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此别无归
病床上的陈鑫同，心里十分清楚，自己突然就病入膏肓将不久于人世了，他有些不甘心。
想想自己这一生，安分守己，循规蹈矩；注意言行，谨慎做人。
从不敢轻举妄动，逾越雷池半步。
医人无数，却无法医治自己(生理上和心理上的)。也包括家人，大女儿的自尽，小女儿的丢失。
他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路过江边，想去看看“大黄”。
因为政府部门重修堤坝，那个小土包早已不见踪影。
轮机渡船也已替换了原来的木质渡船，那叔侄二人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几十年光阴，多少大事小情；多少憧憬幻想，几多现实的画面。
欢愉的、悲伤的、刻骨的、荒诞的、正确的还是错误的。
酸、甜、苦、辣、咸，五味杂陈。
一帧帧、一幕幕不停地在脑海里播放。
人活在这世上其实就是一种修行，大限已至，扭头便走。
从哪里来就请回到哪里去吧！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去。
一切都将归于尘土！
抛开人世间那些烦心的、琐碎的事情，轻松上路，一路走好！
父爱如山，沉甸甸的，厚重而深沉。
父亲病重，芍芬心绪不宁，恍如隔世。
她挣扎着不愿相信这是真的。
小时候，大姐各个方面都那么优秀。在她的心目中，大姐是那么的完美与圣洁，是她学习的榜样。
可是大姐走了，毅然决然，好自私好残忍！
阿公的心痛绝望她不知；父母的撕心裂肺她不顾；妹妹们弥漫不散的心理阴影她不懂。
殊不知！好事者与长舌妇们嚅动的嘴唇会置人于死地，杀人于无形！
她太年轻，太冲动。
冲动这头魔鬼嗜血成性，凶残无比！
十四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午后，乌云滚滚天气闷热，人感到无比的压抑。
父亲搀扶着母亲走进家门，两个人浑身都湿透了。
母亲头发散乱，眼神空洞；她瑟瑟发抖，呜呜哽咽着。
一身污泥的“大黄”陪伴在侧，父亲望着阿公，痛苦地摇摇头，欲哭又强忍着的表情。
阿公老泪纵横哭出声来，同时还夹杂着急促的咳嗽声，令人揪心。
那场景如同梦魇一般烙在芍芬的脑海里，始终挥之不去
芍芬七岁那年的春天，持续低烧不愈。父亲背着她到医院挂了急诊，吃药、打针仍不见效。
于是就抽血检查、静脉注射、住院治疗。
后来医院的诊断是血液感染。
芍芬在医院折腾了二十几天，面黄肌瘦，没了人形。
总算是体温恢复了正常，出院回家。
阿公心疼得直搖头，嘴里面:“积厄、积厄。”(感叹别人倒霉或遭遇不幸)地念叨着。
姚荷煮稀粥熬中药精心调理，数日后，四妹却仍然持续低烧，直喊头疼还呕吐不止、哭闹不休。
母亲慌慌张张，背着女儿要去医院。
不想在门楼前与一个尼姑撞了个满怀，赶忙道歉，欲走，却被叫住。
那老尼姑双手合拾微微颔首，道:“善哉！善哉！施主背负着孩童，惊慌失措，所为何事？”
母亲定睛一看，原来是那位经常上门化缘的桑浦山庵堂的尼姑。
“师父，请进，请进。”
姚荷转身将那尼姑让进厝内。
老尼姑眼神定定地自顾瞧着四妹的病容，缓缓道:“施主莫慌，这女孩儿就是体质羸弱，咱以后再不敢用那虎狼之药了，可好。请将她安坐于椅凳，咱为她诵经，减缓其疼痛。”
姚荷立即照办。
只见那老尼姑拔动手中念珠，嘴里念念有词，一手摩挲四妹的头顶。
须臾，四妹安静下来，疑惑地看着这个穿着与旁人不同的“老姨”(对祖辈妇人的尊称)。
那老尼姑面容柔和，盯视四妹良久，沉吟不语。
姚荷急了，问道:“师父，有何嘱咐，请直言！”
老尼姑缓缓道:“施主，此女饮食必须清淡，忌辛辣，不可沾荤腥，否则”
然后俯身在四妹耳边说了一句话，直起身转向姚荷，意味深长地叮嘱道:“切不可逼问她。”
竟自走了。
四妹芍芬渐渐长大，出落得秀丽端庄，婷婷玉立。
她学习勤奋，成绩优异，高中毕业以后考入工商银行，成为储蓄所的一名工作人员。
她好学上进，业务水平不断提高；她还报读广播电视大学，攻读财会专业。
如此优秀的姿娘仔，不只银行领导颇为赏识，亦有众多的倾慕者，但无一人敢主动追求或表白。
她本人并不在意，精力全部放在了学习上。
有闲暇时，就会到佛堂帮忙。为香客们泡茶递水，整理清洁供桌、香妒、烛台和蒲团。
还学会做了几样素菜，有“醉菇汤”和“八宝素菜”。
那汤，浓香可口；这菜，酥嫩鲜甜、营养丰富。
自从那天老尼姑走后，姚荷便心生疑窦，但从无与他人提起。
老尼姑神神秘秘欲言又止的叮嘱，姚荷不疑有它，依言而行。
女儿果然平平安安长大成人，母亲被镇住了。
顿时觉得芍芬与一般的姿娘仔不同，不知道是什么来历，她想到了潮剧《田螺传》，甚至是《聊斋志异》。
她事事顺着她，甚至是小心翼翼的。
别说喝斥，连大声嚷嚷都没有过。
母女间也没有什么亲昵的举动，客客气气的。
又见她整天忙进忙出，风风火火的，从不谈及处“对象”一事。
姚荷便忧心忡忡起来，担心她根本就没有打算把自己嫁出去。
鑫同劝慰自己的妻子，半开玩笑地说:“四妹不要太早嫁人，才可以多陪陪咱们，我是求之不得的。现在政府提倡晚婚晚育，咱们女儿响应号召嘛。”
陈鑫同非常疼爱这个女儿，一个姿娘仔既努力又有出息，他很欣慰。家里的现金如果需要存取，都会交由芍芬去办理，非常信任她。回到家，与她交谈说的话也最多。
得知父亲的病已无治愈的希望，芍芬立即去单位请了假。
全天候在医院服侍父亲，说要陪他走完最后的日子。
父亲疼惜女儿怕吓着她，自己就是疼得一身冷汗也咬紧牙关不大声吟呻。还时常叮嘱女儿要自我保护，要勤洗手不要被传染了。
这天，父亲对女儿说，他想看看外面。
芍芬含泪将他扶起靠坐着，他喘息着自己摘掉了氧气罩，那无神的眼睛定定的望着窗外。
已两天没有进食的父亲告诉女儿，他好想喝她做的醉菇汤。
芍芬的泪水顷刻间涌出眼眶，她想起十几年前，阿公跟她说想去看菊花时的神情。
这天，他告诉了女儿一个秘密。
这天，陈家人再次接到了病危通知书。
当天下午，父亲陷入了重度昏迷，瞳孔已开始散大，对光反射消失，已是弥留之际了。
芍芬近乎崩溃，她跑到走廊尽头，放声大哭，无所顾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