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余日不善
几口把汤喝完,萧翊枫把碗放下,故溪言这时候推门进来,怀里抱着好几株莲蓬。
“呀,阁主,你把汤喝完了!味道怎么样?”
故溪言盯着桌上的空碗两眼放光,阁主真的会喝哎,跟喝药……阁主不会当药喝的吧?想着,故溪言笑脸有些僵化。
萧翊枫并不搭话,伸手拿过一个莲蓬,剥出一颗来莲子放在嘴里嚼,然后开始剥第二颗。
故溪言把怀里的莲蓬都扔在桌上,眼瞅着阁主剥出第二颗来,在他还没放到口中前凑过去把莲子咬进嘴里。嘴唇擦过阁主指尖,冰冰凉凉,入口的莲子也是冰冰的,咬起来跟冰块差不多。
阁主吃莲子就这样吗?一点味道都没有了啊,怪不得他不爱吃东西!
萧翊枫还没晃过神,刚刚故溪言嘴唇擦过指尖的感觉好奇妙,有些妙不可言,值得回味而无穷。
“诺。”
萧翊枫闻声抬头,故溪言刚剥出来已经去心的莲子便已经塞进嘴里,不是冰的,而是它该有的温度,是自己被寒气侵体前的味道。
“甜吗?”
故溪言靠近阁主,把莲蓬从他手里抽到自己手里,果然也是冰凉的。从阁主嚼第一颗莲子时,故溪言就听着声音不对。
“不错。”萧翊枫看着故溪言手里的莲蓬。
“来,阁主坐,我剥给你吃。这莲心可以留着,清心安神用。——阁主你别动手,我来就好。来。”
萧翊枫没张嘴,就直勾勾看着故溪言,自己又不是小孩子,为什么要人喂着吃?为什么……吃莲子这方面自己还不如小孩子呢。
“来。”故溪言把莲子送到阁主嘴边。
转过头去,萧翊枫起身想离开。
“阁主!”故溪言忙把人拉住,他怎么了?莲子不好吃吗?“怎么了?”
萧翊枫脸色冷下来,有些冷的可怕。
“阁主……不想再吃了吗?”
故溪言不敢再得寸进尺,之前阁主一点都不会碰自己送来的东西,现在汤也喝了,莲子也吃了,已经很给面子。
“很晚了,回去歇着吧。”
萧翊枫站起来,脱了外衫随便挂起来,仍然走到窗边。本来因为昏迷就只穿着里衣,外衣是下床时随便披上的,不过是白天为了仪态而已。
故溪言起身看着阁主,他一直在赶自己走。
“阁主呢?”
“不用管我。”
故溪言低头,瞄着手边的茶碗,里面是自己亲手剥完却没人吃的莲子。一个练功会把自己冰封起来的人,怎么能不管呢?
“阁主,我不走,水门主说了得看着你。”
“师父,”故溪言吸着鼻子,眼圈通红褪不来,全身都写着委屈。“师父……”
“好了好了,没事没事的,枫儿就是一时生气,他也不是真的要打你,身上也没伤不是吗?他怎么舍得打你啊!”
白影含笑哄着故溪言,被阁主从房间里扔出来这种事情也是咎由自取,虽然自己也很想这孩子能时时刻刻陪着他,可大晚上还待在一个房间的确不合适。
“师父……”
故溪言只是委屈,先前阁主沐浴都没让自己回避!
“不哭了啊,明天师父陪你回去找枫儿,他昏睡两天你也没合眼,趁枫儿没事好好休息一晚上,嗯?”
“嗯……”
故溪言应该是累坏了,靠着白影抽泣一会儿便合眸熟睡过去。替徒儿擦擦湿润的眼角,白影把人带回房间安置在床上。
小公子生性活泼,或许是因为血缘关系,他对阁主是格外亲切,说起来故清风只是把人养的有些任性而已。
“可是小公子啊,枫儿生性淡漠,他孤独走了十几年,又寒毒侵体,早已不肯与人亲近,你太让他措手不及……”
白影即使看的通透,也绝不会想到故溪言对萧翊枫还存有另一重心思,否则今晚肯定笑不出来。萧翊枫可以当耳边风不在意,白影历经人事,当然不能眼睁睁看着两兄弟沦陷。
萧翊枫握紧拳头,防止它发抖。
刚刚动手没半分钟犹豫,为什么现在抖个不停?故溪言不肯走,自己用寒气推他出去,那孩子连还手都没有,只是哀求:眼神在哀求,嘴里在哀求,腿上也在哀求,求自己别赶他走。
是哀求吗?
可那孩子不是一向都没个正经吗?
面朝窗外,心思不在,萧翊枫目光涣散难聚,转过身来面朝房内,走到床边坐下,坐一会儿又站起来走到窗边,没站住脚就向桌边走去,目光落在装满莲子的茶杯上,手不自觉地伸过去摩挲。
故溪言剥落的莲子皮跟莲心有些枯黄发黑,莲子也是,除了自己碰过的那一株。一旦沾染寒毒,持久不散,无论对方何种生灵之物。
手抖起来,萧翊枫静静看着,眼睛微眯。
不对,不对劲,绝对不对劲。
萧翊枫把右手举到自己眼前,看它微微抖个不停,手指用力抻住伸直,抖动的程度小一些,但是停不下来。
慢慢深吸气,缓缓吐出来,尝试减轻手上的寒气,果然抖动停了下来。张口吐一口气,萧翊枫把手放下,眼睛放空盯着前方。
任重、道远,然余日不善。
“太早的话,萧门翊林怎么撑得起来……”
手撑桌子坐下,萧翊枫一口一颗莲子往嘴里放,已经习惯味同嚼蜡,此时就算桌上放的是故溪言曾经炒的那盘不可名状的肉他也吃得下去。
吃完最后一颗莲子,盯着杯底呆愣良久,萧翊枫连夜出门到鹤梅崖,进入冰室,穿过冰柱林立成的迷宫,找到萧仲怡所在,静静站在他跟前。
萧仲怡稳下气息,睁开眼来含笑看自己的侄儿,他似乎有些慌乱啊,什么事情能让这孩子如此失态。
“寒冰琥珀原为萧阳所有,他可有提过寒毒解决之法?”
“你……”
心一紧,萧仲怡赶紧站起来,走到萧翊枫身边抬手却没敢碰他。一定是他身体出问题了,不然不会问的这么急迫。
“师、师父没说过啊……”
唯一的希望就此失去,萧翊枫反而平静下来,既然无方可治,只好欣然受之。脸色平静下来,萧翊枫转身要走。
“萧翊枫!”
“打扰师叔了。”
“你、可有嘱咐?”萧仲怡屏住呼吸。
“龟息术惹了不少麻烦,我不想学了,师叔见谅。”
“滚!”
萧翊枫很少,甚至几乎不会说“不想”,五岁以来只有该不该,可是这鲜有的任性萧仲怡并没有接住。
淡淡一笑,萧翊枫离开冰室。
烈日当空,风平浪静,山丘一般的巨轮火力全开在海上航行。
望着前方,计算着靠岸还需要多长时间,水鸢落心事重重。自易华川出事,船上气愤莫名压抑,她只能在没人的地方偷偷呼吸。
身后有脚步声,听得出来是故意让自己听见。
“师叔这些天似乎在躲着我?”秋词来也望着远方。
水鸢落手搭在栏杆上转眸看看,欲言又止,回头扫视一下才微微放心,深呼吸后张口问:“你就不怕他们知道易华川是死于毒针吗?”
“他头都撞烂了,师叔不说,谁会知道?”
话说到此处,水鸢落转眸略带疑问看一眼秋词来。易华川被打捞上来时自己并不在场,后来才听说他头撞的血肉模糊。按当晚秋词来把人丢进海里的手法,撞到头部的可能性很小,只能是后来所致。
夏循渊不仅没怀疑秋词来,反而出面解释,说他们两个人之间没事鬼都不信。
“我为什么要替你隐瞒?”
“毒是易华川自己的,针是师叔所制,我不过冰封了一下而已。雁过留声风过留痕,师叔知道,真要查起来易、水、萧三门谁也躲不过。”
“你威胁我?”
“师叔莫生气,词来不过是提醒师叔,你我在一条船上。”
秋词来转过身去,背对着船前进的方向,自己已经将事情来龙去传回离苑山庄,师父没有任何指令下达,便是默认由自己全权处理。
“师叔也无需烦忧,此事若真被揭露出来,词来一人承担。”
拨一下被风吹乱的长发,水鸢落突然觉得心慌,明明之前并不在乎这件事后果如何。易华川是易夏烨独子,易夏烨是易杰堂弟,这件事追究到底会怎么样?
“他,知道了吗?”
“师父知道。”
“由着你胡来?”
“嗯。”
水鸢落闻言带着些气愤转过头去看远方,眼底更多的是妒忌,为什么自己得不到他的纵容呢?如果自己不是水门直系传人,如果自己能拜入萧门……
“风大,师叔别吹太久了,容易头疼。”
秋词来关切一句,怎么来的怎么离开。凭水鸢落对师父的情,秋词来相信她不会出卖自己。
五天后,海上狂风乱作,巨浪滔天,活人都自身难保,更别说管死人。
对萧翊枫来说,一切都似乎回到正轨,除了他要跟易杰共同处理清辉堂那边的琐事。人命关天,萧翊枫看来也只是琐事而已。
“实在汗颜,易夏烨中饱私囊确有其事,我已经拟好了对其革职查办的文书,等阁主看过若无异议,我即刻差人去办。”
易杰把文书交给萧翊枫,后者拿过看也不看,打开后直接盖上笑尘阁的玉印跟自己姓名的印章。
“此时交由易门主,我放心得很。”
“听闻海上发难,秋词来不仅救了整条船,还以冰棺保住了我那侄儿的遗体,阁主理当嘉奖一番。”
易杰暗中观察着萧翊枫的脸色。
“自是众人合力,哪能词来一人吞功?就算属实,也功不抵过。”
这么多年,秋词来鲜少从师父萧翊枫手中得到小恩小惠,这一点师徒俩心照不宣。秋词来得到的东西,多少人看不见却红着眼。
“水门主,没去离苑找过阁主?”
水鸢落要是折在海上,易杰估计水黎芝会把离苑山庄掀个底朝天,她对女儿的关心不亚于萧翊枫对故溪言的关心。
“未曾。”
“虽然羞于开口,但毕竟兄弟一场,还是得跟阁主求情。易夏烨痛失爱子已是雷霆之击,日后处置还请网开一面。”
“易门主。”
易杰心一沉,萧翊枫把目光转向了窗外,似乎有些不耐烦。
“请易门主记住,此事全权由易门主做主,我不会插手。当然,此亦为易门主家事,晚生不便多言,易门主可酌情处理。”
萧翊枫做主处置易夏烨要照顾易杰的脸面,跟易杰做主处置易夏烨要照顾他自己的脸面可不是一回事。前者身为晚辈,只能后退妥协,而后者为示公正,唯有铁面无私。
大义灭亲这种事,总得让易门自己尝尝,才能懂萧翊枫在萧仲怡归宗大典上的无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看出年轻阁主的心思,易杰不再多言,收好印过章的文书离开。
易杰本不愿跟萧翊枫结怨,他一直对这孩子心存同情,经此一事开始有些意识到是自己老了,竟然糊涂到这种地步。
可是如果萧仲怡没有出事,或者当初自己能出面帮一把,此时殿上的年轻人还会不会把欲望和算计对准自己人?
易杰离开不久,萧翊枫便回了离苑山庄,故溪言果然还留在这儿。
“阁主!”
见到萧翊枫,故溪言高高摇着手臂喊,看来是今天练功不累。今晚石上松也在,见萧翊枫过来明显比故溪言拘谨。他已经在这里待了三个月多一点,每天早起晚睡辛苦至极,按理说早该吵着要回晴沙府的。
“见过阁主。”
萧翊枫站住脚,石上松恭敬地有些刻意。
“三月问学之期已满,阿姐也传信来打探,我大概明天要回去了,特地跟阁主道个别,在离苑惹祸不少,多谢阁主包涵。”
“穷家富路,明日多带些盘缠。”
萧翊枫目光落在地面的树影上,去年石上松还敢对自己大喊大叫,恍然间觉得在离苑消磨了他一身难得的少年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