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小废物
他的视线微黏, 徘徊得如此露骨,妄图将她剥剔得干净,烫过皮骨, 洞穿她的思想。
代薇感到无比腿软。
该做什么,怎么证明,当然再明确不过。
大脑断连, 她开始变得语无伦次:“可现在是白天——”
腰身在下一秒被牢牢圈紧, 易圳低头吻住她,唇舌揉碎她的废话。
他总算愿意品尝。
接纳了她费尽心思的求和, 为她精心修饰的怜弱美赋予主题。
舌尖勾惹她,追逐她,细数她的甜,急迫又狠戾, 逼她在窒息边缘体会诡异的欢愉感。会有满足,但不够。
很久以后, 他们在呼吸交染中停下来。
“为什么来找我。”他哑着声线, 像叛神的低语审讯, 令人无所遁形。
连衣外衫抵不住黏稠的亲吻,悄然褪落在地。
她也摇摇欲坠,带着喘,没了骨头般虚软地偎向男人,手指紧紧攥皱他的卫衣。
仿佛这样,便可以捉牢愈渐离散的神智。
代薇努力平息了下, 红唇轻嚅, 闷闷道:
“我想你了。”
一句情话。
易圳拉下目光,从她的眼睛转移到她的唇上,意味不明地引诱说:
“不怕么?”
“怕你再也不喜欢我了。”
另一句情话。
尾音落定, 代薇来不及反应,整个人被易圳弯腰扛起,走进里间,摔扔在整洁柔软的床褥中。
他其实有把控好力度。
是她身上那件睡裙太短薄,经不起这样大幅度的动作。
代薇缩蜷在床头。
浅橘吊带滑脱半边肩骨,裙摆随惯性掀卷,向上堆叠,堪堪掩过纤细的腰臀,似遮非遮。
裙边刺绣精致的白色蕾丝,针脚繁复,缝入清纯。
白蕾丝下匿藏阴影。诠释清纯的反义词,是纯欲,堕落,是活色生香的深渊。
坠扯他一触即溃的抑制力。
她永远不懂防备。
只会无辜地望着他,望着他单膝抵在床尾。
伸手桎梏她的脚踝,加重握力,将她从床头直接拖拽到床中央,迫使她迷茫地萎顿。
代薇惊骇地小声低呼,但没反抗。
还是顺从地望着他,望着他微滚喉结,眸色被玷污,在她眼前一点点倒悬暗影,一寸寸逼近。
“我是问,你不怕我么?”他在挣扎,并希望她也能有同样的自觉。
动作却是矛盾。
指腹抚蹭在女人细瘦的脚腕,微微打圈,触碰她小腿内侧的皮肉,手感滑软。
他的指温冰冷,可探索中饱含耐性与真挚。
两种背离的体感不断吻合,交织些许痒意,激得她不停瑟颤,想逃离他的掌控。
但更想目睹他失控。
会很有趣吧。
代薇挺身亲了他一下,声音似笼中的鸟儿在退怯,眼神却如邀宠的猫儿在迎合:
“看来你还是不相信我。”
“我该相信什么?”他仍然克制。
“明明早就说过了。”而她只想扯他入深渊——
“我好喜欢你……”
是这样吗?
你此刻的任人宰割与我的挣扎是一样的吗?
都是因为喜欢吗?
易圳当然记得。
他没有忘记几天前她别有用心的试探,那样越界,那样轻贱他的骄傲。
气氛涨涌,腥膻的潮热已然如此浓烈。
易圳掀起黑睫,后撤一点,深深地凝视着她。
她总带来猎奇感。
当他阴郁苛刻,她便是畏缩的,怯懦的,乖巧的。
当他被动纵容,她又是诚恳的,直白的,放肆的。
她表述情感的方式十分饱满,明确地说想念,坦率地说喜欢。他必须承认自己甘之如饴,他就是很享受。
“代薇。”
易圳捞起她的身子,往上带离了些,坚定不移地将她困锁住,
“你已经,错过太多逃离的机会。”
刚才说“立刻证明”,
是吓她的。
现在,
想毁坏她,
是真的。
代薇听得见他的声音。但大脑被混沌侵吞,肢体末梢迷失在他的指根,唯有本能地抵近。
“什么……”
他最后说了什么。
她好浊乱,没办法精准接收,也没可能构建话术与逻辑。
易圳并不着急。
嘴唇游移在她的眼尾,掠夺或者安抚。
他像难辨善恶的引路人。唇齿些微施力,雕琢碎小的瘀痕伤,粉饰她皙白又漂亮的脖颈,点缀恶劣。
血液泵博焦灼的热度,燥升致盲感。
代薇感觉意识被搅湿,理智被腐蚀,除了依附,除了跟随,她做不了任何事情。
无花果的气味在他指尖焚烧,烧得她神经细脆。也会羞怩地推阻两下,掩盖更深层次地呜咽,情绪变得极其不稳定。
代薇太娇气了。
易圳不得不有所收敛,将进展延迟得更为舒缓。但舒缓的另一面是痛苦。
“易圳……”她忍不住叫他,制造一些小动作,乞求他拆解,
“老公……”
很要命。
“这么会求饶。”
易圳停下来,过分磁哑的字音崩落在她耳边,将她浸泡,令她崩溃。
他低声笑她:“小废物。”
窗外晚暮早已枯败。
月色觉醒,往返在云雾中。风雪以盛大的姿态奔赴柏林,像宇宙消亡时砰然炸裂的灰烬,潦倒铺满整座庭院。
这是第一支春。于午夜是,于他们是。
雪花湿霭破碎地盛放。
她也是。
代薇瘫软地陷入天鹅绒被里,努力摘取一些仅存的清醒,发觉身侧抽去温存,剩却凉意。
准备洗澡的易圳,倏然又从浴室内走出来。
他虚眯着眼,瞥见无力裹埋在被子里的女人,语调仍有不晰彻的颓靡哑音:
“要一起?”
“要的要的!要~”
险些闭眼入睡的代薇听到这话,猛地抬了眼皮,强打精神爬起,披起小浴巾赤着脚,哒哒地往他身上扑。
易圳在蒸蒙的弥雾里回抱她,反手半掩上浴室的门,两人的轻语随着水汽窃窃淌溢出缝隙。
“圳宝,我们讲和了对不对?”
“以后你生气就直接告诉我好不好?开心就说开心,想我就说想我,吃醋就说吃醋好不好?”
“薇薇能有什么坏心思呢,薇薇只是想——”
“是不是不累?”男人问。
“……我累,我没用,我是小废物呜呜呜老公别啊……”
……
天刚蒙蒙亮,易圳把代薇叫醒,让她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代薇迷糊着眼,哼着不成调的歌刷牙洗脸,心情没有因为可以离开而多出一些愉悦。
只要在他身边,她好像每天都是这样乐乐呵呵。
“小易~人家一个人收拾好累的呀,你帮帮我嘛。”
她的行李多到令人发指。
为了偷懒,她赖在易圳身上黏糊来磨蹭去,就是不肯自己动手,扒都扒不开的那种。
“不想收拾就等管家来。”
易圳半推半就容忍着她胡闹,手中还在整理自己为数不多的个人物品。
代薇知道,他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可他越是不喜,她就越想动一动挑战的小心思,以此为乐。
易圳对她的坏心思毫无察觉。
一如往常动作简练地套上黑外衣,顺手抽过木柜上的鸭舌帽,对镜扣正。
他对外形没有多余兴趣,只确认衣冠端正后便不再详视。
转身时,被猛地扑过来的女人撞了个措手不及。
下意识托稳她的身子,易圳将人兜在怀里,有意稍势向后仰了仰头,免得帽檐磕碰到她。
然而难得体贴的动作却给了女人可趁之机,她拥身而上,对准他微抬的下颌尖,毫不吝惜地赏给他一口亲亲。
男人高出她许多。
大概是嫌这样抱的姿势不舒服,代薇从他身上滑蹭下来,将他按坐在沙发上,又一次爬上去,树袋熊一样坐上他的双腿。
易圳亦步亦趋,跟着她游走的动作。
似乎想要抓住她的手,但他又明显在放水,放任她作乱不休。
显然,代薇就是那种恃宠而骄的女人。
借他无限度的骄纵,轻易摘走他刚刚戴好的帽子,还得意地在手中扬甩。
她的手法不讲轻重。
连带他的发型都弄得凌乱,一撮碎发翘起,竟在他平素淡漠的气质里添入两分古怪的矜俏。
“干嘛老用帽子遮住脸嘛,白瞎一副好皮囊。”小坏蛋抬手上去,干脆把他的头发揉得更乱。
“那不然?”
他其实一直都会认真听她讲话,有营养的没营养的都是。
现在,他逐渐开始顺应她的语言和思维逻辑,往下想象。只是实在想不出更舒适的穿戴风格了。
“那当然是……”
代薇嘿嘿一笑,取下起床时随手盘挽在脑后的大发夹,别在他耳骨偏上的位置。
她永远喜欢那些白花花亮闪闪的东西。
大号金属发夹选用玫瑰金打底,镶满水钻的浮夸款式,浮夸到易圳的颜值都险些镇不住,代薇这般牛马审美。
“小时候奶奶经常给我买漂亮头花,她说人的精气神要从头开始,是不是超级有哲理!”
她笑颜明媚,气势十足拍在男人宽薄的肩头,没有束缚的长发自然垂坠下来,渗染丝丝缕缕的慵懒。
双手抱胸,仔细地左右端详两眼,代薇对自己的杰作满意极了:
“风情少年,不错不错!”
对他的夸赞是“风情”。殊不知在他眼里,她才是风情美学的动态补帧。
代薇从来与“不惹尘埃”这类清高词汇无关。
她美得鲜活,张扬,明艳开合。
她对自己有绝对清晰的把握,什么角度最勾人眼,什么神态最惹人怜,且绝不肯掩藏自己的美貌。
“圳宝你看,这个耳坠也很漂亮吧,上面嵌的是一对帕拉伊巴碧玺。”
代薇兴奋地掏出家底,在他光洁的耳坠上比划。
坠身蓝绿分外通透,银纹复古细刻,瞬间将男人拖衬得幽谧又清贵,颇有中古世纪皇室伯爵的绅士与病态。
“这里这里!我还收了条有意思的吊坠,名字叫‘约瓦果仁’。是去昆士兰旅游买的烁石欧泊,黑色彩面,跟你这身简直绝配!”
等不及放下耳坠,急吼吼地把黑革配绳往他脖子上一套。
果然点睛之笔!
她开始臭屁哄哄地在心里夸耀自己眼光毒辣,真是位优秀的设计从业者。
“啊对了!我之前还特意给你挑了件首饰,是块天然无烧的浓彩丝绒蓝宝石胸针,特别好看!只不过目前,它还在卢塞恩做质检证书罢了。”
只不过……它是刷你的卡买的罢了。
易圳沉默地注视着她,也不表明高兴还是不高兴。
他想,或许他已经不愿去计较她的真与假了。
她想要珠宝、鲜花、豪车和美酒可以,想要在他这里得到事业资源也可以,她想要什么都可以。
谁让她很早就拥有了等价的筹码。
——他的心。
既然他心甘又情愿。
既然他也感觉美好。
便不必追究美好因何而来,不必纠结美好的期限在哪里,不必苛责美好的本质到底是什么。
就这样吧,先让美好存在。
代薇未曾觉察男人的深思,双手捧住他的脸,气息越渐贴近。
咫尺之距,易圳在短短不到三十年的人生里,第三次靠视觉尝懂甜的滋味。
如他握过的指尖流岚,纯澈无妨有邪。
紧密构成一个她,不犀利,也不偏争。
与光同尘。
“好像还缺点什么……”粉嫩鼻尖将触未触,蹭碰他皮肤上的细小绒毛。
他在听她说话,也在听她的呼吸。
“到底还缺什么呢?”
若人类泛滥的贪欲,能借以心腔脉搏的强度传递,那么此刻,她的无忧真稚,必遭扼杀。
对男人竭力的忍耐毫不自知。
代薇探长身子抓过自己的绒布镜盒,掏出日常工作习惯性佩戴的光学眼镜,大致比划一下,小心架在易圳的鼻梁上。
嘴里嘟囔:
“你呀,皮肤白眼睛亮,平时又板着表情,谁见了不害怕呀?”
说起这副眼镜,还是中学时期就心仪已久的罗敦司得经典冷咖款。当时攒了两年的压岁钱,也不足以支付它三千多块的价格。
后来,回望时间奔涌后残遗的痕迹,是什么原因放弃了对这副眼镜的执着呢?
“别担心,眼镜没度数,只有一些抗蓝光功能。”
见易圳不适地动手想去摘下,代薇立马回神摁住,制止他的行动,
“感觉…圳宝现在可乖了呢!”
他被圈在女子娇弱躯体和沙发靠背之间,水蜜桃的香甜轻飘,又沉甸甸地将他浸泡。
压榨他的理性。
易圳淡淡撩眸,将她眼底的期待看得清楚分明,便没有任何反对地放弃抵抗,只默默取下了耳后的发夹。
如果不是偶然在街尾店面瞥见,她不会买回这段记忆。
如果,不曾与易圳纠缠交集至此,也就不会滋生不应有的痴心妄想。
她本不该强求的。
代薇高兴的话,易圳可以容许她闹腾一天,但撷风屿为他们特遣的直升机已经抵达,离开的时间到了。
独自被困时,代薇曾向他短信诉求,半开玩笑地说出空降船票之类的话
既然敢说,就多少有把握他会想办法救她。
不过他会义无反顾地追随而来,不论根本原因是否在她,总归还是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连回去的交通工具,都从真正意义上实现了“空降”。
麦道md520n无尾桨直升机降抵空广地面。
一位男性驾驶员,一位经受特训的男性管理员,就是来接他们回家的全部阵容。
易圳徒然改变了主意。
他选择亲自动手,替懒惰的女人飞快收拾好行李,用力盖合箱子,“哗”地拉死拉链。
关紧里面数量不少的女性私用物品。
“诶?诶!小易等等我呀……”
看着突然迅速行动起来的男人,代薇目瞪狗呆。
对方一手提着双肩包,一手拎着她的行李箱,默不吭声地往外走。
怎么了这是?
怎么忽然这么着急,连她都丢下了。
这可不行啊。
他的一思一想,都必须在她预知可控的范围内才可以啊。
因为急切想要了解缘由,代薇第一时间就跟着追了上去。
可男人的背影如此矜傲,冷硬得令人无从下手,她只好伸出食指,勾上他左手腕间略显宽松的表带。
才引来他缓滞的身形。
浮光躲退在后。
易圳略微偏头,一隙光怯懦溜过,擦亮冷咖色玻璃镜边,却无从矫饰他的眉眼。
短薄羽绒外衣套在他身上,暗郁截流。黑睫漠然低敛时,遮弥着几分萎颓在眸底,像一捧将熄欲熄的乌江月,倒挂虚靡,映水冷凉。
他本以为、本应该独自隐藏的,性情中的最阴郁,一同在昨夜被她逐一剥露,封消印解。
他被满足。
仍不满足,不平息,不尽兴,他还索求更多,想紧握更多,关于她的更多。
心魔勾陈病态,如枯茧,欲死又抽丝。
所以他改变了主意。
她的贴身私物、她的生活点滴、她的柔软与欢喜、恐惧与痛苦,只能是完整的,只能是完整的属于他的。他见不得旁人触碰,甚至连目光停落都不可以。
诚然他是这般自私又阴鹜。
一旦尝过甜头,便一定会纵情追猎,既然得到过美好,就必须要偏执。
寡欲的冥灵终究,落俗了。
仿佛是给悉心圈养的蝶束缚独家捕网。
易圳卸下手表,金属机制的表链透着他的冷香,攀缠上女人纤白的腕骨。
卡扣,归置。
情人之间的小亲昵,标记侵占欲,介持在讨好与攻陷的临界点。
合适也不合适。
是时候给他一些反馈了。
代薇反握住他的手,仰头与他对视,眼神从诧异转变为自如,转变地驾轻就熟。
何况被她强行架上眼镜的男人,现在看起来那么乖。
视觉上的温顺,足够让她舒心了。
“老公……”
舒心到情愿给予配合,表达沦陷,
双臂搂住男人劲瘦的腰身,靠在他后背,她极其擅长倾吐爱慕:
“再抱一会儿吧,今天回去以后,我就要专注婚礼的工作了。”
还可以将字词说得动听:“他们要结婚了,我好高兴,那…我们呢?”
我们?
我们怎么会有好结果。
明知无果还偏要追问,这样才显得执迷。
易圳僵直了下身子,低眸凝着她交缠在自己腰际的双手,微抿唇线,良久后问她:
“你希望呢?”
你希望我们该如何呢。
代薇搂紧他,鼻尖蹭磨他的背脊线,偷偷深嗅无花果的淡凉香味。
她的回答,当然还是说尽情话:
“我只希望你开心。”
*
婚礼倒计时十天。
代薇全身心投入前夕的准备工作中。
每天有无数的设计细节和布场安排等待她敲定、调整、确认。
手机24小时待机,对讲机和设计图纸绝不离手,时刻奔波在玛格丽塔家与婚礼古堡两点一线,所有部门人员跟随着她高速运转。
法特庄园素来节奏缓慢。
但在她和她的团队忙碌氛围的熏染下,就连一众佣仆的行事效率都明显提高。
从业以来,代薇经手大小上百场婚礼。
这个数量在同行业内算不上优越。
尤其对依靠质量和口碑取胜的她来说,想将易家这笔规模庞大的单子完整吞入腹中,无疑是一段漫长艰巨的消化过程。
代薇绝对重视。
白天跟手下团队不停地开会。
分析效果图、分析影像视频、推敲司仪台本、检查定制道具、盘点鲜花、甜点以及晚宴菜品,然后一遍遍反复规划婚礼当天的行程。
晚上也不回易圳那里睡觉。整夜整夜驻扎在现场,紧盯着搭建人员布景,以最快的速度解决随时可能出现的意外状况。
只有实在困得不行,才会趴在折叠床上眯一会儿。
期间玛格丽塔和易淏来过三五次。
起初是来看场地,到后面玛格丽塔都开始心疼,想拉着代薇去偷懒休息。
可代薇忙到根本顾不上他俩,每次不是蹲在柱脚跟手下确认宾客名单,就是站在扶梯的高处指导工人切割泡沫浮雕。
直到终于有一回被玛格丽塔逮住。
看到代薇双眼通红,嗓子哑得不像话,脸色熬得比易圳还白两个度,直接上手就往外拽她:
“你不睡觉哪行啊,这么老些人都搁这儿呢怕啥,别墨迹,赶紧跟我去休息!”
结果代薇笑了笑,还没等跟她说上话,转头就被手底下的人叫走了。
小姑易勉之也来过一次。
代薇全程陪同讲解,从迎宾到晚宴一一详细地汇报整场流程。
对方自然也体贴地提醒她注意休息,甚至邀请她一同去做个spa缓解疲惫,但还是被代薇礼貌婉拒了。
——婚礼倒计时三天。
体谅到手下团队接连苦熬,代薇在这晚提前放他们回去休息。
现场的彩灯做了色彩适配。旧灯链已经拆除,新灯链还未完全安装,只有临时炽灯孤零零地垂吊着。
特别定制的各式设计材料,成组堆放在场内,等待明天即可完工。
主场光线稀疏,所有人都歇工了。
她成为没有情绪的小世界里,唯一恒温的存在。
代薇捧着平板和设计册,席地而坐,身旁纸袋里装着冷透干瘪的汉堡,还有一杯跑了气的可乐。
仅有的两样食物,也还是司仪老高他们白天看她可怜,忙到脚不沾地没空吃饭,自发帮她多订的一份小套餐。
坐姿缓解了腿脚酸胀,饥饿感变得尤为凸显。
也顾不上好不好吃,左手抓过汉堡就狂啃。
右手更忙,拎着笔飞快在速写纸上调整方案,只有偶尔咬到包装纸,才舍得分神去剥开一点。
三两下干完一个汉堡,竟然感觉没有吃饱,转手端起可乐一口气吸到底,才满足地打出一个饱嗝。
最近每天都泡在苦涩发酸的美式里提神,偶尔换成甜度超高的可乐,简直幸福感飙升。
虽然失去碳酸气体的可乐,和糖水也没有区别。
每到婚礼前夕,工作强度就能到了必须压缩睡觉时间的地步,代薇已经习以为常,也乐在其中。
全身心投入,不必理会外物。
但没了□□对大脑的刺激,吃饱喝足的代薇很容易发困。
何况这些天连轴转,几乎没个停。
拍拍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用力眨两下眼,她重新把注意力汇聚在自己的本子上。
这次却没能撑太久。
视线很快开始模糊,眼皮也泛沉无比,笔尖斜歪,于纸页划出扭曲延长的铅线。
又在笔痕末端的截点处,滑入熟睡。
易圳是在此刻,悄无声息地走进来。
男人身形本融沐在风寰欲坠的昏影中,走得近些,便从森冷里剥离,绰绰落入柔韧的橘黄波光。
站定在她跟前,他将自己完全暴露。
在浮杂无章的世态里。
在圣辉下。
婚礼最重要的仪式在礼堂进行,这里被布置成第一现场。
她的工作重心是什么,日常工作地点在哪里,其实不必听管家的汇报,他也很容易猜到。
可他没有猜到,再见时,她竟这样的力倦神疲。
汉堡的包装盒及油纸,分别散落在双腿两侧,空的透明饮料杯滚落一旁,装的应该是可乐吧。
女子唇角还沾着点沙拉酱。
——明明她从不喜欢廉价甜腻的酱汁。
蹲下身来,望向几天没有认真凝视过的小脸,易圳忽然发现,想念是一件极其摧人意志的事。
她甚至不必睁眼,不用清醒,不需要任何举动,只要在他眼前。
坚固的铜墙铁网自会沙土化。
而他,堪不住一击,就溃不成军。
“瘦了。”
在没人知道的地方,他用尽前所未有的温柔,低声嗔怨她不会照顾自己。
试图为她擦拭嘴角的指尖,在快要触及时又蓦地滞住。不知她梦见了什么,细眉紧蹙,皱了皱小鼻子。
易圳看着她好一会儿,最终轻勾薄唇,缓缓收回动作。
看样子睡得很不安稳,却怎么样也醒不来,她太累了。
还是不要吵醒她了吧。
/
倒计时五小时。
对接好现场每个地点的相应事项,代薇自己订购的衣物配饰和化妆品,还存放在地下卧房里。
于是最后督场彩排完毕,她在凌晨三点多抽出时间,回了一趟易圳那里。
直奔自己房间洗脸洗澡,收拾妆容。
为了配合镜头,婚礼要求西装礼服出席,包括全体工作人员。
但身为总督导,代薇需要时刻穿梭全场。
高跟与长款礼裙显然太不方便。所以她事先选了一件西装连体短裙,短裙下藏有打底内衬,既方便来回奔走,也不会影响画面美感。
西装裙一直来不及试穿,所幸十分合身。
复古腰封勒束,简单佩戴了几样饰品,换好黑色长袜和平底皮鞋,还不忘外套一件超大款的白色羽绒服。
她没有更多精力去注意,注意房间内的摆设,和她离开时没有两样,杂乱但不脏污。
就好像,她的生活起居一直在这里,并无变动。
怎么可能呢?
她几乎小半个月没有回来住过,电子产品积灰是决不可避免的。
如果不是有人在维持,怎么会丝尘不染?
临出门前,代薇仔细检查了一遍大号背包。
类似子母扣、双面胶、创可贴这种应付现场突发状况的物品,一样不能落,准备齐全方可万无一失。
关于城堡主人。
虽然她很想去见一面,但即便是直系亲属、重要嘉宾,也不需要起得这么早。
还是……不去打扰了吧。
抱着这样的想法,她最后确认仪表得体,便带上门退离房间。
转身而上,从地下升降梯走出,上一秒才惦念过的男人,竟然——
竟然远远出现在回廊尽头。
若非他光雾缠身。
若非他孤冷成调,遥似陨坠凡俗的碎凉星子,清消遗立。
若非如此。
代薇一定不会留意到,夜半时刻,黑洞洞的壹号堡还有人在陪她一起清醒。
今夜,法特庄园璀璨长明。
一同为三少爷的婚礼全程守备,哪里都布满奢昂华丽的背景板,哪里都会有紧张活跃的人群。
唯独他这里,不会。
他的管家与仆人都是为她准备的。
只要她一天没有回来,他们就持续处于闲散的休假状态。
“易圳?”代薇兴奋地向前小跑两步,
“是你吗!怎么起得这么早,现在才四点呀~”
感受到她的雀跃欣快,男人停顿步伐,在晦黯灯色里淡淡回望她。
那一眼的光影游戈,混朦驱散,她见证了阿尔卑斯山脉终年不化的皑雪。
在万万人的国境横亘穿行,绵延千里。
峰峦累仞镌刻,以苍冷作骨,以永生冰封隔绝信徒的脚步。
“回来了?”他今天格外平和温儒。
一字山平海移,于她心头消融。
他圣洁怜悯的表象,是她在恍惚不敢上前的原因,靠近的勇气被倏然软禁。
令她虔诚发梦到不能自已,至今仍在山脚瞻仰:
“是啊,终于回来了……”
句子的释义,和她萧条祈望的眸光一样,不够明朗。
“什么表情,不走?”
她眼尾眉梢倾漏的想念,对他来说很是受用,虽然还没有被她教好,还不擅长给予回应。
易圳转身走自己的路,腰脊直挺。
耳朵却留向后方探听,步调刻意放缓,连后衣摆轻燕尾设计,都动摇得小心翼翼。
有的人天生,越是在意,越此地无银。
唯有此刻右臂弯里,轻柔挽挎的那只温暖小手,才能填平跳跃的悸动。
“陪我一起走一段吧。”
她追上来勾起他的手,却没有叫他的名字。
波斯纹绒毯包容着两人的脚步声。
绕过最后一道廊柱,踏下台阶,他们携手漫行在幽寂的曲折小径间。
天穹在浓墨里酣眠,雪花稀微。
哥特石墙拱门外,喧嚷摇撼,掀腾着蜜糖般幸福新婚的喜色。
而拱门内,这里是不同的世界。
静默在流泻。他们并不交谈,似乎陌生,但十指紧密绞缠,如此悱恻。风雪渗入他们迈行一致的脚步,捎走了些许声音。
深黑西装背影挺括,侧旁女子外套洁白。
他的灰色领结与她的灰色腰封,他的优雅矜贵与她的盎然摇曳,他与她,他们的所有都是这样默契的合衬。
多么微妙。
无需鲜花或香槟,不必掌声或欢呼,没有仰望,不存敬畏,褪却冷漠和虚伪。
在这里。
就在只属于他们的这一分钟里,让黑暗和风雪见证,一颗心对另一颗心的痴迷。
“如果可以,和你慢慢走到永远,该有多好。”
代薇醉在这番景意里,音线无尽依恋。
也许境况使然。
男人被她的语句刺激,不由自主怔愣了一下。
“和他”、“永远”,这类神圣的词汇,如何不让他贪心,他怎能不献出心脏,任她操纵。
路尽头是石墙拱门。
到了。
该道别了。
代薇突然扯住易圳的手腕,迫使他稍回过身。
她踮起足尖,温柔地献上拥吻,为这段名不正言不顺的执手共进,画上句点。
“天亮后是他们的盛世。”
口红在他唇上蹭花了,暧昧颤眨在她睫毛末端,透支爱意,
“现在,是属于我们的仪式。”
她不多做留恋,低头道一声“我先走了”,转身离去。
遗留他在身后,放长目光,将共度余生的贪想尽数私藏。
他很好懂。
再荒芜不过沙洲丘漠,一眼收束。
深情是她偶然折射,新奇投映在他全境中心的一场,海市蜃楼。
*
11月30日。
柏林,撷风屿,法特庄园。
新郎:易淏
新娘:祝沛庭
婚礼主题:《停止符号》
婚礼策划师:黛露
婚策师附语:
「我这一生的纸醉金迷里,你是唯一的停止符号。」
八点一刻。
距离宾客入场还剩一段时间,到目前为止,代薇不算太忙。
“大家辛苦了,请确保把每一位宾客引领到正确席位。”
“是。”
“好的黛露。”
“明白,黛露小姐。”
给姑娘们打过气,代薇立马离开。
她重新从迎宾区顺序走过,进入到婚礼内场,挨个区域进行巡视。
站上制高点,代薇放眼便可纵览全局,手下团队与古堡佣仆交叉穿梭在宴场中,画面和谐。
现场还有一个人跟她一样,早早入场布控,坐镇指挥。
是新郎的小姑易勉之。
她在一些事情上切实帮助了代薇,免去许多潜在隐患,一如她经手打理整个庄园内的大小事务,从不出错。
但她绝不喧宾夺主。
小事井井有条,重要事项一定会先征求代薇的意见,主次分明。
在这方面,代薇十分敬服易勉之的行动能力。
“黛露!我从刚才就一直在找你。”
易勉之也在同一时间看到了代薇,身着长辈礼服,从平素的严肃干练里分出一些亲和感。
她快步走近迎上,主动前倾,在代薇两颊虚贴作亲吻礼。
倒让代薇有些受宠若惊:“是……是的前辈,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易勉之被她略显呆滞的表情逗笑,赶紧拍拍她的肩以示放松:
“别紧张,你和阿圳一样喊我小姑就行。找你是因为担心你忙起来顾不上吃早餐,我特意让后厨给你留了点心,快趁现在去吃一点。”
“好的小姑。”毕竟是一番好心,代薇并不推脱,回答也很诚恳,“正好一会儿巡场到备餐点,我顺便——”
“不好意思,请问我该坐在哪里?……什么?没有添加我的座位吗?”
代薇话说到一半,就听到身后传来的甜软女生,德语口音很蹩脚,偶尔夹杂两个日文词汇。
职业惯性让她立刻回头。
入眼是一位女子羞涩含蓄地站在那里,穿着樱花粉改良和服,表情看起来特别慌乱。
代薇险些没忍住惊异。
她见过这个姑娘。
上次见她,她还衣着前卫大胆,飞扬跋扈。
即便匆匆一面之缘,代薇认出她也只需一秒。
她,她是,易圳的未婚妻。
星野梨。
直面其人,代薇不得不感叹造物神爱开玩笑。
星野梨更娇小玲珑。
眉目和她大抵五分相似,偏偏鼻梁上一颗痣拔高了美人神韵。
痣点位置不在同一侧,但已格外神似,特别是她抿唇微笑的时候。
不,代薇根本不知道自己和她之间,到底谁在“像”谁。
“黛露。黛露?”
呼唤声打断了她的神游,小姑适时提醒她,“好像那边出了一些问题。”
见她还是没反应,易勉之主动抬手招呼,日语使用得极为流利:“小梨,过来。”
“欸!小姑姑。”
站在场地中央的星野梨迅速找到方向,边用中文回应,边拖沓着木屐小跑过来。
她们好像很熟识。
日语交流起来毫无障碍,随性亲密的程度更胜一筹,都自然而然地晾代薇在一旁。
交谈近乎三五分钟,易勉之才转头来向代薇解释:
“公司这段时间跟东京星野家有生意往来,作为战略伙伴,小梨是被我临时邀请来的。阿圳不知道这件事,希望你不会介意。”
本就微妙的关系,被她几句话轻轻揭过,也只能由她揭过。
究其根本,代薇在易家的身份,是说不上话的。
哪来的资格介意?
“因为是临时邀请,她的席位我不敢胡乱增加,还是要麻烦你来安排。”
小姑对代薇笑了笑,用的句式却更像某种命令。
瞧望着易勉之眸眼炯亮,面部保养得不沾一丝细纹。代薇默了默,从脚心升起一股子冷,爬上心头。
“好,没有问题。”很快笑了一下,代薇找回从容理智。
将星野梨带离前,她们还在道别寒暄,这次用的是中文,代薇可以听得懂:
“小姑姑的日语,说得非常好呢!”
“当然,之前就是为了迎接你,特意学习的。”
“谢谢小姑姑,请继续加油哦!”
“好,你的中文也有进步,去吧。”
懂也只能装作不懂。
和服女子跟随代薇碎步离开,剩下的路途中颔首垂目,没有再说一句话。
其实谁是替身,替身有几个,易圳待“她们”是否与待她一样,日常嫌弃,偶尔关怀,时时娇宠。
她是不在意的。
就算十个未婚妻找上门来,也没什么关系。
她没有走心过,所以不会受伤。易圳表露的柔情她也从未当真过,及时行乐而已。
不要妨碍她,怎样都可以。
所以星野梨全程和她零交流,刻意避免眼神交汇的举动,让她轻松又自在。
但这不代表,星野梨可以得到她的亲自护送。
“带这位女士去三层看台区37号桌,为她另外增加一个位置。”
代薇转手就把人交给路过的侍应生。
三层看台区37号桌。
1号直系亲属桌的斜上方,易圳随意一个抬眼,就可以瞥清的位置。
星野梨没什么意见,微微弯下腰向代薇致礼后,就乖乖跟随服务生走远。
士别三日,比起初见时的浅显野心,星野梨果真变得更加聪颖了。
在后目送的代薇赞许一笑,挑挑眉也走开了。
星野梨的位置不难安排。
就算她身份尴尬,做不了内场亲友,也完全可以安排在商业伙伴的席位中。
不过鉴于商务席上,都是些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丢进去,实在不符合代总策划的人性化治事风格。
于是将她摆在友情区。
友情,真是个好词。不显得过密,也不担心疏离。
那么,如此简单的一件事,易勉之女士这样雷厉风行的人,竟然说“不敢妄动”。
到底,意义何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