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寒风乍起。
藏淮生忽感脊背一凉,本能地拄着竹棍往后退了一步,却已来不及。
一只冰凉柔软的小手,轻轻搭在他肩膀,嫩生生的手,似有千钧之力,硬是摁压得他无力动弹。
“怀生……是吧,终于找到你。”
塞伊瞪着引路人的眼睛,凛冽杀气一瞬从体内泄出,铺蔓天地。
怀、生。
伴随这两个字,脑海里曾被反复记忆的东西,轰然炸开,胸口怒火哧啦一下被点燃。
原来,这就是那个苦心孤诣算计本公主的人族男人。
“姑娘?”
“你先别说话。”
塞伊眼睛里蹿着火焰,狠狠瞪了一眼这人,深吸口气,又呼出,再深吸口气……最后,一手摁在他肩膀上,另一手探入墟鼎,一通翻找。
三米长的大刀咣当掉落在地。
随后是流星锤,剔骨刀,销魂鞭,还有一瓶毒药……
忆音海螺心惊胆跳:“公主是在找什么?”
刀吗,不能杀人啊。
“放心,不是刀。”塞伊听见了小海螺的心声,宽慰它。
本公主怎会做杀人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呢,本公主要找到一个,让这厮感觉到无尽羞辱、却又翻不了身的东西!
忆音海螺却更害怕了,公主,把杀气收一收啊。
感觉到小鲛人身上冒出的杀气,藏淮生还不明白发生了何事,心底却咯噔了一下。
小鲛人又失忆了?
不像是,他被失忆的小鲛人折腾过,杀气没这么重。
“那个,姑娘。”藏淮生喉咙滚了滚,总觉得自己要倒霉。
话未说完,就见小鲛人眼前一亮,咻地拎出一块小巧精致的玉牌,冷哼了一声,一巴掌把那玉牌拍他肩膀上。
“咳咳……”鲛人的力气,真不是藏淮生能承受的,他法力尽失,这一掌下去险些吐血。
“这是?”
藏淮生接过玉牌,只觉得触手沁凉柔滑,玉牌上雕刻有繁复瑰丽的花纹,颜色灵透十分漂亮,是人妖两界极罕见珍贵的美玉,若放在姜氏商行,定能卖出天价。
牌子翻过来,两个硕大的字,映入眼帘:
奴、隶。
“…………?”
“这就是你今后的身份玉牌,收好。”塞伊抱着双臂,下颔微抬,黑眸虚眯:“怀生,是吧,从今以后,你就是本公主的奴隶了。”
没想到,这么快就找到了这人。
怀生,本公主已识破了你的阴谋,以后,你别想再利用本公主半分。
公主?奴隶?
藏淮生捏着新鲜出炉的身份玉牌,愕然了片刻,垂眸思索半晌,哭笑不得。
他知道小鲛人是公主,但她在开什么玩笑,本山主像是那种……有奴隶气质的人吗?
好吧,他如今流落东海,丹雪山上的家底没带来,确实很穷。
但再穷,他也不至于做奴隶,更何况,他体内的毒亟待解决,得赶紧找个地方修养。
藏淮生摇摇头,将奴隶牌递出去,义正言辞地拒绝:“姑娘找错人了,在下不卖身。”
拒绝当下,他就看到了小鲛人眼神变了。
藏淮生不禁咽了口气,后退两步,无奈地迂回道:“姑、公主为何突然收我为奴隶?”
——还敢问本公主为什么?
塞伊柳眉倒竖,正欲回答,眉头却突地蹙起。
不行,不能说,怀生巧舌如簧,很有心机,最擅长伪装成大尾巴狼,她若说出原因,他总能辩解出理由,说不定还能把她忽悠,就像梦里那样。
想通这些,塞伊哼了哼:“你不合本公主眼缘,所以要收你为奴隶。”
言下之意,收你就收你,还用讲什么道理。
塞伊脸色很臭,在梦里,这厮就是一直对他的小师妹念念不忘,一面占本公主便宜,一面跟小师妹眉来眼去,最后还因为小师妹……
想想就气。
塞伊兀自胸闷了半晌,直到想到男人如今的处境,心情才豁然明朗,还不厚道的,幸灾乐祸。
……这男人如今身中剧毒,法力尽失,落在了她手里。
藏淮生复杂地凝视一会儿愤怒,一会儿又乐出声的小鲛人,许久,叹息了一声,将奴隶玉牌收起。
……这小鲛人,脑子不怎么够用的样子,怪可怜的。
罢了,看在救命之恩的份儿上,且再跟着这小鲛人几日,待她适应了人界的生活,他再伺机脱身也不迟。
不过,藏淮生朝小鲛人笑:“姑、公主,能先陪我去一个地方吗?”
塞伊看着他:“你在请求本公主?”
藏淮生好笑,深知小鲛人得顺着鳞片摸下去,“是,在下还有一桩任务必须了结,公主可愿随我同去?”
塞伊抿着唇,掀眸打量这个奴隶。
她知道,自己不该答应这个奴隶任何事,不然他会顺杆子往上爬,提出更多的要求,以往那些同族,吃过的教训已经够多。
藏淮生又摆出笑脸,释放出善意:“无须花费公主多久,半个时辰,足以解决。”
塞伊感受到一股温和的力量,定定看了会,清了清嗓子:“走吧,带路。”
藏淮生忍俊不禁,负手走在小鲛人身后,“公主往左走。”
一炷香后,在塞伊失忆了不知多少次后,两人爬过小山林,又回到了宏福巷。
刀枪剑戟声还在不远处,却未曾波及到宏福巷,海妖只管罪首,无意伤人,战前特地布下了结界,护住了镇上居民。
小巷盯着骇然的战声,却是难得的安静。
塞伊跟着藏淮生左拐右拐,来到巷里一处偏僻的角落。
日光如晦,墙角斑驳。这应该是附近用来存放脏物的地方,地面洒落汤汤水水,时常有老鼠吱吱叫着爬过,肮脏得难以下脚。
塞伊走在巷子头,就不肯再往前挪动一步了。
“你拉着本公主来,要干什么?”
藏淮生看着她:“还记得,方才我在东街上,跟钱掌柜说的那个故事吗?”
……什么?
塞伊一脸茫然。
好在,忆音海螺出声,将盛阳镖行刘家与姜氏商行的恩怨,讲给了主人。
忆音海螺很惊讶,它还以为,这故事是藏淮生编的,因为他根本就不叫刘小宝!
塞伊好奇地望向藏淮生:“刘小宝的故事,你是在哪里听到的。”
那钱掌柜不是傻子,这人若随口编出个故事,定然当场就被拆穿了,绝不会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藏淮生道:“是从刘小宝本人身上听来的。”
说着,他迈动着长腿,仿佛没瞧见地面的脏污似的,走到一个盛满脏污的脏桶后面,沉沉叫出一人名字:“刘小宝。”
塞伊支起耳朵,眼角余光瞥去。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过后,传出一道虚弱得仿佛风中残烛的声音,分明是很年轻的嗓儿,却透着股沉沉暮气。
“仙长……您来了。”
一听这话,塞伊睫毛轻扇。
这个说话的人,百病缠身,心力交瘁,快要死了。
藏淮生蹲下身,朝面前满身脏污、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少年伸出手,道:“你的事已完成,尾款交付一下。”
塞伊眨了眨眼睛,不可置信。
一个修者,竟跟一个快要病死的人要钱?
他不要脸,本公主可还要的!
塞伊提起裙摆,在鞋底附着一层保护水膜,就要走进去。
却听到了少年带着哽咽的话。
“谢、多谢……仙长。”
一只干枯似鸡爪的手,捏着一枚铜钱,颤巍巍放入藏淮生摊开的手掌心中。
“我……心愿已了,九泉之下……可以,无愧了。”
塞伊提裙的手一顿,愣在了原地。
随即还是提着裙,走了过去。
走过去之时,就见那凡人轻轻垂下脑袋,鸡窝似的乱发遮住脸颊,已没了气息。
“怎么回事?”
藏淮生将这一枚铜板,往怀中一揣,对上塞伊的视线。
易容幻术挡住了他的真实模样,却挡不住月射寒江的神韵,他眼底有未褪的温和与怜悯。
塞伊看得一愣,有那么一会会,她还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但转念一想,怎么可能,人族的名字还有重复的,况且这人出现的时机未免巧合。
藏淮生哈地一笑,负手解释:
“这人一直躲藏在宏福巷子里,意外撞上我与你和姜氏商行的拼杀,便以为我们也与姜氏商行有仇,一直尾随,直到我们再次回到莲花镇大街,你去街上与黑甲卫对峙,我躲入巷子里,被他赶上,非要拉着我,把一枚铜钱往我手里塞,要我听他说一件事……”
原来,这个人才是刘小宝。
从小生长于富贵之家,家族父严母慈,生意兴隆,若不出意外,他长大后也将子承父业,成为一名盛阳镖行的老板。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刘家的好日子,在遇上姜氏商行的钱掌柜登门后,毁于一旦。
——钱掌柜看上了刘家世代供奉的镇族之宝,千黄钟。
他甩出千两黄金,要求买下这口钟,刘父刘母自然不愿,千黄钟是祖上留下来的宝物,传承有三百年,是刘家立家之本,岂能出卖。
刘家断然拒绝了钱掌柜,钱掌柜也没生气,只冷冷看了眼他们,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他们日后莫要后悔。
这话说出没多久,刘家就倒了霉。
先是出货被山匪抢走,之后行船漏水,铺子大火……短短两个月连连出事,顷刻间,一个幸福富足的家族,分崩离析,家破人亡。
即便这样,刘家也未曾出卖千黄钟。
它是被钱掌柜带人上门,强行买去的。
直到那时,刘家父母才恍然想通了一切,奈何为时已晚,他们已护不住镇族之宝……
“刘小宝在家族破灭后,流落街头,他想要将刘家遭遇告诸众人,却又害怕遭到姜氏商行的报复,直到快要死了,心中遗憾难解,恐会死不瞑目,他没办法了。”
他许我两个铜板,拜托我听完他的故事。
我这人呢,做生意实在,另附一样赠品——帮他揭露钱掌柜的行径,完成得还不错,如今钱货两讫,我的任务也完成了。”
故事讲完,藏淮生回头一看,对上小鲛人迷惑的眼神。
藏淮生探出手,冒着走钢丝的危险,在她眼前晃了晃:“……公主?”
他不会又被遗忘了吧?
藏淮生无语凝噎了。
他,丹雪山主,这辈子存在感就没这般低微过。
塞伊确实已经忘了,凝神听完了故事,还没来及发表下感言,就已想不起来。
她望着面前男人,眼神里有小嫌弃,别开了眼:“你挡住路了。”
这鲛人……
藏淮生暗暗运气。
真该让苏梵梅来伺候这小鲛人,如此他便知道,何为真正的“居高临下”、“傲慢自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