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赌约
杀意近乎砭骨,按说夏暝烨应当察觉,可他依旧是半坐着的姿势,空门大开,毫无防备的样子,连唇角的弧度都丝毫未变,说:“你真的不用着急。”
他终于不再对视,眼皮半垂,有些蔫蔫的,叹息着补充:“不会耽误时间的。”
沈庭不为所动。
夏暝烨像是明白了什么,轻声道:“原来,你真的一点都不信我。”
他再次抬头看向沈庭,眼中一片灰,沉黯无光,目光却极深,极专注,像是要将眼中人完全刻进眼珠子里。
他不再说一个字。
沈庭原本坚若磐石的心忽的一动,泛起一丝不忍,又立刻被自己摁下去。
已经实打实往鬼门关走了一遭,难道还要留下后患吗?
当即再不迟疑,手腕一动,袖刀即刻飞出,就要如同幻境里一般直取夏暝烨心腔,可现在是在现实中,这一刀真要扎进去,必定见血夺命。
夏暝烨根本不看流星般的刀光,目光无波无澜,姿势一动不动,竟是要引颈就戮了。
哐当。
一个小东西跌落在地,激起一点尘土。
沈庭一挑眉,往下看去,竟是石头。
它从盒子里跳了出来,高高跃起,在千钧一发之际和袖刀撞上,撞的刀刃堪堪偏离轨迹,最终擦着夏暝烨额角而过,深深没入他身后的木板,只余半寸在外。
石头尖声叫嚷,满是不可思议,“你还真杀?你杀他做什么?”
沈庭虚起眼睛,很不客气,“我倒想问你,为什么要跳出来?呵,我忘了,你们本来就是一伙的。”
他微微抬手。
石头一抖,也不啰嗦了,也不颤抖了,迅速道:“你不能忘恩负义!”
脖子上仿佛还残存着被切割开的钝痛,沈庭笑了,说:“无需提醒,我不会动你,你救了我,我会帮你找个好下家的。”
“哎!诶等等等等等等!”石头跳了跳,跳到沈庭脚尖前,意图挡住,哪怕双方体型大小完全不成正比,沈庭只需一抬脚,足可以直接踏过它。
它语速飞快,字字清晰,叫道:“夏暝烨也是!没有他你也活不了!你不是好奇我为什么会有这种变化吗?你就不好奇,为什么非要弄这么个幻境呢?嗯?”
石头一句比一句高声。
它成功了,沈庭几乎立刻意识到了石头的言下之意,他按下杀意,直视夏暝烨,只看见低垂的密密眼睫毛。
石头兀自念念不休:“我在夏家密室暗格里待了这么久,没有这场爆炸,没有他的触发,我醒不来,没有他的能量,我更不能救你——你总不能杀自己的救命恩人吧,沈大侠?”
沈庭双手交叠,问:“爆炸之后发生了什么?”
是在问对面的人。
夏暝烨半晌才回,惜字如金:“重要吗?”
有意思,要杀他的时候不反抗,现在追问几句话,反倒犟起来。
沈庭挪了过去,抬手将嵌在木板里的袖刀抽出来,衣袖掠过夏暝烨的发梢,他淡淡反问:“不怕死,还怕说实话吗?”
夏暝烨依旧沉默,他突然吝啬起来,石头急了,连忙道:“他不说我说!”
时间退到沈庭昏迷之际。
夜色正浓,混战平息,一场爆炸之后再无打斗,屋顶墙砖哗啦啦往下掉,整座小院无人逃出。
已经近乎全军覆没,唯一的活人反而往里面跑。
夏暝烨直冲着沈庭跑去,在他彻底倒地前紧紧抱住,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手这样虚弱无力,再怎么按住伤口,鲜血也泉水一般往外涌,将他的袖口和沈庭的衣领黏在一块。
他半跪下来,一动不动。
无数碎块和尘土中,满地尸体里,剩一个濒死的人,和一个闭目僵死的活尸。
“你是谁?”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你在笑什么?”片刻后,声音又问。
不是幻觉?
夏暝烨蓦然抬头,此刻爆炸平息,房屋垮塌,偏偏他运气太好,所在之处正好被隔出一块小空间。
他居然没死。
可这个声音……会是谁,在此时此地突然发问?
“你笑的可真奇怪呀。”声音再说。
夏暝烨凝固的眼神终于如冰层裂纹般有了起伏,他看向右手边,墙壁碎裂倒塌的不成样子,掉出来一个木盒子,似乎就是声音的源头。
这个木盒他从未见过。
这是掬兰院,难道是夏昀兴留下来的?
是谁所留眼下已经不重要了,盒子已经被震开一道缝隙,咔哒一声轻响,里面有个东西顶开盖子跳了出来,轻巧落地。
是一块石头,玉白色,在黑暗中隐隐泛着金光。
“哇哦,”没了木盒子阻隔,石头的声音更加清晰,它说,“我闻到了绝望的味道。”
细微的闪烁照亮了夏暝烨的脸,和他怀中鲜血不断蔓延的另一个人。
“真是叫人怀念的场景啊。年轻人,我看你骨骼惊奇,情有独钟,着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你想不想救他?”
石头啰里八嗦说了好几句,直到最后两个字,才终于触动了已如行尸走肉的人。
见到石头发言也懒得多在意的夏暝烨突然泛出活气,嘶声问:“你能救他?”
“吾乃月老手中石,最见不得有情人不能成眷属,所以,年轻人,我们要不要赌一下?”
“赌。”
“诶,你都不问我赌约和赌注是什么?”
夏暝烨死死盯着它,说:“随便提。”
这就是幻境的开始。
沈庭呵笑一声,捏起石头,问:“月老手中石,你不是仙使吗?”
石头一顿,磕碰道:“呃,这个不重要。总之,他要求救你,可我力量有限,没法子白帮,于是乎——!”
“你我同入幻境,只有两情相悦才能回归现实。”夏暝烨淡淡插嘴,一句话做了总结。
石头的长篇大论被直接浓缩,他卡壳半晌,说:“就是这样。他喜欢你那是肯定的,不过么,你得喜欢上他,你们才能出来,否则的话,你本来就是必死的,他也出不来了。”
这就是所谓赌注了。
南柯一梦,搏命一赌,要么同生,要么共死。
“不过如今看来,你对我也没说实话。”夏暝烨轻笑道。
沈庭强行破禁而出,按照赌约,回归现实的应该是两具尸体,然而夏暝烨在袖刀没入胸膛之时就察觉了——石头其实也骗了他。
它其实是先救了人,再投入幻境。所谓的“两情相悦才能出来”和“沈庭致命伤回复如初”,两者并没有关联。
“真正受伤的只有我好不好?”石头不满的碎碎念,“你们一个自己活了,一个心上人活了,就我到头来白忙活一场,尽做无用功。”
好么,兜兜转转,却跟今夜之前没什么区别。
“你说的对,我本来以为我输了,其实也算赢,庭哥,”夏暝烨喟叹道,“你也赢了。”
曾经他以为宁可不择手段,也要将人攥在手中,如今方知,原来他的心意最深处,并非如此。
沈庭听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清楚,好一场迷心梦,却是夏暝烨主动押命换来的。
他看着夏暝烨,这样精细完美的皮相,温柔文雅的表征,谁能想到这副皮囊里满是癫狂。
袖刀仍夹在指间,再也挥不出去,沈庭慢慢收回,满腔复杂心绪,渐渐转化为一个清晰念头:面前这个人,他是杀不了了。
此方狭窄空间陷入一片寂静,谁也没有再开口。
不久,外面的嘈杂噪音越发清晰,有人靠近了些,高声叫唤:“主子!主子!您听得到吗?”
夏家仆从已近,沈庭莫名松了口气,如此,就算要下杀手也已经来不及了,那还纠结什么?不如离去。
他从未处理过这样棘手难解的情况,但是天下之大,大可眼不见为净。
决心一定,沈庭反而不急着走了。感受到内劲渐渐如溪流入江河一般扩大恢复,他直起身,看向角落里那半截青灰的手,问:“你手下的人嘴严吗?”
夏暝烨顺着他视线看过去,“严。”想了想,他补充道,“我会传出去,这声爆炸,只是我在实验新阵法而已。”
夏管家身后必定有人,虎视眈眈准备周全,此番失败,多半还得再来。
而沈庭摆明了不想掺和。
夏暝烨亦直起身,所有的颓唐低沉尽数收敛,他又成了气度翩翩的世家公子,手中血乌丝无声蔓延,刺入碎块,插入缝隙,顷刻间扎进了四面杂物中,下一瞬,四面碎墙破板被某种力量向外侧狠狠掀开。
霎时尘土飞扬,又沉下,视野敞亮,阳光大放,空气一清。
夏家正辛苦清理废墟的仆从们惊喜不已,纷纷围拢上来,七嘴八舌,或禀告,或道贺。
沈庭想起幻境中那一瓶桃花煞水,他四下一看,避开大大小小的碎块,艰难走了一小段路,停步。
这里应当就是幻境中那道煞气裂隙的位置,此时已面目全非,缝隙无影无踪。
趁众人暂时告一段落,他问夏暝烨:“你说有煞气作祟,是真的吗?”
夏暝烨一愣,说:“是真的,只是,你来之前我已经处理过了。”
这就与幻境中的发展不同了。沈庭了然,以夏暝烨的真实功力,不会做的比他差,大概,是把这意外出现的缝隙当做现成的借口,好诓他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