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员工服
见到海蒂的第一眼,霍利仿佛看到一株悬在崖边,被风雨侵蚀的雏菊。
女孩看起来不超过十岁,五官清秀。只是一眼便知,病痛镌刻在她的皮肤下面,脸颊与嘴唇难见血色。
与她哥哥外放的锋利不同,女孩宛若一潭清水,恬静而美好。
埃里克把妹妹带到跟前,海蒂扬起微笑,声音细柔:“您好。”
她比霍利想象中要冷静从容得多,相比满眼写着紧张的埃里克,妹妹反倒更像姐姐。
“你好。”霍利颔首,不禁对这雏菊般的小女孩放轻话音。他走去窗边,把窗户合小些,让微风流进房间。
“埃里克说,你会写算术。”霍利询问道。
海蒂回应道:“是的,但我会得不多。”
伸出手,霍利指向桌边一张皮纸,旁边摆放着一罐鱼墨,和一支羽毛笔。
他帮海蒂拉出椅子:“过来坐。上面有一些考题,我会给你半截蜡烛燃烧的时间,期间尽可能地答出这些题目。”
“不用紧张。”他补充道,“做错也没关系,就当是一场算术游戏……需要给你留私人空间吗?”
海蒂摇摇头,顺从地坐去椅子上。她略微观察一眼纸上文字,十指搓动,朝霍利点头,示意自己已经准备好。
点燃烛芯,焰光明灭,计时正式开始。
半截蜡烛的时间大致是半小时左右,而霍利不过写了三十道数学题,其中加法二十道,乘法十道。
他没想为难一个小女孩,但埃里克昨天向他推荐自家妹妹,想正式做他酒馆算账的,那必须要按面试流程来。
本不想雇佣童工,埃里克都是因情况特殊,破例招收培养的。平时工作负担不大,勉强算作半个员工。
埃里克却再三祈求霍利,如果试题过后,他妹妹合格,再多考虑考虑收下她。埃里克甚至把家庭情况一并告知霍利。
海蒂生来体弱,常年呆在家中。母亲在世时,还能照顾妹妹。
他们是猎户家庭,因得父母都是优秀的猎人,家境说不上不富裕,但从不愁吃穿,生活水平已然超过半数自耕农。
直至母亲意外去世,家庭破碎,原有的幸福也消弭无形——父亲一蹶不振,整个人日渐堕落。
他变得喜怒无常,一贯在埃里克和海蒂眼中那高大可靠的形象,变成了吃人的魔鬼。
父亲不再管他们,成日沉迷于赌博。只有赌赢的父亲,仿佛才能与曾经温和的形象重合。
一旦赌博不顺,他便会把怨愤毫无保留地发泄到埃里克和海蒂身上。
家中积蓄迅速耗空,埃里克不得不出去做活,补贴家用。但他十分担心妹妹,因为昼伏夜出的父亲,白天会一直呆在家里,若是心情不顺……
令埃里克义无反顾地决定离家出走的原因,也正是预感中的不详,真正降临在妹妹身上。
——某日攥着几枚铜币回家,埃里克远远听到家里传来啜泣与打骂声。当他飞奔进门,就看见妹妹发丝凌乱,涕液沾满脸庞,缩进房子一角,用遍布淤青的细弱手臂护在身前。
而父亲似恶鬼一般,双眼赤红,向自己曾经最喜欢抱起来逗玩的小女儿,一下下拿棍棒抽打着。
“钱在哪里?!海蒂,你连爸爸的话都不听了吗?果然是个小畜生,白眼狼,等你那不孝子哥哥回来,我一块收拾你们俩!”
被逼到绝境,埃里克流着泪,使出浑身解数,敲晕那个男人;带上他所有私藏的钱,携着海蒂,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里。
而在遗落岛的这段日子,他们远不如以往过得好,却皆是发自内心地愉悦轻松。但埃里克回家时,经常注意到,独自一人守家的海蒂,会望着窗外发呆。
对待他时,海蒂一如既往地热情。他们是血脉相连的兄妹,埃里克怎能察觉不到,海蒂的状态越发不对劲,变得消极沉默了。
他想,如果能让妹妹做点自己喜欢的事,分散一下精力,或许情况会改善许多。
始终找不到机会的埃里克,如今终于遇到霍利老板——那个他接触过后,觉得值得信赖的人类。
霍利听完叙述,沉吟良久。第二日顶着黑眼圈,暂且答应埃里克的请求。
……
这俩兄妹的境遇,实在不是他们本应承受的。
望着伏案写题的海蒂,再一扫眼——尾巴抖成筛子,比当事人还要紧张的埃里克。
霍利即便打心底觉得他们可怜,却自认不是慈善家,把好心当饭吃。
一味地施舍,容易养大名为“贪婪”的胃口,况且他们经历如此多的事情,表现得再成熟,事实上都还小。
既然请求都放在面前了,内容也并不过分,能帮则帮的前提下,需要这对兄妹自身努力。
趁这个机会,让他们知道有付出才会有回报。
烛焰跳动期间,霍利时不时地观察海蒂这位小女孩。
前面的基础加减法,海蒂得心应手,显然平时没少练习。当题目渐渐难起来,比如百位数的加减法、个位数乘法时,小姑娘下笔的动作明显慢下许多。
当短烛燃尽,霍利收来皮纸,仔细批改答案。慢慢地,他双眸露出欣慰。
加减法,错题三道;简单乘法,错题两道,空题三道。
可以从结果看出,对于数学,海蒂极有天赋。而且小女孩很聪明,有限的时间内,没有深陷纠结于一道自己不会的题,白白浪费检查的机会。
一些正确答案旁边,有划除涂改的痕迹。
霍利自然十分满意,这份答卷甚至比一些前来面试的人要优秀很多。
接下来的心算与口算,海蒂亦是表现良好。晨间剩余半日,霍利特地教授她背九九乘法表,带回家背熟练习,这几日都需要她上门来见见霍利。
提着一盒蛋白霜糖,兄妹二人走出旅馆大门。埃里克还未缓过神,就听妹妹重重吁气。
“身体不舒服吗?”埃里克紧张道。
“没有,我感觉很好。”海蒂向哥哥摇头,颊边陷进甜甜的酒窝。
她内侧眼角生着豹子的黑色眼纹,此时眼睛一弯,更似月牙:“哥哥,你说得没错,霍利老板真是位好人。”
其实海蒂一直提着口气,就算为了哥哥的好意,去见那位做菜极好吃的人类老板,她也不能露怯,给哥哥丢脸。
真庆幸平时的自己经常用柴灰写算术,来打发时间。
更要谢谢妈妈,曾经让她窝在温暖的躯体里,围着炉火,教会她算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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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馆筹备接近尾声,霍利感天谢地,连续两个晚上高兴得拖着威尔默夜跑锻炼。
终于有一位精神矍铄的人类老者来应聘收银员,虽然问及对方目的,老者毫不避讳地直言:“你们酒馆装修看起来十分合适养老。”
……总、总之,这是件大好事,因为他做不到让一位九岁女孩承担所有的账务处理。
他准备让海蒂去给泰德——那位数学能力同样出众的老者做助手,学习锻炼。
自然,九九乘法表也拜托海蒂教给泰德。
说实话,要她一个小孩子,给一位年长长辈讲题,海蒂简直羞得豹耳直颤。但在泰德老先生鼓励的眼神下,她仍是坚持把乘法表讲完给对方听。
最近几日,海蒂几乎有一半时间都在和泰德老先生相处。
泰德似乎很喜欢她,每当他们互相学习,而自己答对题目,对方屡屡要摸她的头,一点都不吝啬夸奖。
这样和蔼可亲的长辈,不禁令她迅速产生依赖感。而泰德愿意无偿教授算术,愈发令海蒂觉得自己应当加倍努力,不能辜负他们的期望。
这日,海蒂正在家埋头做题,埃里克专程回家,要带她出去。
“试衣服?”她睁大双眼,再次确认道。
“是的。霍利老板总有使不完的点子——当然,这点我经常和你说,他让我们去试员工服。”
“可是……哥哥,我刚刚忘记带钱了。”说罢,海蒂轻轻牵着埃里克的手,想要转身回家。
“拿什么钱?埃里克怔忪一秒,随即反手捉住妹妹的手腕,将她往原方向带,语气里尽是藏不住的兴奋激动,“不用担心,霍利说了,员工服不用我们出钱。”
“免费吗?”
“是呀,免费!”
原来前些天叫他们去量尺寸,是为的今天啊。
海蒂抬眼望了望天空,心想,天上或许真的会掉馅饼。
他们来到新建好的酒馆,海蒂不是第一回来到这里,却是每一次都会被屋内陈设所吸引。
她探头探脑,打量着装潢,突然被扶着肩膀带走,尾巴骤然倒竖。
“快来,海蒂妹妹,我们去那边换衣服!”
原来是两位混血兽族的服务员姐姐,海蒂根本没有提出想自己下地走的机会,两位力大的姐姐们已经把她架到小房间。
她躲在角落,根本不敢抬眼——两位姐姐脱掉裙子,□□上身,兴致勃勃地讨论起该如何换上这新衣服。
即使先前霍利老板用那位形貌昳丽,好似天神下凡的威尔默哥哥来示范女装怎么穿,真正拿在自己手上,仍是需要琢磨一下。
窸窸窣窣捣鼓一阵,她在姐姐们的帮助下,成功换上这裁成两半的奇异服装。
出门时,两头相见,他们皆被彼此吸引目光。
有年轻的兽族小伙,愣愣地看着两位年轻秀丽的女性,克制不住地红了脸。
他被同伴推搡,打趣,偏偏这股面颊和耳朵传来的热度就是消不下去。
另一边,两名女性混血兽人团团围住海蒂,翻着花儿夸她好看,来掩饰心中的躁动。
双方不约而同地在心里想道:“为什么平时看起来很普通,穿上这身衣服,莫名觉得他们精神不少,帅气/美丽许多。”
海蒂也很喜欢埃里克的新模样,她觉得这身衣服让哥哥变得更沉稳,金发与青黑色的衣裤很相配。
但当她看见霍利老板时,倏然改变想法:黑色才最适合……不对,或者说,那身衣服仿佛天生应该穿在霍利身上。
墨似的纯黑,加之服饰青黑,宛如画布;领间绿竹叶绣花,与霍利的翠绿的眸相辉映。
那寻常看似奇怪的面容,此时像竹纹一般,与衣服相得益彰,带来低调儒雅的气质。
霍利一笑,仿若冷峻的冰泉刹那间化开,翠竹摇摆,发出沙沙响声。加上自身独特的气质,注入一丝风流随和。
旁侧的威尔默哥哥也惊为天人——他衣服颜色跟众人不同,看样子,是老板专门为他定制的。
款式相同,却是更为温雅的米白色;肩头云朵绣花,衣摆之下有金红鱼纹,好似鱼在云间畅游。
呆呆地盯着面前二人,海蒂没来由地觉得,红鱼不应在天上,应当跳入旁边的深潭之中。
激起一片水花,搅破池水的宁静。而潭水也情愿鱼的归来,深沉而温厚地包容着。
他们互相缺一不可。
我在想什么……海蒂轻轻甩头,把这稀奇古怪的念头抛出脑海。
……
看着精神面貌焕然一新的员工,霍利满意地点点头。他一只胳膊支在威尔默肩膀上,视线不离窃窃私语讨论衣服的员工,凑近问道:“感觉怎么样,这套衣服还行吧?”
西方面孔配中式衣服,其实霍利眼底说不上来地有点违和感。至少与店内装潢融合,还不错。
他需要威尔默这个原住民来帮忙评判评判。
“嗯……”威尔默低低道,红眸一瞬不瞬地盯着霍利,“好看。”
……你小子瞧我能瞧出什么名堂?罢了罢了。
大概因为定制滤镜,看久了,霍利愈发感觉中西搭配还算顺眼。
好比用西餐盘具装北京烤鸭,稍微费心捯饬造型:饼皮,葱与黄瓜等配菜丝造作点摆放,最后点缀一两滴甜面酱,照样能融合。甚至肉眼瞧着高档不少,翻成几倍之后自己吃不起的模样。
员工服,霍利没怎么经过深思熟虑,直接敲定注意安排上。
怪都怪了,干脆一怪到底——从里到外弄个中式全套。
当然,他毕竟不是服装设计师,设计不出更加精美的服装。只能凭着记忆,搞个略微带点汉元素的改良服饰。
男装上衣,取的是唐装模样的立领盘扣。全身青黑色为主,内里米白。为了看上去别太闷,他特意嘱咐裁缝,给衣领和宽松裤腿都绣上绿竹纹样。
女装则为立领斜襟的款式,上身米白,搭配偏灰调的湖蓝色马面裙,裙摆拥有更多绣饰。
这已经是他尽力琢磨之后的成果,他自认审美达标,不算优秀,至少看得过去。
为什么要花功夫在员工服上?一来这种特殊服饰能够招引顾客,打造“异域风情”主题;二来,依旧是之前说的,需要匹配酒馆。
总不能像穿着西装吃沙县小吃——可以,但没必要,还有点怪。
再安排员工们收拾酒馆,搬运装饰品。
忙活这么些天,一切差不多就绪。按当地风俗,选个“良辰吉日”,酒馆便可以正式开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