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令符
黎云书从茶楼出来时,巡城的卫兵们刚好换班。
卫兵们围在街巷中谈论:“昨夜里那场雨,下得可真大。”
“是啊,半点预兆没有。当时有人想走,看着沈少爷淋雨守城,和个没事儿人一样,谁还好意思离开?”
“真不知少爷身上的伤怎样。听说他的衣服都被血浸湿了,一走一个血脚印”
黎云书的双脚好似灌了铅。她沉思着,抓住那两个卫兵,“沈少爷现在在哪儿?”
“啊?”卫兵们面面相觑,“一早上换班的时候,被大家推着送回沈家了。”
她道谢离开。
身旁喧闹声不绝,空气中弥散着冷铁与血腥的气息,刺入肺腑,阵阵发冷。
她沉默地游荡在街头,手攥紧了袖中装着药粉的纸袋,好似光天化日下的一抹幽灵。
戒严后的关州街头着实没什么好看,商贩都被赶回家,招徕顾客的旗帜上落了灰,被阴沉沉的天衬得灰扑扑。她望着眼前一切,心头百感交集。
到底要怎么做?
踟蹰之中,她嗅见酒楼中熟悉的饭菜香气,微顿,又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要了些小菜,又要了里脊。只是战时物价飞升,那里脊要贵上许多。黎云书没有犹豫,买下饭菜,朝沈家走去。
去时沈清容正趴在床上,百无聊赖地与扶松下棋。
她由仆人领着站在屋外,屋内传出沈清容的教导:“你这步棋不该下在这里,你瞧,我要是这样,再这样,再这样,你不就输定了吗?”
扶松大概是没理会他,几秒寂静之后,她听扶松道:“少爷,你又输了。”
沈清容嘁了一声,答得厚颜无耻,“我这是故意让你的。”
黎云书:“”
仆人尴尬一笑,“少爷他棋艺不好,黎姑娘见笑了。”又扬起声,“少爷,黎姑娘来看您了。”
屋内嘈杂声戛然而止。
须臾,沈清容风度翩翩地走出,朝她一笑,“你来了?”
见了黎云书的状态,他笑容僵住,皱起眉,“你的眼睛怎么回事,这么红?”
“嗯?”
黎云书反应慢了半拍,被他夺过手中的食篮,“今天你也别替班了,早点回去休息。”
他对她是一如既往的照顾。
将黎云书领到自家饭厅落座,给她沏上新鲜的茶。
打开饭篮时,忍不住抱怨,“你说你来就来吧,带饭干什么?”一看里面的糖醋里脊,他又道:“还带这么珍贵的东西,你这样子,我都怀疑是来送断头饭的。”
这句话一出,黎云书的手狠狠一抖,茶水泼了她一腿。
沈清容一愣,赶紧吩咐人来帮忙。
他似乎没有意识到她的不对劲,半开玩笑地问:“难不成是你提前知道了府试成绩,看我这么不中用,生气了?”
黎云书听他无知无觉地同自己说笑,觉得他笑容如钩子一样,将她的胸膛穿了个对穿。
将身上茶水擦净后,她问:“少爷,今晚你能来茶楼一叙吗?”
“茶楼?”
沈清容大概没料到黎云书会来约他,笑道:“好啊。”
他答得毫无防备,也不问黎云书为什么专门找他去茶楼。似乎只要是她开口,上刀山下火海,他也会义无反顾地相赴。
黎云书心里更难受了。
她摩挲着茶杯,试探问他:“少爷,如果,有人能够替沈家守住关州,且做的比沈家更好你会怎么办?”
“那岂不是好事一件?”
沈清容满不在意,“要真那样,我早退休画画去了,多自在。”
“那如果那人忌惮沈家,会对沈家动手呢?”
以为他会说“那我必让他血债血偿”,抑或来一番愤慨的大道理,可他只朝黎云书一笑,“你放心,若真到那个地步,我定会先护住你们的。”
他到最后,第一顾及的依然是她的安危。
黎云书笑容微苦。
这人有时候,怎么就傻得无可救药呢。
离了沈家后,黎云书又去医馆折腾了大半天,早早来到了茶楼。
姜鸿轩的人埋伏得极好,乍一看去,几乎寻不见人。
不多时,沈清容也来了。
他换了身深蓝的衣服,手里拎着折扇,扇上写着潇洒的“妙”,一撇一捺都透着喜悦。
黎云书起身接待,让他落座。沈清容摇着那“妙”字的折扇,半开玩笑地看着她,“你以前可都是坐在原地把书甩我面前的,怎么今天这么客气?和我生疏了?”
“哪有。”
她握着茶杯,勉强装出轻松模样,“巡城这么久,累了吧?”
沈清容扬起眉,眼里带笑。
“黎秀才百忙之中抽身找我,是来问我身体状况的?”
黎云书被他问得一哑,强行硬起语气,“你坐不坐?”
“这才正常。”
沈清容笑出声,一甩衣袖,坦然落座。
两人对坐饮茶,屋内一时寂静。
片刻后沈清容问:“你冷吗?”
“什么?”
“我看你一直在扯自己的衣服,是冷吗?”
黎云书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死死抓着袖口没放。
不等她回复,沈清容已经起身了。
他将外衣披在她身上,顺手抚了下她的头发,“我去关窗。”
黎云书回转过神。
她趁沈清容离席,仓促将药粉抖落在他杯中。
赶在他转身前,若无其事地坐回原位。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沈清容这次关窗,关得极其缓慢。
经过她身旁时,他还似笑非笑地哂了下,手在她肩上揉了揉,意味不明地低叹一声。
“小秀才啊”
黎云书眼睫一颤,再抬眼时,他已经安然落座在原位。
沈清容转着瓷杯,笑意入眼,举止从容,似乎完全不知道里面盛了什么。
黎云书抿唇,“你方才,想对我说什么?”
“我?”沈清容偏头,“也没什么,就是希望你和你家人能一直平安快乐,希望你能早早当上大官,做自己想做的事。”
“”
这话与姜鸿轩所说的对比起来,简直字字讽刺。
“你沏了什么茶?”沈清容将鼻尖凑到杯前轻嗅,“好香。”
笑着扫了她一眼后,他仰头将茶水一灌而尽。
黎云书无声看着。
那抹蓝色衣角在她面前一闪,瓷杯碎落在地。
他脸上还挂着笑,眼底终于闪现一丝讶异。
来不及思考黎云书为何害他,他栽倒在茶桌上。
静寂了好半晌后,黎云书轻拍着他,“沈少爷?”
“很好。”
小厮拍着手,从衣柜后的暗门中走出,“黎姑娘,你很守信用。”
黎云书用手一探沈清容的鼻息,“你们给了我什么?”
“也没什么。”
小厮见她肯害沈清容,料定她是自己人,如实道:“只不过掺了些赤目鸩进去而已。”
“赤目鸩?”
她声音冷得出奇,“是你们拿来害阿娘的,赤目鸩毒?!”
“黎姑娘,我们也是无奈。若非如此,怎么能告诉你二殿下的苦心呢?”
小厮摇着头,“二殿下他怀疑沈少爷与大邺皇室有关系,才让您用赤目鸩来试探。”他瞟了眼沈清容,嘲讽道:“我就说这种酒囊饭袋,怎么可能会是皇家的人。你看,果然倒在这里了。来人——”
“慢着!”
黎云书护在沈清容身前,“你们要带他去哪里,我跟你们去。”
小厮看她神情不对,敛起笑容。
“黎姑娘,你难道后悔了?”
“我做的事情,从不后悔。”
黎云书话音坚定,“二殿下既然说是坦诚相待,你让你的人都出来。我必须知道此举靠不靠谱,知道我跟着他走有没有错。”
两人僵持了片刻,小厮退了一步,“也罢。”
他一拍掌,让原本藏在暗道中、房梁上的人纷纷露面,“沈少爷这样的人,留着也没用,自然是杀之以除后患。当然,若你不愿,回去之后也可同二殿下商量。没准二殿下会开恩,吊住这家伙性命。”
“那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关州怎么办?”
小厮的笑容渐渐凝固。
他答不出话,只道:“殿下自有办法。黎姑娘,马车已在城外备好,久了唯恐生变。”
“意思是,你们的重点只在谋害沈家,却对关州百姓的生死,没有一点概念?”
黎云书淡瞧着屋中的黑衣人,扬声质问:“沈家一心为民,反被你们诬为惹是生非。他们所作所为,皆是关乎百姓利益,为了关州百姓可以不顾一切——你们呢?”
“你们口口声声说天下苍生,字字句句是千秋万代,做的事情却是让我谋陷忠良、让我弃关州七千人性命于不顾!你们这样”她抄起茶盏,猛地掷在地上,“也配让我追随?也配说是为了黎民百姓好?”
“我想明白了。”她眼中含泪,话音透着酸楚,却不乏坚定,“我若连关州城的百姓都守不下来,谈何守下大邺?我当官入朝,不是为了自己过得多好,是希望朝中能有有志之士站出来,希望真的为百姓做些实事,而非与不正之人沆瀣一气!”
“燕阳之所以灭城,大邺之所以衰颓,正是有你们这一些打着为国为民幌子旗号的人招摇撞骗!你们若当真为了大家好,为何不去北疆,为何在关州危亡的时候,迟迟不来增援?为何——”
“够了!”
小厮狠下声呵斥一声,冷冷地看她,“黎秀才,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周围的黑衣人抽出长刀,刀光凛凛,几乎将屋内照亮。
黎云书冷笑一声,亦拔出早就备好的刀,“来人!”
茶楼的门被人踹开,关州卫兵见状,咬牙道声“果然有逆贼”,持刀冲上前。
眼见着就要开打——
“且慢!”
小厮不紧不慢地晾出牌符,“二殿下令符在此,你们敢杀这里一个人试试?”
一言落地,闯入屋中的卫兵都僵住了。
一个个死死握着刀,盯着那令符,咬牙切齿。
持有二殿下令符之人,地位堪比姜鸿轩。
若是杀了这样的人,不仅是当众打了姜鸿轩的脸,依照律例,更能算是欺辱皇子。轻者处死,重者可诛三族。
诛三族。
这绝不是一般人能担得起的罪过。
连黎云书也没想到,他们有这后手。
她示意众人不要轻举妄动,挡在沈清容身前,手中有汗。
怎么还没有醒?
她早就猜到姜鸿轩图谋不轨,去医馆调换了纸包中的药,只为将二殿下的人全都引出来。
那药只会让人短暂的休憩片刻,并不致命。
按理来说他也快醒了。
现在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怕沈清容出事,握紧刀,更不敢乱来。
小厮得意地看了她一眼,笑意森冷。
“没想到啊,圣人千虑必有一失,黎姑娘也有看错人的时候。”
他一步一步,走到黎云书面前,故意压低声,“黎姑娘可否想过,你阿娘若死了,你的科考、你的未来,会怎么办?”
“按照大邺律例”他语气得意,“你可是要戴孝半年的。”
大邺对前朝诸多制度进行改革,其中就包括丧葬制度。
他们将三年守丧缩短为半年。这半年间,居丧者不得婚嫁、不得科考、不得开荤、不得从商。
她若戴孝半年,恰恰会耽误今年八月的乡试。
而下一次乡试是什么时候?
——是三年之后,她二十岁。
二十岁。
对于女子而言,是不小的年纪。
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二十未嫁娶之人,在大邺众人眼中,已不是不耻,而是不孝。
不孝之人,不配科考;已婚之人,不得科考。
她会一生与科考无缘。
“你若是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小厮若有似无地叹了一声,“我说过,二殿下他很喜欢你,你若跟他走,他大概”
这话还未说完,黎云书握刀的手忽被人抓住。
她被那人拽着跌坐在位置上,刀也被抢走。面前随后压来一片阴翳,再抬头时,只看见沈清容高高的背影。
“你方才说什么?”
沈清容像是随口一问,下手却毫不留情。他拎鸡崽一般拎起小厮的头发,笑容让人胆寒,“姓姜的喜欢她?”
小厮挣扎着正要答话,又被他捅了一刀。沈清容笑着咬牙,“来,让他再喜欢喜欢试试!”
“不就是诛三族吗?少爷我的族人几乎都死在疆场上了,你来诛,你看我怕不怕!”
几刀之后,小厮没了气。
他将人扔到一旁,一扫黑衣人,语气难得狠厉,“都给我杀了,出了事我来担!危难关头祸乱民心,当我沈家吃素吗!”
有了沈清容的话,官兵们都放开胆子,将黑衣人杀的杀,伤的伤,不听使唤的就地解决,听使唤的押到衙门中去解决。
黎云书坐在竹椅上,看着他的背影出神。
沈清容素来以君子自居,平日里就算对敌人,也从不像今日这般当众杀人。她察觉他是真的生气了,又想着是自己先诓他来的这里,有些心虚。
正待趁隙溜走,他忽问:“去哪儿?”
她一僵,被他压着双肩坐回位置。
她瞧着沈清容晦暗难明的神色,微怔,“我没想过害你。”
沈清容并不应声。
她本想将事情从实招待,又不愿让沈清容多这份负担,将话吞回肚子里。
末了只是疲惫地问:“可以放我走了吗?”
沈清容依然扣着她,手劲半点不松。
“你什么时候见的他?”
“今天早上。”
“他没欺负你吧?”
他似是怕自己的怒气会迁到她身上,极力忍着怒火,问得小心翼翼。
黎云书看着他的眸子。
那双眼睛里掺杂着愤怒与紧张,还夹着诸多看不分明的情绪。
不知为何双眼模糊了。
如同被抽干了力气,她瘫坐在椅子上,泪水拼命奔涌。
她捂住脸,断断续续的话音从指缝中透出,翻来覆去都哭诉着那几个字:
“我对不起阿娘,我对不起阿娘”
茶楼事毕后,沈清容安抚了她好久,才知道邹氏出事一事。
又知道唯有皇孙之血能解百毒后,他掩下心绪,平静地对黎云书道:“此事我帮你摆平。你先回家收拾收拾,好生休息。”
黎云书实在是累了。
哭过之后,她有些麻木,任由沈清容送自己回家,又哭了许久才睡着。
沈清容找了个侍女照顾她,站在院子里等着。听闻她彻底睡熟后,才拉着扶松匆匆奔往医馆。
他问顾郎中:“黎夫人的屋内,有人看守吗?”
顾郎中不知他是来做什么的,一头雾水道:“没有。”
“拿刀和瓷杯来。”
沈清容吩咐着扶松,扶松立马将准备好的物件奉上。
他对着手心就是一刀。
血顺着手腕滴落,顾郎中大惊,“少爷?”
“别慌。”
他冷静地看着自己的血落入杯中,语气平静,“不是自残,只是想救人。”
扶松看他的动作,明白了沈清容要做什么,低声问:“少爷,您这样,不怕暴露自己吗?”
“我做事对得起天地、对得起良心,怕什么。”
沈清容一连在手上割了好几刀,见血蓄了小半杯,才不紧不慢地擦拭起了手上的刀伤。
“我更应该怕的,是此举无用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