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坦诚 先展示实力，然后再威……
明月霜见到阿衣的第一句话是,“你的衣服好好看啊！”
阿衣原本严肃的表情立刻就柔和了下来。
她是个三十出头的中年女性，面相看起来非常威严。因为要来见明月霜，阿衣为了表示郑重,穿上了祭祀时才会穿的全套衣服，布料是族里自己染的,五彩斑斓、十分艳丽，饰品则都是银制的，锻打之后塑形成各种花草树木的样子，挂在帽子、衣领、衣摆和裤脚上装饰。
这一身装扮在山民们看来非常庄重，但明月霜却只觉得她站在阳光下闪亮耀眼，令人耳目一新。
会有这样的感觉,实在不能怪她。
谁叫这个时代的织布和染色工艺都还非常初级,明月霜日常所见又都是没什么家底的流民，穿的基本上都是黄色或者褐色的麻布,还又旧又破,看上去灰扑扑的,完全与周围土石夯成的房屋融为一体。
这样的衣服当然更便于劳作，耐脏耐用，但实在没有任何美观可言。明月霜看得久了,自然会觉得阿衣这样的装扮更悦目。
却不想因此给阿衣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她笑着说,“明令君若是喜欢,我来替你做一身。”
“真的吗？”明月霜又惊又喜,“你也会做这个？”
阿衣笑了笑,“我也不是一开始就是首领的，织布、印染、裁衣，这些我都学过,手艺在族人之中也算是顶尖的了。”
短短一句话，不知包含了多少时事变迁、血雨腥风。
明月霜也由衷地赞叹道，“真厉害！”
阿衣没有孩子，但她这个年纪，算起来已经可以当明月霜的娘了，又见明月霜没有摆出什么首领的威严来，看着实在可亲可爱，所以心里已经将她当成了半个晚辈来看待，语气便也很亲近。
她玩笑道，“不过这么一说，的确是很多年没有做过了，也不知手艺生疏了没有。万一做得不好看怎么办？”
“嗯……”明月霜眨了眨眼，“阿衣姐姐亲手为我做的衣裳，肯定是要妥善收藏起来，传给子孙后代的。”
不用穿出去，就不怕不好看了。
大概是因为这个人很对胃口，事先又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明月霜这一声姐姐叫得倒是毫无阻碍。
“我这个年纪，叫姐姐是占你的便宜了。”阿衣爽朗地笑了起来，看着明月霜说，“你和我想的很不一样。”
一个能从草莽之间起势的人，尤其是个女人，实在不应该是这样天真烂漫，活泼开朗的样子。
但也许，正因为她是这样的人，才能带出那样一支军队吧？
因为彼此的第一印象都很好，所以接下来的相处也自在了许多，即使谈起正事，也不像谈判那样板正严肃。
阿衣虽然是想试探明月霜的目的，但也不能一上来就提这个，所以说的仍然是交易的事。
听说她们愿意用一些俘虏来做交换，明月霜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原本她们的女兵也会帮忙做一些垦地建房之类的活，既能提高效率，也不失为一种训练，但现在，为了应对春天可能会有的战斗，穆桂英要练更多的兵，势必要全力以赴，不能再抽调人手去做这些了，正好让俘虏补上。
因为之前就有过几次交易，这一次也仍然很顺利。
但不管是明月霜还是阿衣都很清楚，这并不是重点，所以谈了个大概，就把具体的事情交给下面的人去负责了，两人则仍然是进行一些友好的交流。
交流内容主要是明月霜给阿衣介绍一些方县的情况，还带着她去参观了一下王贞仪和邵九娘的工坊。
这个工坊才刚刚建好，一切完全按照两人的要求来，不管外表还是内部，看起来都古古怪怪的。其实明月霜自己也不太懂，但是看到阿衣惊叹的表情，还是与有荣焉。
友好往来的第一步，当然是向对方展示自身的实力。
战斗力，李雍容应该已经让阿衣看过了。现在，明月霜要让她看到的是她们能让治下民众过上好日子的能力。
为此，她特意让邵九娘将这段时间的研究成果全都展览了出来，哪怕是半成品也没有放过。邵九娘原本是不同意的，在她看来，把没有完成的作品拿出去给人看，是能上升到职业素养的错误。
明月霜一番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让她明白了这件事对于整个方县势力的重要性，她才不情不愿地松了口。
此刻，走在这布局与后世展馆一般无二的房间里，明月霜心里忽然生出了许多触动。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机会回到原本的世界，但在这个世界留下的每一处痕迹，都必然带着属于她、也属于那个时代的烙印。
也许有一天，她会自己没有授意的情况下，出其不意地在某个地方看到意料之外的、熟悉的东西。
明月霜期待着。
“咦？”旁边的阿衣忽然停下了脚步，发出一道疑惑的声音，也将明月霜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转头看去，就见吸引住了阿衣注意力的，是一架木制的织机。
上次打算让王贞仪背《声律启蒙》的时候，明月霜就已经意识到，或许抽卡这个金手指能为她带来的好处，不仅是卡牌人物们的技能和自带的能力，更包含了不同时代所产生的变革与发展。
不仅仅是她记忆中的东西拿出来能够改变这个时代，一部分卡牌人物也是如此。
譬如这个时代就没有《三字经》《千字文》《声律启蒙》，也没有后世改进过的一些农具、织机，造纸术和印刷术也都还在起步阶段。
而且，和她知道的那些东西比起来，这些本来就是在古代生产力水平下出现的东西，科技含量本身并不高，要在这个世界复刻也更容易。
这个容易是相对明月霜想造的那些机器来说，实际上真的要做出一件东西，难度也不小。因为即使是衣食住行都要自给自足的古代人，也不是真的什么都会。
就像明月霜既不会接电线也不会修电脑一样，朱淑真也不知道造纸的具体流程，以及雕版印刷的各种技术要如何实现。
所以明月霜虽然有很多想做的东西，但直到邵九娘来了，才真正有了实现的可能。
作为生活在明代的工匠，她本身就能做出很多超越这个时代的东西，所以在明月霜的授意下，她一边跟王贞仪一起钻研矿山和作坊的工艺流程，一边顺手就把这些做出来了。
明月霜眼前的这架织机就是这么来的。
跟现在广泛使用的织机比起来，它更大，更复杂，能够极大地提高织布效率，也是这个时代还没有出现过的。
看来阿衣没有说大话，她是真的学过织布，还学得很好，要不然也不能第一眼就看出这架织机的好处，并且被它深深地吸引。她甚至走上前去，亲手试用了一下，那娴熟的动作，一点都不像是她自己说的，手生了的样子。
等明月霜走过去，阿衣就抬起头来看着她，眸光发亮地问，“这个东西，卖吗？”
明月霜笑了，“可以卖。”
见阿衣眼眸更亮，她又补充了一句，“但是，不能用普通的物品来交易。”
“什么意思？”阿衣神色微动，问道。
明月霜说，“这种机器的价值，我不说你也清楚。而像这样的机器——”她转过身，一挥手，将整个房间都圈了进来，“我们不止这一种，你们应该也不止需要这一种。”
阿衣没有因为明月霜的话而激动，因为她很清楚，重点还在下面。
果然，明月霜又说，“这种东西，原则上我们是不会对外交易的，给再多的钱都不行。”
阿衣很理解，因为这是战略物资，如果是她有这样的好东西，也不会卖。只有将之掌握在自己手里，才能始终保持优势。
她说，“原则上不能交易，那就是有特殊情况？山下的巴城，我听说，现在也不是你的领地，但是我在这里见到过巴城的人，她们有资格交易这些东西吗？”
明月霜对她的敏锐非常满意，“没错，只有我们方县的合作伙伴，才能获得交易的资格，比如巴城。”
阿衣其实在见到林珑、打听到她的身份时，心底就已经有了许多的猜测，但是直到此刻，听到这句话从明月霜口中说出来，才算是真正确定了。
这就是明月霜的目的。
和那些有野心的朝廷官员一样，她的目的也是招抚。
只不过，她不是为了朝廷，而是为了自己，而且她也不满足于从前那种招抚。
朝廷的招抚，一般来说，只要他们承认自己是大黎治下的一员，上报人口数量，愿意交一定的税，有限度地接受官府的管辖，就完全足够了。有时候甚至连税都不用交，朝廷还会有封赐。
至于部族内的事务，朝廷不会管、不想管，也无力去管。
但明月霜想要的显然不仅仅如此。
她需要的是像巴城那样的“合作伙伴”。
这意味着，一旦答应她的“合作”，就要将整个阿衣部，与明月霜的势力紧密地绑定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阿衣的态度变得更加慎重了，因为这不是一次交易的事。
明月霜说得轻描淡写，但这对她来说，是一次非常艰难的抉择。
作为首领，要将自己的部族带到什么样的方向？如果答应了，要如何说服族人们同意？如果拒绝，又要如何承担明月霜可能会有的怒火？
沉思片刻，她才开口问，“你会像在巴城那样，派人去清点我们的土地和人口吗？”
这一点，即便阿衣能接受，恐怕族人们也不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话不止是中原人在说，这些少数民族也会说，而且，相较于中原人高高在上的鄙夷，他们心中的忌惮和警惕要强烈得多。
因为他们是实力更弱的那一方，更是因为他们已经被中原人坑过不止一次。
只是首领被骗下山去杀了，他们还可以推选新的，从此以后对中原人更警惕。但如果把中原人放进自己的寨子里，将他们所有的情况都摸得一清二楚，以后他们岂不是要任人宰割？
明月霜的回答是转身朝守在不远处的人招手，“雍容，你来。”
李雍容大步走过来。
明月霜又说，“把你那张地图给阿衣姐姐看看。”
李雍容有些不舍地从怀里将小心保存的地图摸出来，先拆掉了外面保护的油纸和方巾，这才小心翼翼地展开，双手拎着两个角，在阿衣面前展示，却没有直接将地图交给她。
但这已经足够了。
阿衣面色微变，下意识地凑近了一些去看，确认自己没有看错，这的确就是阿衣部和阿笠部的一部分地图。
她们竟然已经弄到了这么详尽的地图！
阿衣不想让人进入自家部落去搞清点工作，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愿意让她们摸清楚地形。俚人们数量如此少，能够一直跟中原人周旋，靠的正是这片山神赐予的密林。
如果连这些都被山外人弄明白了，他们还能躲到哪里去？
自古以来，投降和献城，都有一个环节是献上舆图，比如荆轲刺秦，就是借了献燕国地图的机会。
明月霜拿出这张地图，彻底打破了阿衣的侥幸，让她明白，即使不答应让她们清点，她也有的是办法。阿衣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尽管这张地图只是一部分，但她还是提起了最大的警惕。
但这时，明月霜却又说，“我现在不会派人去清点你们的人口和土地。”
“为什么？”阿衣忍不住问。
明月霜笑道，“清点这些，是为了收税。但是现在的阿衣部，乃至整个俚族，就算搜刮空了，又有多少？”
阿衣抿紧了唇，有些不快，但也不得不承认，明月霜是对的。
他们住在山里，靠山吃山，自给自足没问题，但要说日子过得多么宽裕，也确实没有。这还是在不交税的情况下，如果向山外人那样要交三到五成的税，就该有族人饿死了。
明月霜又抬手抚了一下眼前那架织机，“等将来有一天，你们能够创造出数倍的财富，再来考虑这件事不迟。”
阿衣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是：她们将会在她的带领下过上更好的日子，到时候，她才会收取利息。
这话听起来很空，也很狂妄，但有这架织机在，阿衣也不能说这是一句空话。何况这间屋子里，还有那么多的机器，总不会是放在这里凑数的。
说不定她真的能做到！
先展示实力，然后再威逼利诱，阿衣也算是服气了。
她看着明月霜，神色认真地问，“这也不要，那也不要，你到底想要什么？”
明月霜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或许我说的这些都太虚了，毕竟是以后的事，谁也不知道到时候究竟会是怎么样。所以，为了表示诚意，我们可以帮助你，成为这一支俚人的首领。”
阿衣一愣。
也许是因为这一支俚人世世代代都分成五个部族，生活在一起，虽然彼此之间有矛盾、有征伐，经常打来打去，但好像一直没有人想过，要将他们统一起来。
当然这也有一部分是因为山里的地形特殊，地盘一大，就不像是山外那样好管理了。
一片土地能够养活的人是有数的，更多的就要分出去，形成新的部族。阿青部和阿白部就是这样分开的，所以他们的关系始终比别的部族更亲密。
但现在阿衣忍不住朝这个方向想了一下，发现这件事竟然是超乎想象的容易。
阿笠部被明月霜攻破，基本上已经不存在了。阿青部和阿白部的联军已经被她打败，要将剩下的老弱妇孺收编并不难，那就只剩下一个阿蓬部了。
虽然阿蓬部占据的地盘在深山之中，又是一群彪悍残酷的野蛮人，并不好对付，但是……阿衣想到李雍容已经收起来的那张地图，心跳顿时加快了许多。
虽然部族之中仍旧保留着一些母系氏族的遗风，但是一个女人做好首领，依旧比男人更难，她必须要有更强的能力、更多的智慧、更广阔的眼界，以及……更强烈的野心！
成为这一支俚族的首领，从此这片山林里只有一个声音，再也没有矛盾、没有战争，这样的诱惑，她又怎么能拒绝？
阿衣按捺住剧烈的心跳，定定地看了明月霜一会儿，才吐出一口气，“代价呢？我要付出什么？”
“我需要你派遣一支军队出山，帮我打仗。”直到此时，明月霜才松口说出了自己的目的，“至少五千人。”
这支俚人加起来人数超过两万，这还不包括他们的奴隶，大战之后虽然会有些损伤，但他们至少有一半是战士，要调动一支五千人的军队，虽然有些困难，但不是做不到。
“打谁？”阿衣直截了当地问。
明月霜便对她说起了山下的局势，说正在议和的东川和西川，说方县如何在夹缝中生存发展，说顾承骏许诺的那两座城池，“你知道的，巴城现在已经等于是在我的手中的，如果这一战能打赢，拿下达城和利城之后，我会一鼓作气，再攻松城。到时候，我们的势力就不再只是小小的方县，而是据有四城之地了。”
不需要她暗示，阿衣已经听懂了这番话里的深意。
她之所以踌躇，也有一部分原因是现在的明月霜还太弱小，如果俚人花费大力气与她合作，她却被别人灭了，那岂不是白费功夫？
但是明月霜若能成为占据四座城池的一方藩镇，情况就不一样了。为她征战的俚人，也必然能够从中得到足够多的好处——远比一架织机大得多的好处。
尤其是，明月霜跟她一样是个女人，这注定了她很难完全信任那些骄悍的男性将领，而这，就是阿衣的机会。她有信心，即使是俚人出身，她也可以站在距离明月霜很近的地方。
说不定她也有机会管理一座城池！俚人们也可以搬到城里去住！
这让阿衣不能不心动。
“你很坦诚。”她看着明月霜说。
明月霜一笑，“对你，没必要用哪些算计，我想，你能看清什么才是对部族最好的。”
阿衣一挑眉，“但是这样一来，以后或许就不会有俚人山民存在了。”
“但是俚人的孩子可以住进更好的房子，吃到更好的食物，也可以读书识字，经商做官，不必再一辈子都困在一片山林里。”明月霜说，“我也允许你们保留俚族的习俗——人祭这样的除外。”
阿衣张嘴打算说话，但明月霜却还没有说完，“就算你们的族人非常固执，死也不愿意下山，那也不是没有办法。”
她抬手拍了拍眼前的织机，“这样的机器，我还有很多。有了它们，你们就算留在山里，也可以更轻松地种地、织布，而且能以更加公道的价格将手里的东西卖给我，日子只会比现在更好。”
阿衣完全被说服了。
谁不想过好日子呢？其实以前，所有的俚人便都羡慕阿笠部，因为地理位置靠近山外，所以就比其他的部族更富庶。
而现在，机会已经被送到了自己面前。
她深吸一口气，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如果……你失败了呢？”
是的，一件事情不但要考虑成功之后的好处，也要考虑失败的可能。阿衣承认，明月霜是很厉害，但她可是要在两位节度使手里虎口夺食，哪里会是那么容易的事？
明月霜笑了，“如果失败，我会带着我的人全部撤进山里。”
她看着阿衣，神情和语气依旧那样坦诚，“到时候，就轮到你开价了。”
想要织机也好，想要其他的也罢，到时候，这些都不会是问题。而且，即使不能跟着明月霜下山去过好日子，那个时候，她也已经统一了整个俚人部落，彻底掌控这片山林。
所以，对阿衣来说，这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