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52章 为什么是我 “卿本佳人,奈……
白城。
自从成为战争前线之后,这座城市的气氛就一直颇为低迷,即便两边休战,开始议和,也没有好多少。
正好天气越来越冷,大部分居民便都选择猫在家里,如非必要,绝不出门。如此一来,整座城市就更加冷清了,只有负责巡逻的士兵们肃然地穿梭在大街小巷之中。
已经被改为临时行辕的刺史府内,一个个炭盆将屋子里烘得如同春日,暖意融融。然而进出的每个人,面上的表情都十分凝重,就连脚步似乎也因此便沉了一些。
负责禀报议和事宜的属官跪趴在地上,被室内冷凝的气氛压得抬不起头。
“这么说,他乔珩是一步都不打算退了。”半晌,顾承骏才脸色难看地开口。
——虽然乔珩和顾承骏本人都在白城,但出于各方面的考虑,他们当然不可能坐在一起拍桌子,都是派出专门的官员负责此事,在宣谕使田馥的主持下商议,谈完了再回来禀报。
若是某一条不能达成一致,那就反复协商。
现在的问题是,在第一个问题上就卡住了。
东川自然是要求乔珩将所有被侵占的土地都还回来,毕竟每一个藩镇领哪些州城,那是朝廷划分的,顾承骏是朝廷册封的东川节度使,这些地方自然都是他的治下,西川突然入侵,已属无礼,自然要在朝廷宣谕使的调停下归还。
乔珩却绝不可能将好不容易攻下的城池拱手奉还。他之所以肯接受议和,就是因为已经攻下了不少城池,几乎占去半个东川,就算暂且休战,顾承骏也翻不了天去,而他却可以从容经营这几座城池,再图将来。
要是把这些土地还回去,不是等于这一仗白打了,还搭进去那么多的钱粮和军队。
两方都觉得自己的要求很正当,所以议和从一开始就陷入了僵持。两边负责此事的官员每天苦着脸去跟对面吵架,再苦着脸回来汇报。
很显然,十几天过去,对于这种毫无进展的情况,乔珩已经没有耐心了。
所以今天,他授意自己的人再次向顾承骏施压,同时还调动驻扎在附近的军队,准备进攻白城旁边的昌城。
其实东川这边一开始提出这样的要求,无非是一种“漫天要价,落地还钱”的策略。
但问题是,讨价还价也要对方愿意还才行,乔珩一口咬定绝不归还城池,那后面就没法进行了,逼得东川这边也只能咬牙坚持,反而变成了现在这样的局面。
不过乔珩一直在明里暗里地施压,宣谕使田馥和凤、华二州也有催促之意,东川方面的态度其实已经没有那么坚定了。
如今乔珩调动军队,等于是要求他们立刻拿出态度,所以顾承骏开口之后,幕僚们对视一眼,最后由行军司马尹东山站出来道,“西川咄咄逼人,节帅也该早作决定才是。”
“我已经做好决定了。”顾承骏沉着脸道,“既然乔珩没有半分诚意,那就一直拖着,看谁耗得过谁!”
这个决定让一部分人意外,倒是身为顾承骏心腹的尹东山面色平静。拉方县下水的计划,因为要足够隐秘,不能走漏消息让乔珩查知,提前做出应对,所以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尹东山就是其一。明月霜的回信,他当然也看过了。
他不说话,下面就有人忍不住了,连忙道,“只恐乔珩不愿意拖下去,会重启战事。”
尹东山道,“凤、华二州的军队就在一旁,想来乔珩也不能不顾虑。”
之前西川打过来的时候,他们就曾经派人求援,但那时凤、华二州都不愿意出兵,他们只能苦苦支持。现在,四万兵马就在这里,难道他们会眼睁睁地看着乔珩动手?
“若是乔珩提前跟他们谈好条件呢?”有人反驳。
尹东山皱眉,这也不是不可能,或者说,这才是最有可能的发展。
朝廷派来的宣谕使和凤、华二州的将领,乔珩肯定会给一点面子,但也不会太多。
顾承骏突然开口,“我已经下定决心了,待会儿东山你就去见凤、华二州派来的将领,告诉他们,如果他们愿意出兵与我一起抵抗乔珩,我便将达城、利城拱手相赠,不信他们不动心!”
尹东山听到这话,不由呆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顾承骏这是要将这两座城池再卖第二次。
反正已经不是我的地盘了,你们都能来打,谁拿下就给谁,没毛病。
虽然有些不厚道,但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个好办法。就算方县那边知道了,那也是只能怪她们技不如人。
唯一的问题就是太好了,好得不像是顾承骏能够想出来的主意。
不仅是因为顾承骏没有这样的脑子,更因为这完全不像是他的行事风格。非要说的话……尹东山的视线落在站在顾承骏另一侧的张煦身上,忽然一顿。
某个念头就像是一根刺,突然地扎进了他的脑海里。
这更像是张煦能做出来的事,所以,是他私底下向节帅献策,而节帅也同意了?
尹东山心下十分不快。
行军司马,并不是一个确定的官职,实际上,他的身份应该算是顾承骏的幕僚,只不过因为备受信赖,所以治下的大小官员、文武诸事,全都可以参预,职权非常大。
但尹东山是顾承骏父亲留下的老人,虽然顾承骏对他十分尊敬,但显然更愿意亲近他自己提拔上来的那些属官。
这种微妙的分别,尹东山很清楚。但只要顾承骏依旧信任他,无论遇到什么事都愿意跟他商量,那么对于顾承骏身边的那些人,尹东山即便不满,也能忍耐。
就像上一次,他建议顾承骏以达、利二城拉明月霜入局,把这潭水搅浑,结果张煦中途冒出来,添了一个不伦不类的求亲建议,还被顾承骏采纳了,尹东山也没说什么。
顾承骏的确需要一个妻子,以他的性情来说,这个妻子若是强势一些,并不是坏事。
但张煦越过他直接向顾承骏进言,而顾承骏居然也采纳了,丝毫没有问过他这个行军司马的意思,就已经突破了尹东山忍耐的限度。
当着顾承骏的面,尹东山按捺住了所有的情绪,待一回到住处,他便将亲信下属叫来,询问这几日刺史府内发生的事。很快,他就从对方口中得知,刺史夫人带回来了一位十分高明的乐师,号称“解忧琵琶”,而顾承骏几乎每日都要去听她弹奏。
秋月白的事,如今已经传遍了整个刺史府。尹东山若不是心系议和之事,也早该知道了。
听下属一一细数那位乐师的种种古怪规矩,尹东山越听越怒——这一切,完全是按照顾承骏的喜好来设计的。
他心下已经笃定,这是张煦为顾承骏量身打造的美人计。
这样的小人行径,让尹东山十分不齿。
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他却只想着往顾承骏身边塞女人,以巩固自身的地位。这样的人留在节帅身边,早晚会毁了他!
尹东山沉吟片刻,问道,“你说,那位乐师如今还是刺史夫人的客人,独居在一处僻静的小院之中,节帅并未将她带回来?”
“是。”下属凑上前来,小声说,“听说,节帅至今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只是每日去听一曲。”
尹东山当即站起身,沉着脸道,“走,我也去听一听,这所谓的解忧琵琶,到底如何解忧!”
……
婢女脚步有些匆忙地从外间走入,跪坐在秋月白身侧,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姑娘,您等的客人来了。”
秋月白眼皮一挑,朝婢女看去,见她确认般地点头,这才微微颔首。
她这两个婢女,看起来非常不起眼,其实是窦娥特意送来的情报人员。她们平日里总是低眉顺目地待在角落里,叫人注意不到她们的存在,更不用说记住长相了。
如此,在刺史府里行动、探听各种消息时,自然也很难被发现。
要不然,每次有人想过来听曲的时候,秋月白哪能总是刚好在奏曲?弹琵琶也是个力气活,怎么可能一天到晚不停歇地弹。
还不到顾承骏每日过来的时候,现在来的客人,应该是个不速之客。
是不速之客,也是她等了很久的人。
秋月白微微一笑,抱起琵琶,走到院子里,吩咐道,“把琴桌搬出来。”
两个婢女手脚十分麻利,不一时,琴桌、琴凳、香炉等物都被搬了出来,在院子里摆好。秋月白看了一眼香炉,摆手道,“不要这个。早上不是新剪了梅花?拿那个来。”
一个婢女捧起香炉,匆匆去换了插在瓶里的梅花。
白梅青瓷,淡雅高洁。
秋月白满意点头,才刚坐下,就听得院门处有人高声道,“东川行军司马尹东山,慕名而来,求见秋大家。”
婢女一惊,“姑娘?”
“去吧。”秋月白轻声道,“请李大人进来,不可怠慢了贵客。”
婢女转身离去,很快就引着尹东山和从者过来了。
秋月白没有起身,只坐在位置上,遥遥躬身一礼。从始至终,她都没有抬头看上一眼,似乎忌惮来人的身份,但也并不打算再做更多。
倒是尹东山和下属都被她的容貌惊了一下。
尹东山猜想过,能让顾承骏流连忘返的女人必然不俗,但是真正见到了,才算是服气。这般气度,不是西州能养出来的,不知是否也是从洛京逃难而来,又不知为何流落至此。
一念及此,尹东山的态度也变得和蔼了许多,“听闻秋大家曲艺惊人,某特来请教。”
秋月白没有说话,只敛眉思索片刻,心中便有了计较,手指拨弄琵琶弦,开始弹奏。
泠泠之声从她的指尖流泻而出。
尹东山一开始还在审视对方,很快就闭上了眼睛,凝神细听。
曲声清越,仿佛悠游林下、泛舟湖上,当此时也,月明风轻,星幕高悬,天地皆为之一阔,自然也令人胸臆顿畅,神思高属。
待一曲毕,他睁开眼睛,还有些意犹未尽,不由叹道,“此曲飘然而有仙气,果真十分高妙,解忧琵琶,名不虚传!”
秋月白神色仍然是淡淡的,似乎他的意外闯入不能让她畏惧,此刻改口夸赞也无法令她动容。越是如此,尹东山心下反而越是看重她,觉得不落俗套。
若是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秋月白一定会笑出声来。
顾承骏才算是半个读书人,这尹东山却是一整个,而她,最会对付读书人了。
这一曲《醉蓬莱》,便是为他量身定制的。
尹东山本以为秋月白是张煦使出的美人计,如今一见,却觉得能弹出这样的曲子,她必不是那等阿附之人,再看向秋月白,眼神已经带上了几分怒其不争,语重心长地叹道,“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这一句,终于让秋月白将视线移了过来。
对上那双脉脉含情的眼睛,尹东山不由一顿。
而秋月白已经微微低头,再次开始弹奏了。这让尹东山心底微微怅然,终于想起下属说的那些规矩:她从不与男子交谈。
这样的矜守自重,却又为何与那张煦小人同流合污?
但很快,他脸上的神色就变了。因为他听到了秋月白演奏的曲子。这不是任何已知的名曲,倒更像是她信手拈来的一段琴音,如同一根线,拉扯着聆听者,将他放飞到了空中,一任狂风骤雨摧折。
这就是秋月白对他那个问题的回应,而尹东山听懂了。
——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身似飞絮、人如飘萍,不由自主,徒呼奈何?
这一切,从来都不是她选择的。
是了,尹东山恍然地想,张煦是白城刺史,她身在白城,便似被困在笼中的鸟雀,又哪里还有别的选择?只能以己娱人了。
这让尹东山反而不自在了起来,想说点什么,然而,他又能向对方保证什么呢?
如果只有张煦,尹东山自然会设法助她脱困,但还有一个顾承骏,便不是尹东山能轻易插手的了。
尹东山不想插手,但身在局中,又哪里是他能轻易逃过去的?
黄昏时分,顾承骏踏着夕阳的余晖走入小院,第一眼便看见了院中正在收拾桌椅的婢女。
他先是惊诧,因为这段时间,他每次来的时候,院子里都没有人,一片安静,莫说秋月白,连婢女都没有正面撞见过,只偶尔能透过窗棂看到她们的身影。
如今那种难言的默契被打破了,顾承骏竟微微有些不快,皱眉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看这个样子,竟像是刚刚才弹奏完毕。
婢女低声回复,“下午时,东川行军司马尹大人来过。”
顾承骏反应很快,看着琴桌,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他进来了?”
样貌平平的婢女抬头看了他一眼,语气平静地说,“他一来就自报家门,姑娘如何拒绝?”
顾承骏哑然,这才意识到,虽然他每天都来听曲,但却从来没有表露过自己的身份,所以秋月白也从来没有对他有任何优待,甚至至今都是隔着窗户听曲。
这么想着,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你们姑娘出来见他了?”
婢女摇头。但不等顾承骏欢喜,她便道,“附近的梅花开了,今日正好剪了一枝回来插瓶,姑娘十分喜欢,便来了兴致,说要在院中弹奏琵琶,叫我们把这些东西都摆出来。”
之后的故事,不用他说,顾承骏自然会脑补:哪想到尹东山突然跑过来,秋月白避让不及,自然只能见他了。
顾承骏看着琴桌上的白梅,心中的不快更甚。
他至今仍未与秋月白照过面,但顾承骏一点都不急,他觉得,正是因为没有见面,才更显得他们乃是一双知己,只以琴曲相交,不涉任何外物。尤其是在琴曲之中理顺了自己的念头之后,他对秋月白,就更加看重几分。
然而尹东山一来,就将那种默契的、微妙的感觉和氛围彻底搅散了。
而感觉这种东西,过了那一时那一刻,就再也不是那个味道,也永远都不可能再找回。
头一次,顾承骏对这位自己颇为倚重的老臣,生出了些许不满。
其实以前,顾承骏对他也不能说是很满意。只不过他刚刚才继任,而西州的局势又十分不妙,乔珩咄咄逼人,顾承骏只能倚赖父亲留下的这些办事老道的旧人。但毕竟都是他的叔伯辈,对少主自然少了几分对他父亲的尊崇与信奉。
很多时候,顾承骏自己的主张都会被他们拦住,不得不放弃。
当时不觉,现在想来,却都是罪状。
何况这一次,尹东山犯的还是“抢在了少主前面”这样的忌讳。尤其是得知之后尹东山也每天都会过来听曲,就更让顾承骏不高兴了。
好好的一对知己,中间忽然插进来了一个人,自然怎么看都觉得面目可憎。
顾承骏又不能对尹东山说“以后不许再去听曲”,自然只能从其他方面为难他。
尽管尹东山对这些都不知情,但他本来就在心底存了偏见,认为顾承骏是被张煦带歪了,所以顾承骏对他的态度发生变化,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然后不出意外,又将这笔账记在了张煦身上。
如今正是议和的关键时刻,尹东山本来是不打算做什么的,以免节外生枝。
然而,当顾承骏将原本让他去办的事都交给了张煦时,尹东山也忍不住了。
这是在夺他的权!
“简直欺人太甚!”尹东山回到住处,就摔了几个杯子。
不过,怎么说呢,权势争夺,是早在他预料之中的事,而尹东山对此,自然不会毫无防备。身为整个东川的行军司马,顾承骏手下第一要员,他几乎掌管着整个东川的大小事务,要动动手脚,给张煦添点堵,简直再容易不过了。
但第二天,又去听了一次秋月白的曲子,他便改了主意,决定要杀鸡儆猴,给张煦一点颜色看看。
……
外面的纷纷扰扰,似乎都与这处幽静安宁的小院毫无关系。
石彤走进院子,心情复杂地打量着这里的一切,也打量着坐在自己对面那个安静美好的人。
正所谓旁观者清,大概整个刺史府里,只有她看出了一点端倪吧?
可笑那些男人们,一个个也都称得上是人中龙凤,却被一个女人拿捏在掌中,肆意拨弄,就像拨弄她的琵琶弦,而他们还浑然不觉,以为自己所有的行动都是出自本心。
石彤心有些乱,人虽然到了这里,一时却没有开口,想等秋月白先说话。谁知对方比她更有耐心,一直安静地坐着,见她始终不说话,竟是抱起了琵琶。
“够了!”石彤按住她的胳膊,“你也想用这种方式来操控我的思想吗?”
秋月白终于抬眼看向她,笑了,“我没有操纵过夫人的思想。”
她承认了!
石彤抿了抿唇,竭力压制着心底的一点惊恐和畏惧,压低声音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也不问你为什么要到白城来,但你不该恩将仇报,反而挑动别人来对付我的丈夫!”
秋月白看着她,眸光清凌,仿佛幽深的湖面,“是吗?夫人当真不希望如此?”
石彤面色骤变,“你在说什么?!”
“夫人知道我在说什么。”秋月白说,“我以为,我是在帮你。”
石彤因为这个说法而狠狠皱眉,“别把自己说得那么高尚,你有你自己的目的。”
秋月白坦然地点头,“诚然如此。但是,正好也能帮得上你的忙,不是吗?”
“你到底——”一句寻根究底的话脱口而出,但只说到一半,就被石彤自己打断了,她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借助这个过程让自己冷静下来。
不能问,问了就会同样被卷入其中,而她还有太多要做的事,太多要护的人,不能就这样一头扎进去。
她闭了闭眼睛,片刻后才开口问道,“为什么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