灵玲的手捏了捏，在耳边小声说：“我晚上会回来的。”
秦青看着母亲捏着眉心轻轻点了点头。
一上车，秦青就闭眼假寐，她已经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和父母的关系变得那么紧张。上大学时，明明还能每周一次视频电话，讲讲近期的趣事，慢慢的，视频通话变成了语音通话，到最后，文字信息都很少了。
手机在包里震动了几下，秦青不想接，又怕董程提前到了，毕竟他不是做不出这种事。秦青掏出手机一看，竟然是唐宋元，她看了眼后视镜里的秦林，对方正在专心的开车。秦青带着疑惑接起了电话：“喂。”
“喂。”唐宋元在木里那得知秦青的事情后，买了周二一大早的机票就要飞羊城，一路上几次三番想要转身放弃，他没法理解自己现在的行为，他觉得自己现在的做法简直可以用诡异来形容。
“睡饱啦？谁打的电话？男朋友？”等秦青挂电话，秦林终于抓着机会撬开女儿的口，语气是那么的和蔼可亲，好像之前所有的不愉快完全不存在似的。从小就这样，秦青一直都在怀疑父亲是不是有健忘症，要不然为什么可以在第二天像个没事人一样，当所有的冲突不存在呢？
秦林眼睛紧盯着前方，对于开车来说，他是一名十分负责任的司机。
“不是，朋友而已。”秦青不想说太多，她上车装睡就是因为不想说太多。
“啧，这有什么好瞒着我们的？”秦林按下转向灯，轻轻转了下方向盘，变道准备驶上天桥，但他的话路却没有变。“真是，你也老大不小了，是时候找个男朋友了，然后再买套房，多好啊，省得每个月交钱给别人，房子还不是自己的。当然我的意思不是逼你回来啊，我还是觉得你回来发展是利大于弊的。其实呢，我和你妈都不是重男轻女的人……”
秦青没有听进去，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在爷爷奶奶家，秦绯如何把自己打倒，骑在身上，自己反抗之后，奶奶又如何安慰秦绯，责骂自己的场景。她又想起自己过年时按照父亲的指示，拿着试卷展示给喝醉的爷爷时，爷爷睨着秦青，像是分不清人的眼神。秦缥说他很喜欢爷爷奶奶，秦青想象不出来那是什么场景。
“爸。”秦青打断父亲，眼睛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建筑物。“咱家不是有司机吗？为什么你要自己开车啊？”
“哦！”秦林没有想到秦青要问他这个，只能解释：“我们家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只是有点钱开了家小公司而已。司机那都是公司的，并不是我们家的，我们回去处理自己家里的事情，怎么好公器私用呢，你说对吧？”
“嗯，说得对。”秦青点头表示赞同，“我还以为你是怕公司里的人知道你是农村出身，说你凤凰男，配不上我妈呢”
秦林紧握方向盘，努力维持表面的笑容，说：“你这孩子，农村出身怎么了，农村出身也是可以有出息的，我们不能看低自己。”
“也是。”秦青点点头，没等秦林顺下那口气，又问：“对了，高三元旦晚会第二天，你们为什么要砸了我的琴啊？”
经过红绿灯，秦林快速瞄一眼秦青，失笑道：“啧，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记仇呢？你妈都是为了你好，都高三了，该收收心了，你那个时候那么不务正业，你的高考怎么办？爸爸妈妈都是为了你好。你看你舅舅，在公司里多强势啊，所有人都听他的，你妈妈更是从小就被他压一头。所以你妈妈也只是希望你能有出息，考个好学校，先杀杀你舅舅的傲气，自家孩子就考了个双非一本还整天的在别人面前炫耀。既然你不想进公司，那就等你毕业了爸爸再把你介绍到咱们市政府里，待个一两年，那也是铁饭碗啊。”红灯转绿，车子再次启动，秦林见秦青不回嘴，便继续劝道：“所有的一切都给你安排好了，可惜你不听劝啊。唉，爸爸不怪你啊，但是你妈的脾气你也知道的，嘴里说出的话能把人说死，我很难不支持的。当然爸爸知道她的很多做法可能确实是不太好，但是我们都是为了你好，你要理解。你现在和家里这样作对，把你妈气个半死，到头来她还是把气撒我身上，你说我多冤枉啊。”
等秦林发表完他的演讲，秦青还是没有说话，小区就在眼前，由过了一个红绿灯，秦林将车熄火停稳。秦青没有立即下车，她转过头，眼里带笑看着自己的父亲，“爸，你到底爱我妈吗？你是怎么做到表面一套，背地一套的呢？”
秦林的脸瞬间阴沉了下来，“你他妈在说什么胡话！”
秦青又闭上了嘴，像一个捣乱成功的小孩，努力将笑意封印在嘴里，独自下车取行李。秦青目送父亲离开，站在马路边招来了一辆出租车，上车往机场的方向去了。
唐宋元在飞机上一直在想，他来羊城的理由到底是什么，如果秦青问起，他该如何回答。是说自己听说了她的事，所以特地跑来安慰她，顺便表达心意？还是说自己事为了报答她之前对自己外婆的照顾，顺便把之前说要请她吃的那顿饭补上？又或者说自己就是来羊城旅游的，因为知道秦青回了羊城，所以想找她一起玩？起飞前的那通电话，自己只说了到达的时间，秦青没有其他得反应，只回了一句“注意安全”便挂了电话，好像完全不好奇唐宋元为何而来，语气平淡得好像妈妈派儿子出去买酱油。
思来想去，好像什么理由都不合适。机上的广播提示所有人坐上位置，系好安全带，这是飞机开始降落的信号。唐宋元又开始想，下飞机见到秦青，自己要说些什么。直接打招呼，上前说“嗨”，还是上前给她一个拥抱？飞机离地面越近，唐宋元觉得自己越焦虑，恨不得飞机在空中再多盘旋几天，再给自己多一些考虑的时间。
时间就是风，攥不紧，握不住，当唐宋元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走出那架铁架子。下机后，人群分成两条支流，一条是流去取行李，一条流向航站楼外。唐宋元站在其中一个出口，给秦青打电话。可秦青并没有接他的电话，唐宋元还没有来得及沮丧，就收了秦青的微信，让他去地铁口等。
此时地铁入口人头攒动，秦青一个瘦高个加上粉色头发显得十分的瞩目。唐宋元通过安检，控制步伐慢慢朝她走过去，他与秦青之间的距离越近，他的心跳也愈加的快。可他脸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摸了摸鼻尖，深吸一口气，尽力让自己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半小时后，俩人站在唐宋元订的酒店前台。
唐宋元惊讶的问：“你……也住酒店？”秦青做为羊城本地人，为什么要跟着他一起住酒店呢？唐宋元想。
“对啊，住酒店，怎么了？”秦青把身份证递给前台。
前台的女生微笑着接过秦青的身份证，表面专业冷静，实则内心已经激起一片水花，全都是因为站在她面前的两个人长得着实好看。
“你不是回家吗？”唐宋元手里拿到房卡，一脸疑惑的看着她。
“回了啊。”秦青扯谎的功力已经是炉火纯青，鬼话张口就来，眼睛都不带眨的。“哦，我知道了。他们还在乡下呢，我这不是要先回羊城呢嘛，太急，忘带钥匙了。”
“您好，这是您的房卡，欢迎您的入住。”
“谢谢。”秦青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接过前台递回来的身份证和房卡。
“呃，真幸运啊，剩下的最后一间房刚好在您身边这位先生的对面。”秦青笑得很好看，前台的女生脸上带着红晕，还想再多说两句。秦青却斜眼看着唐宋元，朝楼梯的方向指了指，“走吧，先生？”说完也不等人，自己拉着行李箱走在了前头。
唐宋元轻咳一声，拉着自己的行李箱跟着秦青进了电梯。
身后的女生看着缓缓关上的电梯门，兴奋的拍打着桌面，在心里尖叫：啊！这两个人长得也太好看啦！今天上班值了！
“你计划在羊城玩多久？”秦青抬着头盯着显示屏，上面显示的数字在缓慢的增加。
“两三天吧，还没确定。”唐宋元不敢扭头看秦青，整个人站得直直的，躲在镜框后的眼珠子悄悄挪了过去，看了一眼站在右边的秦青。
“我待不了多久，大后天凌晨的飞机，要尽量赶上周六的演出。”秦青一直仰着头，她的侧脸也很流畅，眼睫一扑一扑的，说话时一张一合。秦青倏的转过来，看向唐宋元，“回来的时候没有办法，再贵的机票都得买，回去的时候就只能挑最便宜的班机了。”
“那我和你一起吧！”唐宋元微微侧目望向他，说：“其实我也不知道来羊城要玩什么，就打算随便逛逛而已，况且银海酒吧真挺有意思的，而且那里的酒也真不错，我也还想再去一次。”
“嗯？”秦青向右一步和他拉开一步的距离，“你还要喝？”
电梯发出“叮”的一声，12楼到了，秦青赶紧拉着行李箱往外走，唐宋元跟在后面，他以为这事过了三四天，不会再被提起，只能带着十分的歉意再次道歉：“不是不是。哎呀，对不起，我那天真的不是故意的。”
秦青在1208的门口停下，回头对他笑了笑，“我开玩笑的啦，你还当真啊？”
“啊？呵呵。”唐宋元抓抓头发，尴尬的笑了下，好像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秦青刷开自己这边的房门，又指了指对面的门口，“行啦，你也先休息一下吧，我收拾一下。”
在1208的门关上的前一秒，唐宋元就叫住了她。“对了，你饿吗？”
门缝被扯开，秦青露出半张脸，“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