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投军
永顺元年最后一天，安盈若多了一个亲人。
新年第一日，她便由安凌带着，去拜祭了大嫂江氏。
安凌能长成今日这样，定然是江氏悉心教导。当年那件事发生的时候他不过一个六岁的稚童，若非在后来的成长过程中有人教他，将关于安家的一切遗忘掉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她比安凌还大一岁，若非重活一世，也不会重新审视那些即将遗忘的记忆。
“阿娘生前跟我说，虽然她拿了祖母给的放妻书，但至死都是安家妇。”安凌跪在江氏坟前，对安盈若道，“她也一直告诉我，让我不要忘记阿耶，不要忘记祖父祖母，还有五位叔父和小姑姑。我姓安，一辈子都姓安。”
安盈若不禁泪目。
“小姑姑，你别哭。”安凌见状安慰道，“阿娘说死并不是一件伤心的事情，她离开了我，却能见到阿耶了。她一直很想念阿耶。”
“我不哭。”安盈若笑着擦掉眼泪，“能再见到小狸儿是我从前不敢想的事，如今却成真了，我很高兴。”
江氏的坟就在苏老先生住所后面的一片竹林里，两人拜祭结束便起身往回走。安盈若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并没见到安凌，便问他这段时日的去向。
“我去替师傅送一件东西到一位友人那里，路途遥远且路上并不太平，一来一回便花了半年有余。”
“可有受伤？”安盈若关切地问。
“没有。”安凌摇摇头，笑起来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小姑姑，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跑的没你快的孩童了，你别总拿我当小孩子看。”
他说完还拿手在自己头顶比了比，比安盈若高出一大截。
安盈若失笑，温柔地看着面前比她高出大半个头的少年：“大嫂将你教的真好。”
“你今后有何打算？”她问道，“要跟在苏老先生身边继续学武吗？”
“不。”安凌道，“此行之前我已经同师傅商量好了，替他跑完这一趟回来，若是毫发无伤，他便答应我去投军。”
安盈若顿住脚步：“你要去投军？”
“是。”安凌道，“我想和阿耶一样，做一名征战沙场的将军。”
“……”安盈若一时没能做出回应，他父兄为李氏征战一生，最终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她没想到，安凌居然也要投军。
“小姑姑，你想说什么？”见安盈若欲言又止，安凌主动问道。
“你打算去哪里投军？”安盈若道，“如今藩镇割据，各自为营，你要去投朝廷还是择一方藩镇栖身？”
“师父让我去投西川军。”安凌道，“他说李氏朝廷已是西山落日，山河崩裂是大势所趋。西川有雄兵二十万，必能在将来挣得一席之地。”
“我已无故土，益州便是我的第二故乡，师傅也在这里。征战沙场可以护这一方百姓安宁，我心之所愿。”
“若你志在沙场的话。”安盈若思忖片刻，说道，“我替你推荐一个去处，你考虑一下。”
“什么去处？”
“去投宣武军。”安盈若道，“世道凋敝，大厦将倾。倾倒之后的结果不是只有分崩离析，也可以是破而后立。”
“自然，结果生出之前说这些都是大话。我想你去投宣武军，只有一个理由。小狸儿，你我是至亲，我不想日后与你为敌。”
……
“你说什么？”苏老先生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要去哪里投军？”
“徒儿想去投宣武军。”安凌跪在他面前，脊背挺直，道，“望师傅能成全。”
“为何忽然要去投宣武军？”苏老先生疑惑大于惊讶，一旁站着的霍素问忍不住在心中道：还能是为什么，自然因为是他小姑姑推荐的。
“师傅也曾对徒儿说过，李氏的大厦必将倾覆。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安凌徐徐道来，“由于当前各方节度各自为营，手中皆有兵权，所以分裂是大势所趋。但是徒儿觉得，除了分崩离析之外，也有可能破而后立。”
“若有一人能在大乱中脱颖而出，横扫天下，重整河山。那么徒儿更愿意追随此人，为自己建功立业，也为山河重归一统。”
“你觉得宣武节度使是你说的这个能一统河山的人？”苏老先生反问道，“你因何判定？”
“从近十年的局势判定。”安凌答道，“其一，宣武节度使郑君燕出身荥阳郑氏，文武兼修，十五岁从军，十九岁接掌宣武军，不及弱冠便立下赫赫战功，且论当世豪雄，无人能出其右。”
“其二，自郑君燕接掌宣武军之后，数次大乱他皆能避过，宣武六州明明是中原要塞，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却能在他的治理下得以休养生息。这样的事，西川节度使没能做到，徒儿也未见除他之外的第二人做到。”
“其三，西川虽有益州，但毕竟地处偏僻。自古以来，地中原者的天下。是以在地利上，比之西川，宣武六州有先天优势。”
“以上三点，便是徒儿选择宣武军的理由。”
霍素问在旁静静地听着，总觉得这说话的方式有些耳熟。她无声看向跪得笔直的少年郎，又想起自家投身军伍的弟弟，心道：七娘真是时刻都不忘替大府招兵买马。
对于安凌去何处投军，苏老先生本就不欲强求。之所以想让他投西川军，不过是觉得离自己近些，保卫的也是自己的家乡。
如今听他条分缕析地说明情况，便知他已经做出决定。他自然没有拦他的道理：“你既然已经决定，那便去吧。”
安凌闻言喜不自胜：“多谢师傅成全！”
苏老先生扶安凌起身，想起方才他说的那些话，不禁问道：“你何时对各方藩镇了解的如此透彻？”
安凌心中发虚，但是面上并未表露半分，只道：“出去替师傅送东西的路上碰到一位博学多闻的老先生，恰巧我们有一段路相同，便结伴而行。方才那些，都是听那位老先生说的。”
苏老先生闻言不疑有他，道：“你立志从军，我不拦你。但战场之上刀剑无眼，你一定要保重自身。我膝下无子，门中唯你二人。待他日归西，总要有个捧灵人。”
“师父玩笑了，你是神医，能医百病，自当长命百岁。”霍素问道，“为了不丢师父的脸面，我与师兄自当也要与你一样长命百岁才行。”
苏老先生信奉道家，生死观十分豁达。安凌自然知晓，是以霍素问话落之后，师徒三人一同大笑起来。
过后，安凌又道：“徒儿定会保重自身，不叫师傅为我忧心。”
……
二人一同从茅屋中走出，回到自己的住处，远远便瞧见安盈若与阿园等在门口。
“师兄方才应对师傅的那些措辞，是你教他的吧。”霍素问看向安盈若。
安盈若没立即回答，而是问安凌道：“苏老先生同意了吗？”
“有你这位军师出谋划策，何愁事情不成。”霍素问的话，算是替安凌回答了。
安凌也笑着点头，认真回答道：“同意了。”
“小姑姑，依你看，我何时出发为好？”
“既然苏老先生已经答应，那便择日启程吧。”安盈若道，“我写一封信， 你直接拿去交给汴州府衙留守的衙卫，他们会告知你十七叔的去向。”
“你不知道大府在哪儿吗？”霍素问有些惊讶，从前郑君燕就算在六州边境巡查，安盈若与他的联系也没有断过。
“……益州太过偏远，不像宣武六州内遍布驿站，传信过去很不方便。”
霍素问哦了声，表示理解。
几人站在院门处说话，见李居凌自房内出来，便停了话头。安盈若对安凌道：“小狸儿，你今日随我回城中住吧，我替你准备行囊。”
安凌自然同意，高兴道：“好！”
“来这一趟挣了大钱，还多了一个侄子，你可真不亏。”几人一起往院中去，霍素问煞有其事道，“要不是我你也不会过来，欠我一个人情，记在账上了。”
“记吧记吧，我心情好，多记一笔也无妨。”
李居凌站在屋檐下看着缓步走来的少女，相识半年有余，还是第一次在她面上看到如此开怀的笑容。一不小心，便被迷了眼。
他并未掩饰自己的眼神，而这道视线被安盈若身边的安凌察觉到之后，侧前一步挡在了安盈若身前，直视李居凌。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织，又各自撇开。
安盈若、阿园与安凌未做停留便启程返回城中，路上，安凌忽然问安盈若：“小姑姑，你身边带的侍卫多吗？”
“为何忽然这么问？”安盈若不解。
“你生得太漂亮，难免有人存觊觎之心。”少年郎直言道，“外出一定要带足侍卫，护好自己。”
安盈若略一想，便知道他因何突发此言。她并非迟钝之人，相反，她比许多人更加敏感。她笑了笑，道：“放心吧，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小姑姑这么聪明，我自然相信你。”安凌道，“不过你日后若是有了心上人，一定要叫我知道。男人最懂男人，我要替你把关。”
“哈哈哈哈哈哈。”这话让安盈若开怀大笑，“好，我一定不瞒你……”
剥开来自少年的关心之后，捕捉到这句话的关键词，她的笑声渐渐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