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七郎
安盈若感觉自己像一片被狂风卷挟而起的野草,经过长久的跌宕漂浮,终于被人伸手接住了。
于是她再也不必担心,安心睡去,睡了一个昏天黑地。
只记得清醒着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求十七叔帮她去救林木。
继而便陷进前世今生的记忆漩涡中,在长安、郑家和林家往返徘徊,想要抽身而不得。
她一会儿去到了幼年时期住过的长安,彼时阿耶、阿娘、大兄、二兄、三兄、四兄、五兄、六兄、大嫂、二嫂、三嫂还有小侄儿都在。那晚是上元夜,长安前后三日不行宵禁,满城的人都出来狂欢。
二十丈高的灯轮挂灯万盏,如彩云缤纷,射出霞光万道。灯下有乐舞百戏,乐工们身着华裳,坐于牛车之上,吹拉弹唱,招摇过市;百戏艺人跑旱船、走绳索、吞钢剑、吐莲花……还有相扑摔跤、舞马斗鸡、拔河钻圈……
大兄抱着小侄儿,六兄抱着她。
四兄买来粉果,一共七颗,小侄儿三颗,她四颗。四兄说:“你比姑母小一岁,所以要吃小份。而且姑母是女郎,你是男子,男子要让着女郎,这叫风度。”
李盈若抱着四兄递过来的粉果,大大的眼睛一亮一弯,笑成了月牙儿。六兄腾出一只手,用竹签插起一颗正要喂她,眼前的场景却骤然变化。
人群没了,灯树没了,她的家人也不见了。在万千灯火照耀下亮若白昼的长安城变成了偏僻乡野中的农家小院,幼年的李盈若变成了十一岁的安盈若。
那天是她嫁到林家的第一天,村人在院子里吃过酒席之后又来房里哄闹,她坐在人群的视野中心恐惧不安,供人观赏。
热闹退潮之后,林二郎被林母送进来,阿园却被拉出去,而后房门关合。
林二郎一靠近,他身上的酒气混杂着另外一种难以形容的难闻气味一同钻进安盈若的鼻息,让她泛起恶心。
后来在一起长久生活,安盈若才知道那是长久不洗浴积累出来的气味。
冬日里,他一件贴身的里衣从深秋穿到来年暮春,总是以天气寒冷为借口不作替换。布料挨着皮肉小半年,便烘托出了那样的气味。
林二郎要往她身边坐,安盈若便往旁边躲。他身上的味道太难闻了,熏的她想吐。
小板床就那么大,安盈若不想跟他坐在一起,便要起身离开。
却被林二郎一把抓住手,拉回自己身旁:“你是我娘子,跑什么。”
一开口,酒气熏天,臭气熏天。
安盈若再也支撑不住,俯身干呕起来。
这一反应立即激怒林二郎:“嫌弃我?”
安盈若没来得及说话,便觉一阵天旋地转,林二郎扯着她的手臂,将她压倒在了床上。简陋的木板床发出“咯吱”一声尖响。
……
“放开我,求求你放开我,求求你了……”
“阿茶,阿茶醒醒,阿茶……”
“小娘子这是魇着了,她发着高烧,需先将药吃下去才能退烧。”
安盈若奋力挣扎、不住求饶的时候,耳边传来似真似幻的谈话声。随后她感觉有苦涩的汤汁进到自己嘴里,居然冲淡了林二郎身上那恶心的气味。
她很快将汤汁咽下。
这汤汁不断流入她口中,每咽下去一口,林二郎身上的气味便离她更远一些,她喜欢着苦涩的味道。渐渐地,挣扎也慢慢停下来。
一碗药顺利地喂下去,见小女郎不再挣扎哭泣,郑君燕松了口气。放下药碗,向医药博士表示感谢。随后接过李正递过来的热帕子,替安静下来的小女郎拭掉面上的泪痕。动作之轻柔,让同李正一起站在旁边,看惯了自家主公执枪杀敌的郑立为之瞠目。
李正送医药博士离开,郑立见将军坐在榻边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左右看了看,觉得自己杵在这里也无事,便自动退到了门外。
不多时有人过来禀报,郑立听后,再度扣响房门。
“何事?”
“将军,三郎过来了。”
将军入荥阳却不入家门,只派人去郑宅传了话,如今三郎只得亲自寻来客舍。郑立也不为自家主公担心,虽然让兄长来见幼弟不合规矩,但从来没见他被所谓的规矩给压住过。
房内一阵安静,正当郑立欲再次开口询问的时候,“吱呀”一声,房门开了。
一身玄衣的郑君燕从门内迈出来,从他面前经过时道:“守好这里,有事立即唤我。”
“是。”郑立未见主公对谁这么紧张过,立即肃容领命。
……
“阿燕……”郑君度被人领到了另一间房等候,见郑君燕推门而入,他因为羞愧而下意识起身。
来人身形高大,被玄衣包裹的体格虽不魁梧却十分强健,令他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面孔不辨喜怒——这早不是四年前那个比他矮半头的少年郎了。
汴州刺史之威名,他在荥阳亦有所听闻。
“你长高了,也长大了。”郑君度看着郑君燕缓步走进来却不说话,再次主动开口打破沉默的氛围。他忆及往昔,用带着感慨的语气道:“想当初你离开家时,个头上不如兄长高,如今却高过兄长将近半头了。”
“三兄过来所为何事?”郑君燕面上不见怒容亦不见喜色,自始至终一派平静,却透着冷然。进房之后,他自顾坐到椅上,让还站着的郑君度有些尴尬。而他问出来的话,则让他尴尬之上更添难堪。
今日一早跟随十七郎一同入伍四年有余的郑立去到家中,开门见山地对他道:“三郎,我家郎君昨夜于荥阳城外捡到了当初托三郎照看的故人之女小娘子,小娘子受伤颇重,如今已被郎君带到城中客舍安置。”
郑君度怎么也不会想到,忽然从郑宅消失的小女郎会叫他的亲弟弟碰到。当时面对郑立,他一张脸瞬间涨红发热,只觉难堪至极,不知如何应声。
待郑立离去,郑君度又在思索,郑君燕只是巧遇了逃跑的安盈若,还是连她被许婚给林家的事情也一并知道了?
想到安盈若不过一名未见过世面的十一岁小女郎,应当是不懂得婚嫁之事的。而且当初也是她亲口答应嫁去林家,并未有什么勉强或不愿。郑君燕如此想着,告诉自己不要庸人自扰,或许事情并不像他想的那么坏。
但是转而又想,若是安盈若真不懂婚嫁好坏,也不抗拒嫁去林家,那她为什么要连夜逃跑呢?
郑君燕的镇定被打破,越想越忐忑,越想越难堪,恨不能这件事从未发生过!
且不说他那幼弟的行事作风与今时今日之权柄,只论他当初将故人之女全权托付于他,恳求自己代他将人照料长大,而自己一口答应,承诺将其视作亲女,绝不让她受半分委屈。如今却食言而肥,做下的糊涂事又被幼弟亲自撞破。
只要稍一想,郑君度便觉无地自容,简直没脸出去见人了!
唉!他当初怎么会做出这么糊涂的决定?!
面对郑君燕的询问,郑君度只有强撑起精神,尴尬又讨好地笑笑。
“七娘她……怎么样?”
“很不好。”郑君度再度开口,语气相较于方才带上两分冷意。
闻言,郑君度面上更加挂不住,连那尴尬的笑也维持不住了。
房内一时无话。
“七娘为何会出现在数十里外的官道之上?”这次是郑君燕首先开口。
郑君度明白过来,原来七娘并未向他说明出逃缘由。于是他下意识想要遮掩过去。
可是刚要张口,思及幼弟品性,又住了口。
他虽是兄长,又比郑君燕年长十五岁,在他面前却不曾立下什么威严。
只因他虽占长序,却资质平平,幼弟排行居后,却禀赋异人,幼年便聪颖非常。加之二人性格也截然不同,他事事循规蹈矩唯恐出错,幼弟却桀骜不羁,舒朗洒脱,并且容貌甚佳、神姿风流,所以自幼占尽长辈爱宠,同辈兄弟十数,无人能压他一头。
更何况如今手掌兵马,大权在握。乱世之中,兵马最重。
“兄长不想说?”见郑君度嘴唇张合却久未发出声响,郑君燕的眸色愈发冷硬。
果真有隐情。
“那我便叫人去查。”
见郑君燕说着便要唤人进来,郑君度连忙阻止:“十七郎!”
若叫他从外面带回来的行伍军汉也知道,那他郑君度就真再也不用出来见人了!
别无他法,郑君度只好支吾断续、避重就轻地,将事情原委告知了郑君燕。
……
站在门外的李正听到里面传来声响,像是茶盏被打翻在地。
房内,郑君度垂首不语,郑君燕面若寒霜。
“当初我投军入伍,恳求三兄一定替我照顾好她。”他一字一句,“三兄就是这么照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