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心愧疚
傅沛白缓缓走过去,看见了泥地里残缺不全的银票,也看见了一旁正在打斗中的两人手里攥着的碎银。
她大抵猜到了这一切发生的缘由,人们在极端苦难的境遇下不会变得更团结,有时反而会激发出人性中最自私险恶的一部分,对此她深有体会,所以她才叮嘱倪芷一定要将银票藏好,别让任何人知晓。
可如今还是发生了最坏的情形,她的好心救济酿成了而今的惨剧,一张轻飘飘的银票成了倪芷娘亲的索命符。
她走到倪芷身前,蹲下身子,伸手想要触碰对方,刚伸出去,却又瑟缩了回来,声音黯哑地喊道:“芷儿。”
倪芷听到声音,蓦地抬头,看清来人的脸后,她一把扑到了傅沛白的怀中,失声痛哭,“哥哥,哥哥,房子倒了,阿娘被压住了,我叫她,她不应我,哥哥怎么办,怎么办?”
傅沛白痛苦地闭了闭眼,她一手揽住倪芷,一手轻抚着她的背,嘴唇发抖,“是哥哥的错,是哥哥害了你娘亲,是我的错。”
倪芷哭得身子颤栗,紧紧地搂着傅沛白的脖子,哭咽道:“我听了哥哥的话,我,我没有让别人知道哥哥给了我钱,可是他们半夜突然冲进来,要抢哥哥给我的钱。
他们打了起来,屋子塌了,阿娘被埋在了下面,我拉不动阿娘,阿娘阿娘一动不动,哥哥,阿娘怎么了,阿娘是不是死了?”
她断断续续说完,伏在傅沛白的肩头止不住的哭,略长的指甲陷入了傅沛白肩胛的皮肉。
偌大的雨滴砸在傅沛白的脸上,耳边是倪芷声声不歇的哭喊,她半阖着眸子,神情晦暗不明。
少顷后,她拉开倪芷,站起身来,脚步沉沉地向着一旁打斗的两个难民走去。
她没用任何武功招式,只是抬脚踹向其中一个的腰身,十足十的力道,被踹的那人登时便飞出去几丈远,撞上了一处木屋。
剩下的这个难民愣住了,紧接着他便被眼前瘦削沉默的少年人攥住了衣襟提离地面,没有任何预兆的,下一刻整个人被猛然贯到地上。
泥地湿软,但他后脑触地的一瞬,还是被砸得一蒙,四周泥水四溅,溅到了他的脸上,眼睛被糊住,一时半会睁不开,但很快雨水便将脸上的污泥冲掉了,眼前清明的一刻,他也对上了那张俊秀却阴骘的脸。
傅沛白攥着这难民的衣襟,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透出浓浓的煞气,她沉声发问:“为什么?”
难民盯着她的脸,少顷后才认了出来,这就是昨日傍晚进来的那个公子,银票自然也是这人的。
其实从傅沛白走进这难民巷开始,她便已经被许多不怀好意的目光锁定住了,这些难民笃定傅沛白是哪家心善富贵的公子哥,肯定给了小姑娘不少钱,于是他们半夜来探,果然如此。
只不过那张银票的面额超出了他们的想象,本来事先说好平分,可在那令人咋舌的面额下,倒戈只是转瞬间的事,而后事情越闹越大,才造成了今夜难民巷的暴动。
难民偏过头,喘着气问:“什么为什么?”
傅沛白捏住他的下颌,将他脑袋别过来,逼迫他直视自己。
她脸颊的雨水不断落在难民的脸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
“她只是个小姑娘,还有个病重的母亲,你们为了自己能活下去,就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你们还是人吗?!”
她瞋目切齿,心中戾气翻滚,揪着难民衣襟的力道越来越重。
难民的脖子被衣襟勒得有些喘不过气,可他反而笑了,笑得轻蔑。
“人是什么?活都活不下去了,还当什么人?只要能活下去!你让我当一条狗都可以!”
“你们剥夺她人生存的机会来换取自己苟活,泯灭人性,这样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难民仰天狂笑,干枯下凹的脸颊笑得皮肉发颤,他虚弱地抬起手,指向周遭混乱不堪的景象。
“那要怎么活下去,这样吗?不见天日,被人圈养在此处,主人心情好了就给口饭吃,主人心情不好就饿着,时不时再抽你两鞭子,这样活着比牲畜都不如,这样活着就有意思吗?!”
“我只是想活下去!作为一个人一样活下去!我错了吗?!我只是想好好活着!你告诉我!我错了吗?!”
他冲着傅沛白的耳间声嘶力竭地狂吼,声音与这轰隆作响的雷声相伴,震得傅沛白耳朵嗡鸣。
傅沛白揪着他衣襟的手渐渐松了,她心下一片茫然,满腔的怒气突然找不到宣泄的地方了。
是啊,他们只是想活着,想活着没有错,是方式错了,是这个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的世道错了。
她呆怔地站起身,回到倪芷身边,脚下一软,跪倒在了倪芷的身前,她一把搂过对方,在雷雨交加喧嚣吵杂的难民巷中,紧紧地抱住了这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小姑娘。
她将头埋在倪芷的颈间,满心的愧疚悲恸袭上心来,再也忍不住,温热的泪水从眼眶渗出,浸在倪芷的脖颈上。
倪芷也在哭着,不过哭累了,声音小了些许,剩下微微的抽噎,傅沛白则是无声的流着泪。
匿于一片黑暗中的十七看着雨夜中一大一小互相依偎着的身影,攥紧了拳,她的指尖发白,雨珠挂在眼睫上,让眼前一幕变得朦朦胧胧。
“他娘的,这臭小子跑得够快啊。”
一伙官兵嚷嚷着,顶着大雨追到了这边来,他们本想立刻拔刀收拾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眼前的一幕却让他们纷纷停住了动作。
抽噎哭泣的小女孩,无声跪地的少年人,残垣断壁的木屋以及那只破烂木板下干枯的手,无不在昭示着这里发生了怎样一出痛彻心扉的生离死别。
人心非顽石,他们亦非冷血无情之辈。
为首的官兵头子收回刀,隔着滂沱大雨冲地上的傅沛白喊道:“今晚就当我没见过你,你也不是从牌坊那边进来的,明白吗?”
说罢,官兵头子冲手下挥了挥手,“走了,撤。”
傅沛白动也不动,仍保持着跪坐的姿势,眼泪虽然止住了,但雨水不断从鬓发滑下,淅淅沥沥地淌在脸上。
她感受到一只小手抚上了她的后背,轻轻地拍着,“哥哥不哭了,不哭了。”
倪芷稚嫩童真的声音一瞬间便击中了傅沛白的心防,剧烈的酸楚感,愧疚和自责齐齐袭上心头,折磨得她再也绷持不住。
她彻底痛哭出声,悲泣哀鸣,“对不起,芷儿,对不起,是我害了你娘亲,是我害了你,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的错,对不起。”
倪芷黑亮的眼睛满是水渍,她摇摇头,继续轻轻抚着傅沛白后背,像一个小大人似地安慰着她,“哥哥没有错,哥哥是好人,不是哥哥的错。”
傅沛白哭得情难自已,半晌后,她的情绪才渐渐缓和下来,天上的雨势也小了。
她爬起身,将压在女人身上的破烂木板悉数清理掉,她不忍去看女人的面貌,微微偏过头,敛着眸子,将女人的尸身拦腰抱了起来。
女人的身体瘦弱得只剩一副骨头架子,在她手上轻若无物。
她开口的声音沙哑黯涩,“芷儿,走吧。”
倪芷见到自己娘亲又啜泣起来,她扯着嗝儿,拉住傅沛白腰间的衣袍,紧紧攥着,跟着傅沛白往难民巷出口走去。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越过争斗不休的众人,穿过薄薄凄凉的雨幕,来到了干净整洁的城东大道。
彼时原本热闹的大街由于暴雨袭来,行人早就散去了,明亮的花灯尽数熄灭,偶有几个双手掩头疾步匆匆赶回家的过路人,见着傅沛白她们,瞥过一眼后,加快脚下步伐,直直掠过她们。
傅沛白拉住一个街边正在收拾行当的小贩,问城中义庄的位置。
小厮被她浑身散发的戾气吓了一跳,讪讪地指了指义庄的方向。
樊城的义庄坐落在城西郊外,不大,庄子的四个方位点着幽绿的灯,配着迷离细雨,显得阴森森的,看守义庄的是个年轻男子,正靠着门栏打瞌睡。
他睡得正迷糊,感觉到面前一阵阴风袭来,他下意识地从怀里摸出一张开光符咒高高举起,闭眼高喊,“妖魔鬼怪,速速退散!”
他胳膊微微发着颤,少顷后,并没有什么诡异的事发生,他睁开一条眼缝,看清了来人,是个年轻公子,这才松了口气。
他又瞥见对方带着个小孩,抱着一具女尸,心下明了,侧过身子放行,他打了打哈欠有些麻木的道:“左边右拐第三间空着,一晚一贯铜钱,近来天气热,不能停放超过三晚。”
傅沛白点点头,抱着倪芷的娘亲走进看守说的那间停尸房。
屋子不大,透露着一股腐朽的味道,她感觉到倪芷攥着她衣袍的力道大了些,她将女人轻轻放到停尸台,拉过一席白布盖住后,将倪芷抱了起来。
小姑娘周身都被淋湿了,不知道是冷还是怕抑或是伤心,身子微微颤抖着。
傅沛白紧紧抱住她,向外走去,同看守的人说道:“我现下身上没有带银两,稍后给你送来。”
男子扯了扯嘴角,无所谓道:“成,人都在里面摆着呢,不担心你跑。”
傅沛白低语一句多谢后,抱着倪芷离开了义庄。
倪芷扭过身,看着义庄越来越小,她离自己的娘亲也越来越远,又簌簌地流起泪来。
傅沛白大半张脸掩盖在朦胧雨夜中,看不分明表情,她脚下步履匆匆,“芷儿,哥哥今夜先带你去寺庙暂住。”
“阿娘呢,阿娘怎么办?阿娘怕黑,我不能留她一个人在那里”,倪芷说着,小小的身躯开始扭动挣扎起来,想从傅沛白身上跳下去。
傅沛白脚下一顿,手下用力搂紧倪芷,强迫着自己冷静地回道:“芷儿听话,先跟哥哥走,等会哥哥再回来陪着你娘亲,听哥哥的话,好不好?”
倪芷挣扎的动作小了,断断续续的哭,“真,真的吗?”
“真的,哥哥永远都不会骗你。”
倪芷重新搂紧傅沛白的脖子,将头轻轻的伏在了她的肩上,抽噎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