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第106章 盟约 那是——温镕临死前……
虽然可能没有太多的人在乎,但此刻,最失意的其实并不是赵元睿。
除了被穆桂英夺走两座城比较郁闷之外,目前的战果,虽然没有完全达到赵元睿事先的预期,但说实话,也比他预料之中最差的情况好了不少。
赵元睿之所以不高兴,是因为他从红巾军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压力。
像是一片阴云笼罩在头顶。
在赵元睿的人生中,除了无法自主的孩提时代,他很少会有这种感觉,就连面对父亲的时候也没有过。
这种感觉,就像是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突然来到一个更大的世界,然后发现自己并不是唯一的发光体,而且自己还不如旁边那个发光体亮,那种隐隐被人压了一头的感觉,非常糟糕。
何况这还不是第一次。
但不论如何,他这一次确实抢在了红巾军前面,是那个胜利者。
真正失败失意的,是凤州节度使符明。
大概是因为凤州就在洛州旁边,而且地盘也不大,既受朝廷这个庞然大物的压制,又要对抗周围其他强大的藩镇,也就让符明这个节度使养成了瞻前顾后的习惯。
他并不是没有野心,要不然也不会联合华州节度使董昌,将两个势力紧紧绑在一起,并且自己还能处于主导地位。
但即使如此,大部分时候他仍然要迫于时势,表现得老实,以免真的与大势力交恶。
这也是他们在东西川的战斗之间左右徘徊,既想插手又不敢插手,哪怕最后借助朝廷的力派了军队过去,也一直按兵不动,并没有贸然干涉的根本原因。
虽然这种小心,落在别人的眼睛里,估计会当成是笑话看。但是符明自己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不处在他这个位置上,就不会知道他的为难,也不会明白,他的选择才是最正确的。
弱小势力的外交是这样的,左右逢源、反复横跳。
至于“忠义”之类,不过是骗小孩子的把戏罢了。
到他们这个位置上,一将功成万骨枯,谁又敢说自己是绝对正义的,从来没有做过亏心事?
所以,即使红巾军频频借道,简直像是把他的地盘当成了自己的,符明也没有多说一句话。但如果凉州方面给他施压,他其实也已经做好了准备,就算稍微损伤一下红巾军的利益,他也不会拒绝的。
因为这种种考虑,他们才会在江州出兵帮助红巾军的时候,仍旧按兵不动。
谁想赵元睿根本就不玩“你到底愿意跟谁好”的那一套,二话不说直接进攻,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完全没有招架之力。
虽说凤州和华州损失都不小,但因为地理位置上凤州更靠北的关系,实际上被凉州军占据的城池,还是凤州的居多。就连天城也被对方围困住,旦夕之间就可能会被攻破。
这一战几乎吓破了符明的胆子,如果红巾军没及时出现,他说不定已经开城投降了。
不过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心里还有些顾虑,觉得以赵元睿这种行事风格,可能未必会愿意接受投降,就算接受了,他在凉州恐怕也过不上什么好日子,所以不敢轻易投降。
如此,才硬着头皮扛了一阵,等到了红巾军。
现在红巾军来了,甚至明月霜本人也来了,按理说局势正在逐渐变好,然而符明心中的失意与惶恐,却并未因此减少半分。
谈判,这是肯定的,但是红巾军不可能为他们夺回已经被占据的城池,顶多是把凉州军劝走。
然后呢?
损失了将近一半土地的凤州,别说在红巾军面前保持话语权了,就连原本的小弟华州,他只怕也压不住了。
这样一个小势力,夹在几方之间,日子只怕比之前更难熬。
符明身在这个位置,对于政治风云变幻总是更加敏锐,他已经意识到,一个风起云涌的时代已经开始了,而自己在其中,就像是浪潮之中的一叶小舟,无处着力,一个浪头就能让他倾覆。
想要保全自己,他似乎只有一个选择。
诚然,明月霜比较好说话,红巾军也一向与人为善,是一个比赵元睿好太多的选择。
但是人心就是如此,面对赵元睿的时候,符明不敢动半点歪脑筋,只怕到了凉州连富贵安逸的生活都无法维持。但现在换成红巾军,他又不满足于只有富贵安逸的生活,盘算着能否在借力的同时,保持凤州的独立。
心底琢磨着这些,符明第一时间就派人去了固城,打算将明月霜请到天城来。
有她在,接下来跟凉州谈判的时候,符明才更有底气。
结果使者很快就灰溜溜地回来了,“明大都督拒绝了,说……说大将军您现在有正事要忙,她就不过来打扰了。”
符明微微一呆。
他终于意识到,红巾军不是来帮忙的——不,也不对,红巾军是来帮忙的,但不是他想的那种帮忙。
她们只会作为第三方劝解和调停,而不会像符明设想的那样,帮着他们对付凉州。
当然,符明原本也没指望红巾军为了他们跟凉州军打起来,但是有没有这个名义,却是很重要的。
如果红巾军是收到他们的求援信,主动过来帮忙的。那么,那几座如今被红巾军占着的城池,归属权就还有得说了。付出一些代价,就能从红巾军手里把它们换回来。
但红巾军作为第三方势力,从凉州手里夺取的城池,就跟凤州和华州没关系了!
此刻,符明似乎才终于注意到了一个之前没有多想的细节:红巾军占据的四座城池,正好两座原本属于华州,两座原本属于凤州。
这……恐怕也不是巧合,而是为了更方便牵制他和董昌。
显然,红巾军不希望凉州占了凤、华之地,但那不是因为她们是好人,而是为了自身的利益。
这让想占便宜的符明有些恼羞成怒。
然而此刻,主动权早已不在他手中了。
更让符明难受的是,两天之后,同样得到消息的董昌从宝城匆匆赶来,却没来天城见他,而是径直去了固城。
凤、华两州之间世代联姻,关系非常紧密,而这种一主一从的结盟关系,也已经延续了太长时间,以至于符明理所当然地认为,董昌应该永远跟在自己身后。
但显然,小弟也有自己的盘算,而现在,始终作为他的影子存在的董昌,第一次表露出了自身的态度。
符明气得摔了一回东西,将董昌骂了个狗血淋头。
然而冷静下来,却不得不命令下面的人做准备,自己也要去一趟固城。
……
符明紧赶慢赶,还是慢了一步,董昌已经当着明月霜的面,表明了以后想要归顺红巾军的意思。
对符明来说难以抉择的事,在董昌看来却根本不需要犹豫。反正都是给人当小弟,给红巾军当,至少各方面的待遇都比凤州给的更好。
但是明月霜拒绝了。
“红巾军的规矩,你是知道的。”她说,“若是要加入红巾军,就必须要接受从上到下的彻底改革,让整个华州完全融入红巾军。所以,我不能给你任何承诺。”
不能让他自领一军,自据一城,甚至都不能保证他在红巾军的体系里,一定能当官。
这跟董昌想的其实差不多,他知道,此刻,只要自己说一句“惟愿在红巾军治下做一富家翁耳”,事情估计就成了。
可是……他最终也没把这句话说出来。
虽然给符明当小弟,凡事都要听符明的,但是在华州,他依旧是唯一的主人,哪有那么容易放下?
“不急。”见他不说话了,明月霜善解人意地道,“事关重大,当然还是想明白了才好。何况,董大将军也未必能做整个华州的主吧?”
一句话说得董昌脸上火辣辣的。
他当然知道,以他和符明这样的主从关系,华州内部也有很多人更亲近凤州,反而没那么容易听他的话。但当这个事实被如此明明白白地揭露出来,依旧让董昌有一种非常强烈的耻辱感。
偏偏从红巾军那里一出来,他就撞上了符明。
得知明月霜拒绝了他,符明松了一口气,忍不住嘲讽了董昌一句,“送上门去别人都不要,感觉如何?”
董昌倒是很平和,“兄长何必作此赌气之语?”
他倒是一向都跟个面团似的,好像根本不会生气。符明虽然看不上他,但在董昌面前,他确实有一种别处都没有的优越感。
而且,眼下这件事,除了董昌之外,似乎也没有人能说了。
所以他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你那里可有好酒?”
董昌苦笑了一声,“兄长又忘了,这里如今已经是红巾军的地盘——红巾军是不许饮酒的。”
符明的面色沉了下来。
他最后还是去了董昌那里,只是一坐下,看上送上来的茶水,就忍不住冷笑道,“连酒都不能畅饮,在红巾军的地盘上过日子,有什么意思?”
说是他们可以做个普通的富家翁,你见哪里的富家翁连酒宴都不能设的?
“这却也不好说。”董昌心平气和地说,“弟听闻红巾军处,可以娱乐的项目甚多,有没有酒宴,倒不大要紧。”
说白了,各种各样的宴会,也只是一个比较正式的社交场合,既能结交朋友,又能展示才艺,还有一些有趣的比赛或者娱乐项目……喝酒反而是其中最不重要的部分,不过是用以助兴罢了。
但是董昌也不能不承认,像他们这样的人,在红巾军的地盘上,注定会觉得有点难过。
因为以往,那些条条框框的规矩,往往是用来束缚别人的,而他们身为藩镇之主,连皇帝的圣旨都可以不听,又怎么可能还会守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
而红巾军的规矩,又实在太多。
听说连心情太坏,踢了身边伺候的人一脚,都可能会被告上公堂呢。
至于欺男霸女,纵情享乐,就更是不要想了。
要不然,他也不会犹豫迟疑。
两人都不说话,气氛就变得沉闷了起来。这也是符明想喝酒的原因,推杯换盏之间,终究有些闲话可说,不至于这般。
但他心里也很清楚,那不过是自己骗自己罢了。
即便这一刻被酒精麻痹了神经,不去多想,明天醒来,问题不也一样还是摆在那里?
而他们现在之所以如此苦闷,无非是因为没有选择。
虽然他嘲笑了董昌,但自己又何尝有得选?
赵元睿固然是豺狼,红巾军其实也不是善茬,只是她们平日里表现得太过友善,往往会叫人忽视这一点。但仔细想来,红巾军的根基其实比秦霸还浅,起家不过三四年,就已经有了今日之气象,又怎么可能会是易与之辈?
这一回,红巾军之所以被赵元睿牵扯着,火急火燎要来救他们,无非是因为自己的弱点就在这里,凤州和华州掌握着从西州前往洛州的通道,所以是红巾军必救之地。
红巾军固然是个很和善、很可靠的盟友,但是经此一事,想必她们也会想:这条道路掌握在别人手里,终究不如在自己手里。
哪怕符明和董昌再顺服,那也是不一样的。
诚然,他们可以拒绝,明月霜也必定不会威逼。但是赵元睿就在一旁虎视眈眈,即便这一次的危机能安然度过,下一次呢?
一次又一次,当有一天,他们手里的地盘彻底被蚕食殆尽,终究还是只能加入红巾军——这一点,倒是全天下都公认的,他们这些人,不管被哪个对手抓住,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唯有在红巾军的地盘上,才能活下去。
但到那个时候,就算明月霜对他们仍然有耐心,他们也再拿不出任何筹码了。
这才是两人踌躇犹豫的原因。以他们的势力,根本不可能在这个天下大乱的时代掀起太大的波澜,倒不如趁现在,把自己手里掌握着的地盘卖个好价钱。
关键就在于,红巾军出的价钱,他们都不是很满意。
哪怕这已经是最好的一个买家了。
不到穷途末路,谁会觉得自己只值得这个价呢?
……
但明月霜说不急,就是真的不急。
不得不说,朱淑真和穆桂英的确为她们制造了巨大的优势。四座城池在手,就算赵元睿再来一次突袭,也不可能从她们手里把凤、华两州剩下的地盘抢过去,如此,这条重要的通道就依旧是安全的。
进可攻退可守,明月霜当然也就不着急了,该急的是别人。
又过了两天,赵元睿的使者来到了固城。
得知这个消息,这几天一直浑浑噩噩,喝茶都仿佛能喝醉的符明和董昌猛地惊醒过来,忙不迭地派人去打听对方是来干什么的。
得知赵元睿主动来找明月霜商议眼下的局势,而明月霜也十分爽快地答应下来,并与使者约定了时间地点,准备亲自去见赵元睿。两人更是着急忙慌地赶过来,表示也想一起去。
生怕明月霜跟赵元睿凑在一起,会心平气和地把他们的地盘给瓜分了。
明月霜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了。虽然她找赵元睿还有别的事,但凤、华两州的事,也总要有个定论,才好谈其他的,带上当事人,也是应有之义。
尽管无论是她还是赵元睿,此刻的眼光,恐怕都已经不在这里了。
这也是明月霜佩服赵元睿的地方,明明两边应该是敌对的,而且还是红巾军遏制住了他的扩张之势,但他还是先派来了使者,似乎半点都没有被影响到。
约定的这一天,是个晴朗的夏日,天空中万里无云,阳光炽热得路边的植物都被晒蔫了。
幸好见面的地点是一处山顶,山风时时吹拂,感觉倒没有那么热。
明月霜到的时候,赵元睿人已经在了。
看到他的瞬间,明月霜不由微微一怔,很快反应过来,“原来是你。”
之前在洛京见过,当时她只以为是凉州派来的探子,没想到竟然是赵元睿本人。这人的胆子是真的大,而且行事也经常出乎预料之外。
这让明月霜有一种非常古怪的感觉。
她和赵元睿在某些方面真的有点像,她们都不是会守那些陈旧规矩的人。
当然,不像的地方更多。
所以这个念头也只是在脑海里出现了一秒,就被明月霜抛开了——大凡优秀的人总难免有点相似之处的,而赵元睿也确实是个颇为难对付的敌人。
也不知道赵元睿是怎么想的,居然还带了桌椅过来,安置在山顶。
此刻,他就坐在一株大树下,望着明月霜。
明月霜很不见外地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然后转头对跟在身后的符明和董昌说,“你们也坐。”
两人这才依言坐下。
一张四方桌,这样就算是坐满了。
赵元睿转头瞥了两人一眼,似笑非笑地对明月霜道,“这一战,倒是替明大都督成事了。”
这两个人都已经开始听明月霜的指令行事了,以后的凤州和华州,只怕跟她自己的地盘没什么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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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 “彼此彼此。”明月霜说,“凉王不也是借着云州和江州把红巾军的注意力都牵扯住的时机发动突袭,才有现在的战果吗?”
赵元睿低头笑了一下,“这倒也是,如此说来,我与明大都督倒是很有默契。”
“我也这么觉得。”明月霜说,“并且希望这种默契能继续下去。凉王以为呢?”
“当然。”赵元睿说着,拎起桌上的茶盏,给明月霜倒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笑着朝她举杯,“听闻红巾军不提倡饮酒,只能以茶代酒,敬默契。”
“这茶水里不会下了毒吧?”明月霜玩笑一般问。
赵元睿饮茶的动作一顿,“明大都督以为呢?”
明月霜笑着喝了一口杯中的茶,“我猜没有。我现在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她如果死在这里,赵元睿短时间内绝对无法脱身,倒是消息传出去,正在跟红巾军作战的秦霸和温靖,估计要笑出声。
赵元睿扫了一眼扶着剑站在明月霜身后的阿青,“确实没有。”
早听说明月霜身边有个剑术高手,从阿青出现到现在,他始终有种如芒在背的不安感,显然传言非虚。
明月霜放下杯子,侧头道,“既然受了凉王的好茶,我也该有所回报才是。”
秋月白抱着琵琶从队列中走出来,在一旁的乱石上坐了,抬手拨弦,泠泠琴音很快就在风声中流泻开,引人入胜。
“据说,当年顾承骏死前,身边有一位佳人,十分精擅音律,号称‘解忧琵琶’。”赵元睿盯着秋月白看了一眼,忽然说,“莫非就是这位?”
明月霜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凉王的消息倒是很灵通。”
旁边的符明和董昌,显然就是第一次听说此事,纷纷扭头去看秋月白。
“不及明大都督手段多变。”赵元睿叹了一口气,“其实我很不想与你为敌。”
明月霜眸光微动,笑着放下茶盏,“彼此彼此。”
短暂的沉默,山顶只剩下乐声与风声。秋月白没有使用技能,但她的琴艺确实十分高超,有这道背景音在,就连沉默的气氛似乎也没有那么凝滞了。
赵元睿揣摩着明月霜把这个人带来的缘由,倒是没想到技能这么荒诞的事情上,所以也没有拒绝秋月白弹奏琵琶。
美人计,终归要他中计了才有用。如今不止是他,连符明和董昌都有了戒备,自然没什么可担心的。
正思量间,就听明月霜主动提起眼下的局势,并且表示,愿意在他和凤、华二州之间做个和事佬,和平地解决此事。
这一瞬间,符明和董昌不约而同地看向赵元睿,甚至有点希望他能拒绝。
倒不是他们还想跟赵元睿打,但赵元睿若是拒绝明月霜,接下来就该跟红巾军打了,说不定能把他们失去的土地要一部分回来呢?
但转念他们那一点期望又熄灭了,不仅是因为赵元睿态度很好地接了明月霜的话,更是因为他们想起来,即便失地被收回来,也不可能还给他们。
若是红巾军跟凉州军在他们的地盘上僵持,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
那边明月霜和赵元睿你一言我一语,几句话间已经谈得差不多了,转头来问他们的意思。
符明和董昌苦着脸,如果问他们真正的意思,那当然是不愿意同意的。
赵元睿得了好处,红巾军也占尽优势,所有的诉求不过是“停战”二字而已,不涉及利益纷争,自然动作很快。但他们的损失却是实打实的,如果可以,他们也想像从前的顾承骏那样,拖着就是不答应。
可惜他们不是顾承骏,而来劝架的明月霜,也不是荏弱无力的朝廷。
两人含泪点头,明月霜便立刻叫人拟了盟书,让所有人签字。
连赵元睿都惊讶于她的干脆,“是听说红巾军效率至上,但我原以为,明大都督并不着急。”
“我不急,他们急。”明月霜朝符明和董昌示意,“事关自家安危,当然是越快解决越好,也好早点睡个安稳觉。”
符明和董昌其实也以为明月霜会拖着,拖到他们愿意接受她的条件,所以有些意外。但听到这句“睡个安稳觉”,又不由得苦笑起来,即使凉州军真的走了,在做出决断之前,他们又哪里能睡得着?
签完盟书,明月霜正琢磨着如何打开话题,就听赵元睿问道,“江州温靖称帝,自谓要恢复大黎,明大都督以为如何?”
明月霜心下一动,笑道,“秦霸不死,何以恢复大黎?”
赵元睿不料她说话这么直接,似乎吓了一跳。
明月霜说,“当年宫中两位嫔妃携先帝遗诏来奔红巾军,凉王可听说过?”
赵元睿眉梢微微一挑,“略有耳闻。”
明月霜道,“先帝遗诏之中,历数秦霸之罪,不杀此人,如何能使天下归心?不得人心,称帝不过是自娱而已。”
这话真是说到了赵元睿的心坎上。
他对称帝并非没有想法,但总不愿意像秦霸那样,急吼吼地称了帝,天下人看他却像看笑话,史书之上,恐怕也不会给他留几分脸面。
但什么样的时机才合适呢?赵元睿又有点拿不定主意。
如果能做到的话,当然可以在征服天下之后,名正言顺地登上那个位置。赵元睿曾经也有这样的雄心,但在图谋洛州的第一步就失败,他现在的想法已经保守了许多,不再觉得自己必然是最后那个成功者,也不认为这是短时间内能做到的事。
如此一来,这个时间就不好拿捏了。
偏偏秦霸、温靖之流,不像他这样顾虑重重,反而一个两个都走在了前面,又让赵元睿有种微妙的焦急感。
现在明月霜一席话,却是说得他茅塞顿开。
哪怕他明知道这话明月霜可能是故意说的,但那又如何?
道理的确就是如此,杀死秦霸,他的声望就会立刻提升到前所未有的程度。而且,如今凤、华这边已经不能继续进攻,云州就是他对外扩张唯一的选择。
当然,赵元睿也没有膨胀到认为自己可以轻易解决云州,秦霸虽然令人不齿,但不得不承认,对方在作战上,确实有几分才能。
他上次能够伏击秦霸,是出其不意,而且骑兵在野外有着无可比拟的优势,但打起攻城战来,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于是他看向明月霜,试探着道,“以孤观之,欲杀此獠,天下唯明大都督能为之耳。”
“我倒觉得,此事只有凉王能做到。”明月霜笑道。
两人对视一眼,都对这个试探的结果很满意。既然她们的目的一致,那就有合作的余地。至于之后的事,那可以等以后再去考虑。
于是赵元睿又说,“那就各凭本事,如何?”
“如此甚好。”明月霜倒了一杯茶,朝他举杯。
她本来以为自己要花费一点功夫说服赵元睿一起对付秦霸的,但现在看来,赵元睿同样将天下大势看得很清楚,也对云州有意,那自然是最好不过。
旁边的符明和董昌目瞪口呆,并且对自己听到了一个大秘密这件事,由衷地生出了一点惶恐。
这种事,就当着他们的面说出来了,合适吗?
但是当然,他们肯定是不会去告密的。对于凤州、华州这种不大不小的藩镇而言,大黎在,反而比大黎不再更好一些。
更进一步他们是没机会的,只会夹在强大藩镇之间左右为难,一如此刻。反而是朝廷还在的时候,强大的藩镇顾忌朝廷,不会随便对他们动手,朝廷为了辖制强大的藩镇,反而要拉拢他们。没有外部威胁,又可以享受身为藩镇不听朝廷调遣的自由,自然是最理想的状态。
所以,对于秦霸这个灭掉大黎的存在,大部分藩镇是不太看得惯的。
有机会让他受到教训,哪怕不是自己出手,他们也乐得看热闹。
……
谈判进行得比预想的更顺利。
大概这就是跟聪明人说话的感觉,不用说透,彼此都能心领神会,并且做决断也很快,不会拖拖拉拉。
不过这种人做盟友自然很省心,但做敌人的时候,就很麻烦了。
明月霜很庆幸,暂时不需要去对付赵元睿这个敌人,可以把他放在后面。
回去的路上,她问秋月白,“怎么样?”
秋月白弹了很长时间的琵琶,一开始,众人的注意力还时不时放在她身上,等谈判到关键时刻,就没人去在意了,自然而然将她当成了不扰人的背景音乐。
也方便了秋月白发动技能。
“他似乎有些畏惧主公。”秋月白含笑道,“对于暂时不用于主公对上,可以把此事推迟很久这一点,非常满意。”
明月霜一怔,没想到赵元睿的感觉跟自己是一样的。
秋月白又说,“其实即使不用技能,这一点也很容易看出来。”
红巾军一介入,凉州军那边就立刻放缓了攻势,甚至被夺了四座城池,也没想找回场子。这一次的见面,也是他主动提的。凡此种种,都可以说明赵元睿对明月霜的忌惮。
避战的意思非常明显。
明月霜被她说得笑了,不无感慨地道,“我们红巾军已经这么厉害了啊……”
“我们一直很厉害。”阿青在一旁说。
明月霜笑道,“这我当然知道,但我知道,跟别人知道,是两回事。”
只有别人知道了,才会畏惧,躲避,不愿意正面与她们交锋,甚至有时候不用打仗就能取得胜利。
现在,她们红巾军也有这样的待遇了。
虽然眼下,只有赵元睿看出来了,但很快,要不了多久,等她们解决掉了秦霸,会有更多人认同这一点的。
第二天,赵元睿就按照约定撤兵了。
说是撤兵,也不过是从天城外面的营地,撤到不远处的城池,那里现在已经属于凉州了。
既然如此,明月霜便也打算离开。赵元睿这一走,肯定要转头去攻打秦霸,她这边也得迅速跟上,自然不会继续留在这里。
符明和董昌却还在纠结,明知道这是最好的时机,但不到最后一刻,又无论如何都不能甘心。两人再三商议,最后还是决定先看看结果,如果红巾军和凉州军联手,真的攻下了云州,那他们就不再挣扎了。
对于这个决定,明月霜不置可否。
每个人的心上都有一杆秤,即使是以规矩严明著称的红巾军,也是如此。现在加入和以后加入,待遇当然也是不一样的,只要他们自己想得明白就好。
她倒是抽出一点功夫,去处理了一下阿衣部的事。
因为阿衣打下了一座城,将功折罪,所以对于她们的隐瞒,明月霜也轻轻揭过,不过也扣掉了一些她们本来能在这条路上得到的好处。
——这条秘密通道虽然要翻山越岭,但是路况其实还不错,不像其他的山路那样崎岖难行,最重要的是,它是走直线,比起绕到黄龙峡谷或者康城,距离要短得多,能够大大节省路上的时间以及运输成本。
将来,这里说不定就会成为西州对外的主要通道了。
就在这条路上的阿衣部,原本可以从中得到丰厚的回报,现在就少了很多。
阿衣对此哭笑不得,因为阿衣部瞒下这条路,最初也就是想用它来谈条件,从中分一杯羹而已。他们原本的诉求,倒是和明月霜此时给的差不多。
等于是折腾了一通,都是白折腾。
没有真的承受什么损失,这是明月霜的厚道,但是心理上的落差,就是另一回事了。
不过,这也算是一个教训吧,相信以后长老们再做决定的时候,就会记得,把自己当成红巾军的一份子,不去算计,所得到的反而会更多。
所以她对符明和董昌的犹豫是感触最深的,而且笃定他们将来一定会后悔。
不过也说不定,毕竟……他们并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
刚刚得知明月霜离开前线的消息时,云州军确实振奋了一段时间,以为可以趁此机会往前推进一些。
但很快他们就意识到,明月霜虽然是红巾军的首领,但她跟红巾军的战斗力没什么关系,即便她在前线,战斗也不是由她来指挥。所以她走了,秦良玉也不会让任何人占到便宜。
反倒利用他们的冒进,取得了一些战果。
但也是因为明月霜本人都被引走的缘故,秦霸即便得知赵元睿没有进攻洛州,反而跑去打凤州和华州的事,也没法指责他。
虽然他肯定有私心,但在牵制红巾军上面,也没怎么掉链子。
而且实际上他是牵制住了两路大军:原本就有一支红巾军在洛州和凉州交界处戒备,去凤州增援的是另一支。
所以当赵元睿派人送信,说凤州华州那边不能再推进,他打算回来帮忙的时候,秦霸完全没有怀疑他。他不知道自己在天下人眼中的定位,自然也不认为赵元睿和明月霜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联合在一起。
于是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在偷袭战上,凉州军实在太有优势。何况云州的大部分兵力,都调去打红巾军了。
但关键时刻,秦霸非但没有惊慌失措,反而当机立断,御驾亲征,率领燕城的守军赶往前线,在丢掉两座城池之后,便迅速阻住了赵元睿的攻势。
然后他才写信大骂赵元睿背弃盟约。
谁知赵元睿仿佛红巾军附体,居然给他送来了厚厚一叠讨伐他的大燕的檄文。
大致内容是说,他们凉州赵氏是大黎的忠臣,世代镇守边境,保国护民,岂能跟他这种乱臣贼子为伍?这一次就是要替天行道,除掉他这个颠覆大黎并妄图取而代之的罪人,以告慰先帝在天之灵。
其实秦霸以燕代黎之后,因为自称是被大黎皇帝禅位,所以是给死去的温镕加了谥号的,而且还不是恶谥,选了一个颇为中庸的“平”。
奈何天下人都不认,至今提起温镕,也只是以含糊的“先帝”代之。
秦霸最恨的也是这个。正统,正统,明明是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名分,但就是这两个字,死死压在他头上。哪怕他登基称帝开国,即使他杀死再多的人,也依旧有无数人会就这件事指着他的鼻子骂。
明明在他看来,赵元睿也好,明月霜也罢,乃至江州的温靖,楚州的姬长恩,其实都是跟他差不多的货色。
但偏偏就是他背负了这无数的骂名,偏偏就是这些他觉得和自己差不多的人,骂得最狠。
温镕……秦霸不由得想起那一天,他推开太极殿的大门,看到死在御座上的天子。当时他虽然恼恨,但又有种说不出的兴奋,以为只要这个顽固的温镕一死,就再也无法掣肘自己。
那时,他将温镕的尸身随意推开,自己坐上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有一瞬间真的以为自己已经掌控了一切。
然而从那一刻到现在,他却越来越清楚地感受到,自己所获得的一切,都像是水中月镜中花,并非真正能够把握的。
反倒是一些虚无的东西,始终如跗骨之疽般跟随着他,无法摆脱。
那是——温镕临死前的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