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烤糍粑与解心结
那人身形瘦削,一副书生打扮的模样,借着蒙蒙夜色,只能将他看了个大概。
即便如此,姜半夏看着他,还是觉得似曾相识。
好像在很久之前,也有这样一个书生,出现在客栈。
他看见三人,身形一晃,便想要离开。
还没有来得及走,姜半夏忽然开了口:“那书生。”
听到姜半夏的声音,书生果真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处,一动不动。
“既是故人来,何故要慌着离开?”姜半夏又说道。
此话一出,那人又沉默了片刻,才回答:“故人已逝,何必久留。”
他的声音,听起来也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可说出口的语气,却尤其沉重。
宋清欢敛眸,不必多想,她也知道,这个书生,便是先前,将红绫餤放在爷爷坟前的那人。
“既到了河广客栈,不进去坐坐?”宋清欢远远的看着他,又说道:“天黑了,赶夜路不安全,爷爷他会担心,前方路远,可没有河广客栈了。”
“如此,先谢过宋娘子。”他思索了片刻后,又朝着宋清欢作了一揖。
等众人进了门,姜半夏又放下那篮子枇杷,取出火折子点燃烛台里的半截儿蜡烛,昏黄的光线,照亮了大堂,宋清欢才瞧见了书生的具体样貌。
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年纪,穿了一身天缥色长衫,腰间一条缥碧宫绦,脚蹬一双布鞋,鞋上沾满了灰尘,黑发如墨,容貌清癯,乍一看去,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书生。
借着烛火,他的眼睛,将整个河广客栈的大堂巡视了一遍,才低声呢喃道:“这里,还是那般,就是易了主。”
“河广客栈,是爷爷的心血,自然不会变。”宋清欢又吩咐姜半夏去沏了茶,自己则与周行一起,坐在了书生的对面,“不知官人如何称呼?”
“江子煜。”书生回答。
恰逢此时,姜半夏提着茶壶从厨房里走出来,待到大堂里,吹灭了手里的烛台,才看向江子煜,道:“两年前,你来这里时,我问你姓名,你却不说,到如今,还是说了。”
“恩公他,让我不要说。”江子煜回答。
“那你可知,他为何会这样说?”
姜半夏与江子煜之间,倒是比宋清欢同他,更有可说的话。
算起来,姜半夏更是他的故人,且都是受过同一人恩惠的。
“知道,”江子煜垂眸,看着杯中的茶水,忍不住长长叹息,“他不知道我的名字,是为了让我放心,即便将来我出人头地,他也不会上门来讨要半点儿好处。”
“没错,老掌柜他,从来都不会主动去询问这些的,更何况,你是个读书人,最终,要步入仕途,更不能与江湖事,有太多牵扯。”姜半夏看着他,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两年前,老掌柜还在的时候。
不管是在什么时候,老掌柜,都在为别人着想,即便世人对他仍有误解,可他从来都不在意。
“坟前的红绫餤,是官人放的?”宋清欢看着江子煜,又道:“官人如今既已高中,该专心经营仕途才是,为何会出现在桑野镇?”
“我本该留在京中,可心中还是忘不了恩公的救命之恩,便想回来报答他,没曾想,赶到桑野镇的时候,才听说了恩公早已离世的消息,我能做的,就是将红绫餤放到他的坟前,告诉他,我已然考中。”江子煜低声说完,又捧起面前的茶水,猛然灌了一大口,他瘦削的身体,全都笼罩在昏黄的烛火里。
温热的茶水,带着一路的热气,从口中滚落到腹中,驱散了寒意。
一如两年前,将他唤醒的那抹温热。
“那红绫餤,是官家赏赐给进士或有功之臣,官人竟这样放到爷爷坟前去?”宋清欢拎着茶壶,又为他斟满了茶水。
江子煜伸手,扶了一下茶杯,“两年前,若不是恩公,我只怕已经被冻死在路边,又哪里会来如今这些荣耀?他救我,虽不是为了我能回来报答他,但是,我却也不能忘了恩公的救命之恩。若是连这样的恩情都忘了,我也不配为人。”
“官人倒是重情义。”
听了江子煜的话,宋清欢忽而便想起了先前,她还没有穿越过来时,也曾救过一个受伤的老人,到头来,却被人冤枉说是她伤了老人,若不是朋友正好在医院上班,帮她洗刷了冤屈,只怕她甚至会惹上官司。再后来,她便学着让自己的心肠变得硬起来,不再对别人轻易的产生同情。
一朝被蛇咬,三年怕草索。
她真的没有那么多同情心,可以让她一次又一次的被消耗。
她也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那么多在现实中根本不可能存在的金手指,她也会怕。
直到她突然出现在河广客栈,又遇到了昏迷的周行。
救周行之前,她也迟疑过,也在心底赞同过半夏最开始对她说的话,可最后,她还是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一关,还是选择救了他。
救他是出于自己的同情,留他下来,才是为了弄明白他与菜谱的关系。
至少,从目前来说,她这次,算是赌对了。
“这不是重情义,这是做人的基本。”江子煜抬起头来,看着宋清欢,“若是这样的恩情都能说忘就忘,这还能算是人吗?”
“老掌柜当初救你的时候,未曾想过,要让你报恩,对于他来说,不过是给了你一点儿银子,还有一些吃食,仅此而已。”
姜半夏说着,扯着嘴角,笑得一脸无奈,“若是老掌柜真的想要找他帮助过的人讨要回报,花好几年的时间,都不一定能全都讨回来。他从来都不在意这些。我记得,他曾对我说过,帮助别人,从来都不是为了回报,或者让别人记住自己的恩情,而是寻求一个问心无愧。”
一番话,说到了周行的心里,也说到了宋清欢的心里。
问心无愧吗?
一时之间,宋清欢那样久以来都放不下的心事,一下子便释然了。
对啊,救人的时候,她本就没有想过,会得到什么回报,所做的,本来就是问心无愧的事情。
只是被反咬一口之后,她便被这种不甘和失望蒙住了本心。
就像后来遇到周行,她虽有迟疑,但还是会选择救他;就像遇到老妇人,她还是会尽力去帮她。
或许,她来这里,也是为了放下自己的心结,找到真正的自己。
她在河广客栈,替别人完成心愿,帮助别人的同时,别人又何尝不是在帮她?
身旁的周行,也拈着茶盏,陷入了沉思。
能够将恩情说忘就忘,确实不是人。
宋清欢对他有恩,可他在这里这样久,也未曾报答过她的恩情。
反倒是自己,每天被她用不同的吃食喂养,还要领一份高于别处不知多少倍的月钱,那样子,简直不像是留下来报恩的,更像是留下来当掌柜的。
很多时候,他的待遇,才更像是河广客栈的掌柜。
可他根本不知,该如何报答她的恩情。
这才是最麻烦的地方。
“官人走了一路,该饿了吧,想吃点儿什么,我去给官人做。”宋清欢回过神来,眉眼间绽开了笑意,柔声问道。
“烤糍粑。”江子煜回答。
“烤糍粑?”
宋清欢猛然想起来,昨晚,菜谱上出现的菜,就是烤糍粑,她本以为,这道菜是菜谱突然抽风了,所以才出现的,没想到,还真的有人会为了这烤糍粑而来。
这个,甚至算不得什么菜肴。
“客栈里没有糍粑?”江子煜看着宋清欢的眼神,顿时暗了下去,他低着头,低声呢喃道:“是了,谁会没事的时候做糍粑吃呢,那样麻烦的吃食。”
“官人误会了,这糍粑,河广客栈是有的,只是我没有想到,官人这样的身份,会提出要吃这寻常玩意儿。”宋清欢赶忙解释道。
这下,江子煜没有再回答宋清欢的话,就像是全然没有听到她说了什么一般,只是怔怔的瞧着桌上的烛火,不知在想些什么。
宋清欢也不再多言,将先前姜半夏吹灭的那支蜡烛再次点燃了,手里擎着烛台,去了厨房。
糍粑是先前就已经备下的,她将铜烛台放在案板上,又翻出两个核桃剥了,还有一大把花生,炒熟之后,放到石臼里,舂成了碎粒。
又熬了一碗红糖浆。
备下了吃烤糍粑的配料,她又找出一个不用的炭盆,将木炭放在盆中,又用火点燃木炭,再拿着一张铁网,覆盖在炭盆上,才将炭盆端到了大堂里去。
吩咐大堂里的三人围着炭盆坐下了,她又转身回厨房,端来一碟糍粑,还有一碗红糖浆,一碗黄豆粉,一碗核桃花生碎。
烛火昏黄,四人围坐在炭盆旁,各自想着心事。
宋清欢将糍粑放到铁网上,缓缓的烤着,清明前后的夜晚,还是有几分凉意,围坐在炭火旁,倒也不算热。
在炭火的作用下,铁网上的烤糍粑,很快便传出微微的焦香,一块块糍粑也开始膨胀起来。
宋清欢又拿着筷子,将那几块糍粑翻了一个面儿。
金黄的锅巴,出现在烤过的那一面,这种程度的烤糍粑,最是好吃。
又烤了片刻,那几块糍粑都开始炸开,露出里面的洁白软糯。
她又将糍粑从铁网上夹起来,拿起放在一旁的小刀,从侧面将糍粑划开一道口子,放入核桃花生碎、黄豆粉和红糖浆,这才递给江子煜。
江子煜接过那块烤糍粑,却没有立即吃,看着看着,眼角微湿。
“两年前,我醒来之后,恩公就是给我生了一个火盆,烤了几块糍粑,还是和今日的糍粑一样。”他说道。
“冬日的天气,围着火盆,吃几颗烧板栗,或者两块烤糍粑,本就是最为闲适的事情。”宋清欢又给周行包了一块糍粑,“呐,周行哥哥,这块是你的。”
三人都发现了,他那块烤糍粑里,红糖浆不算多,但黄豆粉和核桃花生碎却是多了些。
周行不喜欢太过甜腻的东西,却比较喜欢这些酥脆的吃食。
他的饮食习惯,她知道得一清二楚。
即便他从来没有说过。
接过那块热乎的烤糍粑,周行咬了一口,糍粑的表皮被烤得酥脆,内里却依旧软糯粘牙,又夹杂着黄豆粉的浓香,花生和核桃碎的香脆,还有红糖的甜,几种滋味相混合,香甜诱人。
黄豆粉和红糖,本来就是吃糍粑的绝配,她又别出心裁的加入了核桃和花生,增加的口感的同时,香味也提升。
“我原以为,这辈子,再无机会能吃到这样的烤糍粑了。”江子煜将手里的烤糍粑咬了一口,还是从前的味道,却没有人叮嘱他一句,小书生,慢些吃,没人会抢你的。
姜半夏看着他,问道:“那天早上,你究竟是什么时候走的?为何不告诉老掌柜一声?你走后,他担心了你好久。”
“我……”江子煜低下头,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你是在担心,若是告诉老掌柜,他会让你补上住店的钱?”姜半夏却直接戳穿了他。
眼见着自己的心思被人直接说了出来,江子煜抬头,看了看姜半夏,才咬着下唇,直到唇色泛白,才面露难堪的点了点头。
“老掌柜早知道你会有这样的心思,所以,头天晚上,便在你的包袱里放了银两,”姜半夏深吸了一口气,才笑着说道:“幸好,你如今已步入仕途,也算是报答了他当年的相救之恩,老掌柜也可安心了。”
“从河广客栈离开之后,我便继续赶路,那个时候,我病不知道恩公在我的包袱里放了银两,直到后来,我才发现,也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我的想法,究竟有多么不堪。恩公那样为我着想,我却担忧他会向我索要银钱。”江子煜说到最后,眼里已是一片红。
“你若不是走投无路,实在拿不出钱,也不会这样想,这不是你的错,爷爷也不会因为这件事而怪你。”自打自己的心结被解开之后,宋清欢看待事情,也更加的透彻。
“我知道,”江子煜点点头,又咬了一口糍粑,尝着熟悉的味道,他低声呢喃:“我只是遗憾,未能亲口告诉他,我没有辜负他的希望。”
“官人是聪慧人,自然该明白,世间之事,从不是十全十美。”姜半夏看着他,又说道。
“明白,多谢指教。”江子煜回答。
四人又在炭盆旁,聊了许久,直到盆里的炭火冷了,才各自散去。
再天明时,江子煜已经离开,只在桌上,留下一锭银子,下面压着一张纸条,字体端正,自有风骨,上面,只写着八个大字。
河广难渡,跂予不望。
没有了宋远,河广客栈对于他来说,就是一个再难来一次的地方。
拿着那张纸条,宋清欢站在河广客栈门口,吹了好一会子的冷风。
江子煜的出现,就像是爷爷特意给她安排,就是为了解决她的心结,如今她心结已解,他就走了。
正想着,忽然,不远处的巷子口,传来一阵咿呀的唱腔:“十载寒窗读孔圣,九载熬油习诗文……”
被这唱腔一吸引,她忍不住朝巷子口看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