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君子以常德行(2)
往常的集市,因为交通不便,进城又需要缴纳不少税银,所以除了初一和十五有较多的商贩外,平常时日,只有一些懒散营业的铺面,和三三两两挑着担,进城卖菜的老农。
但由于今天下雨的缘故,许多铺面都提前打烊。老农们有闲钱的就聚在一起,坐在小酒馆内,点上一盘花生米,吃上两碗老板娘亲自酿制的黄酒。没钱的则找个支了顶棚的茶摊,喝上两碗大碗茶,拿出怀里的窝头啃上两口,顺便欣赏一下雨中的街道,也算是别有情趣。
这造成了街道上格外冷清,看不到一个行人。张秀才站在街角,远远就看到,自己用来占卜的桌椅被人搬到巷口,椅子上坐着一个蒙着黑色头巾,体态丰盈的女子。
在这蒙面女子身后,站着一个身材异常高大、虎背熊腰,个子足足比普通男子高出半个头的健壮女子。
这女子手中拿一把撑开的油纸伞,举在蒙面女子头顶,脚旁则放了一个比较巨大的麻袋,里边塞得鼓鼓囊囊,不知道塞了什么东西。
健壮女子背对着张秀才,明明看不到张秀才,却仿佛知道张秀才来了一样,突然回头,冲着张秀才诡异的笑了笑。
张秀才心里一惊,瞳孔忍不住又是一阵抽搐。自从修习了道法后,他虽然没学到什么惊天动地的本领,可身体确实发生了不小的改变。体力明显比从前强了许多,眼力和听力更是强到匪夷所思,明明相隔甚远,却还是一眼就看清了女子的相貌。
这女子长得极为粗犷,粗眉毛四方脸,厚嘴唇大嘴巴,宽鼻子,一双铜铃般的大眼沉稳冷酷,暗藏杀机,标准的女生男相,一生要么甘心受穷,换来长寿安康。要么不甘平庸,腥风血雨。绝对不可能像普常人一样存活。这种命相简单来说,要么就是大富大贵九死一生,要么就是穷困潦倒艰难度日,不存在平淡的可能性。
或许是知道自己的长相与众不同,这健壮女子身穿一件绿色的袍子,脚下蹬着一双红色绣花鞋,耳朵上挂着两条金蛇样式的耳坠,似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女儿身。
“这位夫人,不知您大驾光临有何贵干。”既来之则安之,来都已经来了,即使真有什么不好的结果,也无法改变,躲是躲不掉的。既然如此,不如冷静下来,静观其变。
蒙面女子朱唇轻轻闭合,冒出两个字:“测字”
“不知夫人想测什么字,想问何事?”张秀才边说边拿起桌上的砚台,开始研墨。
大胤朝占卜用的书桌,多没有抽屉,因为大胤朝的文人觉得书桌就是摆放笔墨纸砚和书籍的,摆放其它物品是对书的侮辱,读书可是一件非常神圣的事。所以,日常张秀才不在的时候,都会把笔墨纸砚用一张上好的羊皮卷包裹好,放在桌子上,没成想,今天有人替他摆了摊,提前拿出了笔墨纸砚。
张秀才磨好墨,蒙面女子拿起毛笔,提起笔在白纸上写了一个狈子。然后放下笔道:“听说先生算无遗漏,乃是这方圆数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神算。想必已经猜出了本宫的身份,本宫今天问的事说难也不难,说不难又非常难。先生不妨猜上一猜,本宫到底想问什么。”
张秀才盯着蒙面女子略作思考,微微一笑道:“乡公主真爱说笑,这可有些为难在下了。在下不过一乡野村夫,略懂一些占卜皮毛,徒有虚名罢了,当不得真。不过,既然乡公主想要考较在下一番,那在下就出丑了。”
小白的叙述中,详细描述过这位乡公主。若是这样张秀才都猜不到对方是谁,那不该来给人占卜,应该找个郎中,及时开点药补补脑子才对。
张秀才清了清喉咙道:“名、利、金钱,想必乡公主都不缺,也不会来问在下。至于死去的人,倘若乡公主真的深爱对方,不可能仅仅只是因为担心未出世孩子的气运,就把罪魁祸首交给别人处理。在下见乡公主的身形,显然刚生产完尚未恢复,而孩子不在乡公主身旁,乡公主又写下了这个狈字。狈的一旁代表了婴儿,狈这个字,则有偷抢的意思。倘若在下猜的不错,乡公主要问的莫不是自己孩子在哪?”
乡公主忍不住拍手鼓掌道:“盛名之下无虚士,先生猜的没错,本宫的孩子确实一出生就被人抱走,强行送人。甚至说,这世上知道本宫怀孕并生下孩子的人,大部分都闭上了嘴,先生算的可是很准呢。”
关于乡公主怀孕的事,其实张秀才是从小白口中得知,可小白毕竟只是一匹马,即使开了智也是妖,人类的许多事都太过于复杂,它不会懂,也没必要去懂。张秀才当时没有察觉,可现在细细想来,乡公主刚嫁人没多久,就挺着个大肚子,老公才刚死几天,孩子都生下来了,这日子怎么算都对不上。除非这孩子压根不是…
张秀才暗叫一声不好,自古闲事莫议,尤其是皇室的丑闻,更是要装聋作哑,有多远躲多远。不然事关皇室的颜面,一个外人一旦搅进了这些破事当中,最有可能的就是皇室的人啥事没有,自己是永远闭嘴了。
倘若张秀才猜的没错,乡公主出嫁前,有关乡公主的那些传闻,多半是假的。比如乡公主刁蛮任性,打死了多名丫鬟,其实极有可能是这些丫鬟看到了、听到了,不该知道的事情,所以才被人封嘴灭口了。至于那些传闻,明显是王爷府故意散播出去的障眼法,用来遮人耳目。
“在下只是随口一猜,当不得真,请乡公主不要在意。”
“先生多虑了,即使先生没有猜到,本宫也正打算告诉先生呢。”
张秀才想要置身事外,奈何公主不依不饶,两人看似无意间的谈话,却暗藏玄机。张秀才为人是有些迂腐,可人是会成长的,再迂腐的人,这些年天天跟天南海北的商旅打交道,整日给人占卜算命,虽说性格所致,做不到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可无论是口才还是见识,都不是当年那个酸秀才能比得。
“乡公主身份显赫,手下能人异士众多,何必非要难为在下这个乡野村夫呢?”张秀心里很清楚,乡公主也是公主,别拿公主不当皇族。只要乡公主张口,什么能人异士没有,干嘛非要找他。说白了,要么是那些能人异士压根不敢帮忙,要么就是这件事太难,帮不上忙。还有一种可能性更加糟糕,那就是帮忙的人知道太多,过后一定要封口。所以要找个外人来做,没必要损害自己人,会让下人们寒心。
但不管哪一种理由,对于张秀才而言,都不是一件好事。他就想安心赚点活命钱,待有朝一日金盆洗手,找个地方安心修炼。你说他胸无大志也好,没有理想也好。可读书的目的是为了明事理,学做人,不是为了当官向上爬。修炼的目的也是为了感受天道,战胜自己。而不是为了好勇斗狠,滥杀无辜。
“恐怕事情由不得先生做主,先生既然买了那匹白马,那就已经卷入到了此事当中,先生答应也要答应,不答应也要答应。”乡公主的声音突然变得冰冷,隔着面纱都能感觉到它面部散发的寒气。恩威并施是上位者永远不变的手段。这乡公主生在皇室,从小耳闻目染,自然深懂此道。
乡公主使了个眼色,身后站着的高大女子,突然抽出藏在雨伞中的剑,一手仍举着雨伞,替乡公主遮雨。一手却拿着伞中剑,一剑刺向了脚边肉鼓鼓的麻袋。
鲜血顺着雨水,瞬间染红了地面,麻袋剧烈的一阵挣扎,没有了声息。张秀才的心,瞬间跌入了万丈冰窟。一种极其不详的预感,让他忍不住的蹲下了身,颤抖的解开了麻袋。
“啊…”张秀才惊恐的跌坐在地上,麻袋中赫然竟然卖马给他的屠夫。他曾说过,只要这屠夫不短斤缺两,好好做生意,会一辈子平安。事实是这屠夫的命相,也确实是长命百岁。可他遇上了张秀才,因为张秀才的出现,客体改变了主体的命运,屠夫的命相发生了改变,以至于惨死在别人剑下。说白了,他虽不是张秀才所杀,但确实是因张秀才而死。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你为何要滥杀无辜?”张秀才的语气有些凄厉,雨伞也丢到一旁,披散着头发,浑身上下都被雨水打失,样子有些狼狈。听说杀人和第一次亲眼见到杀人,完全是两种不同感受。张秀才一介书生,第一次看到一个大活人死在自己面前,难免会惊慌失措,严重失态,这是人的正常反应。
“先生糊涂,怎么这般失态,难道先生不知道原因吗?”乡公主说话依然是不紧不慢,仿佛杀死一个人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没有丝毫情绪的波动。
张秀才闭口不语,他当然知道为什么要杀屠夫,皇室一怒,血流千里。不要说这屠夫刚才听到了不该听到的秘密,就是失信于乡公主这一点,都够诛九族了。
“在下想不通,以乡公主的身份地位,谁会这么大胆子,抱走乡公主的孩子?倘若乡公主都毫无办法,那在下这个乡野村夫又有什么主意?乡公主为什么非要选在下?这孩子的父亲又是谁?”
“这孩子的父亲是谁,你不问,本宫也自然会告诉你。至于为什么选你,当然是因为你本领出众。本宫还从来没有见到过,有人能在短短几天内,替一头家畜开智成妖,简直神乎其技。本来本宫是想要把你和那白马全部杀了,可在见识到你的本领后,本宫决定给你个机会,只要今天你能猜出来本宫的来意,本宫就饶你一命。你果然没让本宫失望。”
“原来如此…”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乡公主手下护卫全是高手,想来看到了张秀才给小白开智的一幕,所以乡公主误以为张秀才乃是隐世的高人,于是改变了主意,放过了张秀才和小白。事到如今,倘若张秀才强行解释自己没那本领,都是无字天书的功劳,那恐怕是越解释祸事越多,百分百死得更快,倒不如乖乖闭嘴,走一步算一步。
张秀才叹了口气,知道这事自己算是逃不掉了,只是到底是谁那么大胆子,连乡公主的孩子都敢碰。谁又有那么大的本事,能从乡公主眼皮子底下把孩子抱走。
“麻烦请乡公主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详细告诉在下。另外,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倘若这件事完结后,乡公主要杀在下灭口,请乡公主放过在下家里的家畜,它们什么都不知道。”
乡公主沉默不语,并没有否认事后自己有杀人灭口的打断。聪明人之间,有些话别说,因为说了也没用。乡公主可以向张秀才保证,一定不会杀人灭口。可张秀才不会信,乡公主自己都不信。聪明人聪明的地方,就是绝不会轻易相信别人的话。既然如此,乡公主何必让大家都尴尬。
“先生,本宫接下来的话,你可能会有些吃惊。本宫的丈夫,从来没有碰本宫一指头,也不敢触碰本宫。因为本宫肚子里怀的是当今皇上的龙种。”
一口老血,差点从张秀才口中喷出。他有一种想要把自己耳朵眼睛挖出来的冲动,这个消息简直是晴天霹雳,实在太惊人了。他毫不怀疑,自己现在哪怕逃到天涯海角,都逃不过皇室的追杀。当今皇帝和自己亲叔叔的女儿,也就是自己的堂妹…实在太乱了,虽说皇室一向都乱,可能做出这种事,张秀才除了无语,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评价。
这件事实在太大了,关乎到皇室的颜面,而一个龙种,若是落到有心人手里,那将来就是乱世的祸根。
不管皇帝是否仁慈还是暴虐,凡是听到这件事,看到这件事,知道这件事,不幸被卷入到这件事中的人,统统都只有一个下场,形神俱灭。哪怕肉身消亡,天魂都别想逃掉,想要做鬼诉苦都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