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众人的过往
刘长眉头微微皱起。
还未等他开口,卡娜便继续说道:
“我父亲总是认为,欧那亚城的安宁和繁荣是太阳神给予的,而我却认为这是人们自己的功劳。”
“所以你和你的父亲经常为此争吵是吗?”
“不,我父亲很善良,他对待任何人都是一副谦逊温和的样子,所以我跟他从来不会发生争吵,只是……”
卡娜的话音戛然而止,低垂着脑袋,似乎不愿继续与刘长说下去。
但刘长却已经猜出对方的心思:
“只是他对你很失望是吗?”
卡娜愣了愣,随后重重地点了点头:“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总是将真诚的笑容留给与他一起的信徒们。”
“对你只有苦口婆心的劝诫对吧?”
“嗯。”
卡娜的目光转向窗外,她的心神似乎随着远处一望无尽的天际线,飘到了深蓝色的梦幻里。
刹那间,
刘长仿佛从她那双蓝色的瞳孔中,看见了迷离的烟火。
“说实话,我也是一个无神论者。
我和你一样认为,繁荣和安宁是需要我们自己的双手创造的,而不是靠呼喊某个虚无缥缈的名字,然后做一些不知所谓的动作,最后枯坐等待来的。”
听到这话,
卡娜脸上明显露出一副不解的样子。
“怎么了?”
“没、没什么,我只是没想到一个海盗居然能说出这种……令人深思的话。”
“女士,我不得不纠正你一下。”刘长不满地敲了敲桌子:“我是个商人。”
闻言,
双手抱胸的卡娜上下打量刘长一番,眼中露出“你在搞笑”的神情。
“我再重申一遍,我是个商人。”
“我可没见过会打劫掳掠的商人。”
“诶,那你现在就见到了。”
刘长脸不红心不跳地摊开双手。
这把卡娜整不会了。
“无论如何,今天的谈话是一个好的开始,卡娜小姐。我想你应该是个聪明人,知道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
“我是不会屈服于一个海盗的。”
“我当然没有想要你屈服。”刘长打了个响指:“更何况我不是海盗。
老实说,我是真不愿意与您这样一位美丽端庄的女士在这种情况下相遇,但很多时候,事情都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你说对吗?”
“你想说什么?”
“就像我和你、这艘船上的其他人、甚至是这艘船,很多时候发生的事情都不是我们本身能够决定的。
我们唯一能够决定的,只是事情发生后,我们做出如何应对罢了。”
说到这,
刘长在卡娜疑惑不解的目光中站起身来,打卡房间的门,做出邀请的姿势。
卡娜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站起来,跟在他身后。
船上的水手们看见他们的船长走出来后,纷纷点头致敬。
刘长也回以微笑。
远方照来寒冷的阳光,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中传来的唯一信息。
刘长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
这陌生又熟悉的光明,令他感到颇为伤感。
“卡娜小姐,当你站在这艘船上的那一刻起,你就应该明白自己的处境了吧?说简单点,现在你只是任由我处置的俘虏而已。”
卡娜没有回应刘长的话,只是用她那状若寒霜的脸庞和泛起一层薄雾的眼眸,沉默地宣泄着她此刻内心的绝望和愤懑。
“我想就这样放你走,但我不能违背船上这些信任我的人、他们的想法。”
刘长冷不防地冒出这样一句话,让卡娜瞬间瞪大了眼睛,不由得停下脚步。
直到刘长已经站在船舷、靠在船的栏杆上了,卡娜才回过神来,匆忙忙跟过去。
还不等她追问,刘长便开口道:
“你看这些人。”
卡娜顺着刘长的目光看去,
忙碌的水手、疲惫的脸庞、茫然的眼神、残破的身躯……不知为何,卡娜感到眼睛隐隐有些刺痛,但她还是强装镇定地开口:
“我在欧那亚城见过许多境遇比他们恶劣的人。”
“所以……”
“所以?”
“如果有得选的话,他们愿意变成这样吗?”
“我不知道如果有选择的话,他们是否愿意变成这样,但我肯定知道如果我有选择的话,我一定不想出现在这艘船上!”
卡娜的语气明显带着不满,刘长不由哑然失笑:
“你说得对,无论如何,将你掳虐到这艘船上是我们的过错,在此我要向你道歉。”
“腓拉在上,一个海盗居然会道歉?我想我一定是被巫妖蛊惑了。”
听着卡娜讽刺意味满满的话语,刘长丝毫不在意,反而话语一转:
“那么,聪明的女士,你说他们为什么会沦落到成为海盗的地步呢?”
卡娜似乎早就料到刘长会这么问,刚想开口反驳,刘长却抢先一步将她想要说的话给说了:
“因为他们贪得无厌、凶狠残暴、没有半分怜悯与善良可言?”
“难道不是?
如果他们能够老老实实地劳作,一年到头足以获取满足一家人需求的粮食;
如果他们能够安心地靠自己双手去工作,在工忙的季节里就足以赚钱丰厚的报酬;
如果他们能够努力生活、而不是想着通过暴力的手段来攫取财富,那他们现在肯定会在大城市里过得很好。”
刘长不由得再次发笑:“那么,卡娜小姐,你从小到大有过劳作?你又是靠什么工作赚取丰厚报酬的?你认为你是靠什么过上体面而富庶的生活?”
卡娜顿时失语,
她张了张嘴,多次想要反驳刘长的问题,可最后只有蚊子般的声音从她的牙齿缝里钻出:
“好吧,我承认,我是靠我父亲……”
后面的嘟囔的话刘长没听清,但卡娜的声音又突然拔高:
“但是我父亲他可不像你们,他是靠着信徒的供奉获得收入的,跟你们完全不一样!”
“我知道,卡娜小姐,让我们换一个说法,你认为帝国里,那些王公贵族们,他们是如何获得财富的?”
“我想但凡是个正常人都知道‘税收’这个名词,如果你想以此来反驳我的话,那么你注定要失望了。”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税收’在我看来是非常伟大的发明,它是我们集体的力量和智慧的体现,正因为此,我们才能创造出灿烂而辉煌的文明。”
刘长顿了顿,继续说道:
“不知道卡娜小姐你对数学是否有足够的了解?”
“这是另一个伟大的发明。”卡娜理所当然地回应道:“我当然十分精通。”
“那么,如果我们假设,帝国内每座城邦的税收都是一样的,你觉得每个平民每年要付出多少金钱和粮食,才能维持你所看到的、帝国当中所有的王公贵族的生活水平?”
卡娜皱起眉头,很是认真地思考了一番后才开口答道:
“我不知道帝国内有多少平民和王公贵族,但按照我的估算,平摊到每一个平民头上的负担,绝对不至于让他们沦落到成为海盗的地步。”
刘长又笑了,
只是这次他的笑容在卡娜的眼里,更像是直白的嘲讽:
“那我再换一个问题,你觉得一个平民,每年需要多少金钱和粮食才能维持他们最基础的生活需求?”
“如果只是满足生活需求的话,我想七百五十磅粮食加上三枚金币就足够了。”
“那你知道一个平民一年能收获多少粮食和金币?”
“二千七百磅左右的粮食,或者三百三十枚金币。”
“嗯,非常贴近实际的估算。假设帝国每座城邦的税率都是一样的,一个平民一年能收入二千磅粮食或者二百一十枚金币对吧?”
卡娜不假思索地点点头。
刘长继续道:“这么多粮食或金币,足够一个平民过上安宁且稳定的生活了,可我要告诉你的是,你的估算是有问题的。”
“什么问题?”
“首先,一个平民只需要五百磅粮食就能活下去。”
听到这话,卡娜下意识地就想反驳。
但刘长用冰冷地声音继续说道:
“恕我直言卡娜小姐,对于我的这个估算,这艘船上的每一个人都有过亲身经历,如果你去问他们的话,得到的数字只会比我说出来的更少。”
卡娜倔强地嘟起嘴:“那又如何?这不是更说明只要努力劳作、就一定能够过上安稳的日子吗?你们果然是一群无可救药、好吃懒做、崇尚暴力的坏人!”
“呵呵,卡娜小姐,看来你对这个世界的了解仅仅停留在冷冰冰的数字上。”
刘长张开右手掌,空中飘落几滴刺骨的雨水:
“不可否认,你的估算很贴近实际了,只是……你太理想了。
二千七百磅的粮食和三百三十枚金币,这两个数字只存在于神的恩赐之下。一场大雨、一次受伤、一个意外……有太多太多的事情可以轻易摧毁这个数字了。
或许你会说,这个两个数字就算受到影响,也不至于让人沦落到走头无路的地步。”
刘长不顾卡娜几次想要开口反驳的样子,冰冷地目光落到船上正在忙碌的一个水手身上,然后抬手指向那水手:
“王存青,原本有二十亩田,按照你的算法,他一年可以收获足足三千七百磅粮食。
可是四年前一场大雨,冲毁了土里大半粮食,到了收缴税额时,城主却是按你的算法向他收税的。”
话音刚落下,
刘长又指向另一个走路跛行的水手:
“陈季良,比我大两岁,却早我三年就开始到城主府里帮工。贵族偷走了一件由他制作的装饰品,然后嫁祸到他的身上。
城主不仅打断了他的一条腿,还让他背负了十万枚金币的债务。”
刘长继续指向甲板上的水手:
“胡白,有田十亩,但城主收税时却一口咬定他有十五亩……”
“姜平,有田十二亩,歉收时借了十枚金币用以购买种子和粮食,两个月后,十枚金币变成了一百枚……”
“马槐,贵族看上了他的妻子,就在大街上将女人掳走。三天后,他收到的只有一具尸体……”
“莫离……”
“林安……”
“章昭……”
刘长面无表情地将甲板上每一个水手的过往念了出来,
在他身旁的卡娜,脸色早已泛白,紧咬着嘴唇,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终于,
刘长指向自己:
“刘长,父母在幼时便已死,吃百家饭长大。
因为比贵族世家口中的“孩子”,年龄要求多出一天,而幸运地逃过屠杀。
靠着每天向贵族祈求赏赐他们吃剩下的残渣而苟延残喘。”
“你、你……”
卡娜看着刘长那双平静如水的眼眸,心中泛起阵阵惊骇。
她实在无法想象自己面前的这个,究竟是如何才能在经历了他口中的那些恐怖事情后、还能平静地将过去讲出来。
“你在骗我对不对?你怎么能这么平静……你……”
卡娜想要从刘长的眼中得到答案。
可刘长的眼眸从始至终都未曾有过一丝波澜,仿佛他讲述的,根本与他无关。
但刘长越是这样,卡娜就越是感到恐惧。
下一秒,
刘长脱掉了自己的上衣,
卡娜的瞳孔瞬间紧缩:
寒冷的阳光落在那副充满各种伤疤的身体上,仔细看去,竟找不到一寸完好的皮肤。尤其是胸口的那道骇人的疤痕,从肩膀一直蔓延到腰部,它的颜色甚至会随着它主人呼吸而产生细微的变化。
这副躯体虽然没有任何动作,但它的沉默就是最大的讽刺,深深地刺激着卡娜的神经。
“就像我说的,很多时候发生的事情都不是我们本身能够决定的。
原本五百磅的粮食就足够让这艘船从始至终都不会出现在海上了,可这区区的五百磅粮食,那些人宁愿烂在仓库里都不愿意施舍一点给我们。”
“就算这样……你们也可以……找其他人……帝国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
卡娜语无伦次地说道。
刘长回以一声冰冷刺骨的轻笑:
“呵,帝国什么时候变得愿意相信贱民的话、而不是城主贵族们供奉的金币了?”
卡娜彻底沉默了。
她双手环抱,手指紧紧抓着手臂。眼中尽是不解和挣扎。
“我和你说这些不是为了博得你的同情,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所认为的凶狠残暴、十恶不赦的家伙们,其实和你想得完全不一样。
在这艘船上,你只需要老实地听我的话,一年后我就会放你离开。
如何?”
刘长没有急着得到卡娜的回复,他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待对方平复情绪。
船上忙碌的水手们丝毫不在意这两个没有任何劳作、看上去与他们格格不入的人。
过了十几分钟后,
卡娜这才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
“很多时候发生的事情都不是我们本身能够决定的,不是吗?”
“很好!你能明白自己的处境是一件对我们大家都好的事情。”
刘长微笑着颔首:“如果你想在船上过得舒适一点的话,利伯塔德号现在还缺一个计长。”
“这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我还有一个请求。”
“只要不是太过分的事情,我可以考虑。”
“我希望……船长阁下,您能告诉我父亲,我未来一年将无法陪伴在他的身边。”
“这种话你可以自己转达,我的房间里有笔和纸,理由你自己想,明天我就会把信送出去。”
“谢谢。”
“船上还有两个女士,她们也可以和你住在一起,但你得帮我看好她们,不要让她们捣乱。”
听到这话,卡娜愣了愣,但旋即反应过来,连忙点头答应。
“好了,自己去写信吧,稍后我会让人给你安排好房间的。”
刘长挥了挥手,示意卡娜离开。
可后者在原地踌躇了几秒,忽然开口道:
“船长阁下,您……和我想象中的海盗不太一样。”
听到这话,
刘长原本平静的面庞顿时垮了:
“我最后说一遍,我是个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