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见面
烈日西斜,宽敞简洁的房间内,医药博士替郑君燕将束在身上的纱布取下,细细查看了一遍伤口,在看到上面的腐肉时,眉头忍不住向纹路横布的额心聚拢。
“大府这伤是否没有得到及时救治?”医药博士神色凝重,“而且观这伤处的颜色,不止是被利刃所伤。”
“博士所言甚是,将军这是中了刺客的暗器,暗器带毒。”郑立道,“虽说当时就将箭头挖了出来,也找了当地的郎中看诊,但余毒似乎没能清除干净。”
郑立说话间,医药博士已经开始替郑君燕把脉。看他眉头越皱越紧,郑立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一起被揪住了。
一旁站着的军师林靖和李正亦面色沉重。
他们此次去淮南与高并谈判,回程途中遭遇大批刺客的截杀。郑君燕胸口中了刺客一箭,却因不能让消息散出去所以只随意就近找了一个游方郎中简单开了祛毒的方子。
而后又负伤赶路五六日,才回到汴州。
“幸而大府体魄强健,若是换做寻常人,断然是撑不到现在的。”医药博士终于将把脉的手收回,对郑君燕道,“下官需先将腐肉割除,而后开个方子,大府先按照方子调养半月,半月之后下官再调整用药。”
“依博士看,将军身上的毒多久才能排净?”李正问道。
医药博士没能立即答复,思忖片刻,才谨慎开口道:“快则三月,慢则半年。”
“如此便有劳博士了。”
“下官不敢当,这都是分内之事。”医药博士忙向郑君燕行礼,而后打开药箱,取出挖腐肉所用的器具,又让郑立帮忙拿来烈酒、蜡烛等。
……
雕着精致花纹的窗户被竹竿撑开,泛着淡金的光芒自西面斜射进来,落在临窗的香黄檀妆台上,又从光滑的台面倾泻而下,在自成图景的鸡翅木地板上汇成一道深棕色的河。
沉水香自古朴的金兽头香炉内袅袅飘散而出,带着微甜的味道沁满内室。在这杲杲的寂静之中,着墨绿翻领长袍的妙龄女郎执笔立于宽大的书案后,垂首认真书写。
阿园忍不住揉了揉因研墨而发酸的手腕,抬头看向执着毛笔埋首写字的人:“小娘子,你不累吗?”
“你若是累了,就去歇着吧,我这里不用人。”安盈若头也未抬。
“可是你已经写了快两个时辰了。”阿园明显察觉到安盈若的异常,将军都回来了,她居然还能沉得住气在这里练字,而且一练就是近两个时辰。
倒像是,在特意躲着将军一样。
“你回去歇着吧。”安盈若什么也没说,只重复道,“不用在这儿陪我。”
“我不是觉得累。”阿园不挪脚步,“小娘子,你是不是生气了?”
行云流水的墨迹忽然一顿,在未写完的笔画上留下不属于这个字的一撇。像是精心打理的盆栽忽然生出一根突兀的横枝,全部的美感被破坏殆尽。
安盈若盯着写坏了的字,久久未言语。
“对不起小娘子……”阿园自然也留意到了,小声道着歉。
安盈若搁下笔,扯起案上的纸,拿在手里团了,随手丢到一旁:“不怪你,是我自己写坏了。”
“可……”
“你回去吧。”安盈若打断她,“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她的语气虽然只染上了轻微的不耐,但阿园却知道她此时的心情已经不好到了极点,只不过不想对她发脾气罢了。
她不敢再多言,看了一眼又从旁抽出一张宣纸铺在案上用镇纸去压的安盈若,她低垂着眉眼,叫人看不清脸上的神色。稍微犹豫片刻,阿园静静地退了出去。
房门被轻轻合上的声音十分微小,透着小心翼翼。
安盈若再次提笔沾墨,从头开始默《兰亭集序》。这篇文章是郑君燕写给她临帖要用的字的其中一篇,是她最喜欢也是临的最多的一片。
宽敞的书案上,原帖一直在旁边静静地躺着,安盈若却不用去看,就能默出一份与之一模一样的出来。写了四年,这种字体早已变成了她的字体。
很快,一份兰亭序便铺展在平滑的宣纸上。安盈若一气呵成,狼毫在宣纸左下方落下最后一笔。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感受着心头的郁气缓缓消散开来。
觉得自己已经平静下来了,将笔放到白玉笔洗中,看着墨色迅速将清水染黑。她将笔洗净,重新挂好。
而后绕过书案,来到前面蹲下,开始整理铺了一地的写满字的纸张。
不期然一滴水珠落到了纸上,将上面的墨迹微微洇开。安盈若动作不停,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
收拾纸张的双手停下,转而交叠放到了膝上,随即将脸埋了进去。从无声落泪,渐渐转为低声哭泣。
忽而房门响了。
缩成一团的小女郎受惊后转,跌坐在地上。她以为是阿园或是李傅母不放心进来查看,脱口道:“出去!”
谁知一抬头,一袭墨袍强势地撞进她的眼帘。
安盈若去藏眼泪的动作都忘了,就这么愣在了那里。
过了两息才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什么狼狈样子,手忙脚乱地从地上起身,一头扎去净房里。
郑君燕开门进来之后便看到一年多未见的小女郎坐在满是散乱纸张的地上,抬头面向他的面颊上,两只眼睛红肿含波,他也愣住了。
待要开口,小女郎已经迅速从地上爬起来,受惊的兔子一般冲去了净房。
他顿了顿,在外间的坐具上落了座。随即李傅母便端着茶水送进来,往里看却并未看见安盈若的身影。
“去净房了。”郑君燕道。
李傅母了然,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开口道:“听阿园说小娘子从外面回来的时候遇到了一位颇为跋扈的女郎,说是郎君的未婚妻子……”
“没有的事。”
听到郑君燕如此说,李傅母才忖度好适当的语气,接着说下去:“既不是与郎君有婚约的人,那那位女郎为何要硬闯春晖馆?”
“听阿园说,小娘子便是与她在门口发生了争执,回来之后便将自己关进了房中写字,一直写到现在。”
郑君燕闻言,好看的一双剑眉微微皱起:“阿茶在门口与她起了争执?”
他只看到衙卫出府拦人,并不知道安盈若与高碧神还见过面。
“奴婢并不在场,叫阿园进入与大府解释?”李傅母问。
“不必了。”郑君燕道,“我问阿茶便是。”
李傅母闻言道是,抱着茶盘退下了。她知郑君燕势必要陪安盈若一起用晚膳,退出正寝便去找菊娘商议晚上的食账了。
安盈若先用冷水洗过脸,又拿了帕子浸湿敷在眼睛上。帕子不冷了就再浸湿一次,继续敷。她贪恋帕子盖住眼睛的感觉,置身于一片漆黑,仿佛这样就能让她忘了方才那丢脸的一幕。
感觉到帕子又跟眼睛同一个温度了,她伸手拿下来,伸向水盆。
“你准备什么时候出来?”
手一抖,帕子掉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