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摊牌
泥泞的道路上沟壑纵横，凹陷与坑洞的最低处积着污水。
这种路况并不适合马车飞驰。琥珀放任四匹老马缓慢地行走，小心地驾着装载有众多货物的马车艰难地前行。
一旦某只木轮陷进松软的湿泥里，单凭马的力气又无法拖出，琥珀就得招呼车厢内休憩的努尔下来抬车。
她现在是一位真正的旅行商人了。
从黑火山脉出发后，他们已经在路上耗费了将近一年的时间。
虽然哥布林王赠予的钱财绰绰有余，粉红小虫还是提醒，琥珀最好要有一个明面上能赚钱糊口的职业，否则最后抵达普尼斯港时，只是最低级冒险者却有不少财产的她很容易被守卫怀疑。
于是，琥珀又添置了两匹马，更换了一辆大型的马车，在中小型集镇补给时批发大量便宜实惠的商品，经过村落时再平价卖给有需求的村民。
在粉红小虫的阅历眼界与保镖努尔的双重加持下，一来二去，琥珀竟通过行商挣了不少钱。
旅途中经常有强盗团伙对形单影只的琥珀虎视眈眈。当然，在努尔的感化下，他们自愿献出了自己的钱财。
“这一波人也挺肥。”车厢内的努尔低声地数着钱币袋里的金银，“难怪那些村民都疯狂抢购货物。这一带因为强盗肆虐，之前根本没其他行商敢靠近吧？”
粉红小虫此时已经躺在一张量身定做的丝绸小床里，听到他的话后淡定地回应道：“挺好的。目前挣得钱足够在普尼斯港的中等街区买一座独栋小别墅了，还是带小花园的那种。”
他们躺在一条毛毯上，毯子下方是小山一样高的钱币堆。
努尔扫了一眼四周同样层层叠叠的货物堆，叹了口气道：“连我都能轻松消灭的敌人，王国的统治机关却几乎置之不理。”
粉红小虫从被窝里冒出脑袋：“倒也不是。这种治安问题一般由冒险家协会接管，发布委托，等待合适的冒险者们接取任务。
“就是等的时间可能有点久。在这期间就算恶徒们继续犯罪也没什么好办法。”
这个世界里冒险者的地位相当于上辈子的消防员，哪里需要就往哪跑。
“这种仅由冒险者负责的社会治安制度并不完善，滞后性太严重了，无法及时处理问题。”努尔轻轻摇头，“反正教会乃至那些高高在上的存在都不会在乎普通人的生命，对吧？”
“后生，虽然你最后一句说的很对，不过不完全是这样。”粉红小虫纠正道，“城市里，负责社会治安的是警察、宪兵队与教会的人员，冒险者协会的权力则相应地会削弱很多。
“也就只有人口密度不大的广大乡野，才是冒险者的主场。
“当然，像普尼斯港这样规模数一数二的大城市，驻守的上位种族与银级冒险者也会时不时参与到社会治安上来。”
一哥布林一虫密切交流期间，琥珀已经驾着马车来到了一处兽人的聚落。
像往常一样，她的马车一通过守卫的安全检查，就立刻遭到了当地居民的围堵。
“不要急，孩子们，一个一个来。”
琥珀站在车厢的边缘，脸上写满了笑意，挎着花花绿绿的糖果篮子收着铜币，向小兽人们分发着一把又一把的糖果。
她时不时偷偷地薅一下孩子们毛茸茸的耳朵，蹭一蹭他们身上软乎乎的毛发。
缩在货物堆里的努尔注视着琥珀的“不太光彩”的行为，颇为感慨地说：“我们曾经还在哥布林巢穴的时候救了个小家伙，会自愿让她抚摸自己的毛发。”
粉红小虫回忆道：“嗯……是那个管你叫爸爸的猫族兽人？”
“是的，她的名字叫红豆。”努尔凝视着迫不及待地啃着糖果的孩子们，有些怀念地说道，“希望她也能在接纳了自己的兽人聚落里一切安好吧。”
“那可不好说。”
努尔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前辈，这是什么意思？”
粉红小虫淡淡地说：“后生，你先转换一下视角。你有没有想过，被邪恶生物哥布林玷污过的女人们，会被世俗所接纳么？”
“可那不是她们的错！”
“对，确实不是。但是与哥布林发生过关系，就是渎神行为，无论是否自愿。”
努尔感觉自己的血压在蹭蹭上涨。
粉红小虫安慰道：“当然，惩罚程度还是不一样的。如果态度是自愿的，那会毫无疑问被公众审判处死，以儆效尤。
“至于受害者，周围人实际上也不会太为难她们。只是说，她们作为非自愿的渎神者，一辈子都无法与他人结婚，组成正常的家庭。
“没人会接受被哥布林侵犯过的女人。另外，渎神者被同类视为异类也是肯定的。我见过类似的受害者，幸运地没有死在哥布林的手上，却因为社会的舆论压力，始终无法回归正常的生活。
“再加上始终无法治愈的心理疾病，在多重压力的影响下，她最终自杀了。
“讽刺的是，她死后反而出了名。教会为她修建了一座雕像，宣称她认为被哥布林侵犯后的自己玷污了神明，故以死明志，是一名光荣的殉道者。
“在教会的引导下，信徒们开始赞颂这种行为。没过多久，同一批被救出来的其她受害者也因为压力，纷纷或自愿或被迫地‘自杀’，一同成为了所谓的殉道者。”
粉红小虫讲述完后，车厢内陷入了绝对的死寂。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回荡在车厢四周，强硬地钻入努尔的脑海。
这就是“善”？这就是“正义”？
努尔的面部表情十分僵硬。
他感觉自己的舌头像是锈蚀的发条，生涩地转动着：“教会和哥布林的区别很大么？”
粉红小虫有些无奈地摆摆尾巴：“这不以你的主观态度为影响。
“世间的规则早已规定，教会最接近光神等善神，是最大的‘善’；至于哥布林的地位就不用我再描述了吧。”
努尔没有立刻回应。他的脑海里此时充斥着平日里红豆与孩子们天真无邪的笑容。
一想到这些孩子以后的悲惨遭遇，甚至可能会因那愚蠢的殉道而死，他的心就隐隐作痛。
当初还不如把孩子们留在自己和琥珀的身边！
努尔的声音有些颤抖：“之前那座巢穴的那些孩子，最终会怎么样？”
粉红小虫只是缓缓摆动脑袋，作为对他询问的回答。
尽管车厢内的空气流通状况良好，努尔却感受到强烈的窒息感，再次回想起了面对惨剧却无能为力的感觉。
粉红小虫拍了一下的他的手心：“稳定情绪，不要暴露自己。
“这不是你的错。”
“那是谁的错呢？”
“……这个世界的规则一向如此。”
努尔低声说道：“一向如此，就应该是理所当然的？”
粉红小虫瞥了他一眼：“你想要改变这些规则？你现在的实力连自己，连你的母亲都保护不了。
“只有一种情况：外来的存在可以无视规则。也就是说，祂们有着凌驾于世界规则之上的力量。
“你要想清楚，如果踏上这条道路，你和你母亲目前的安稳生活将会不复存在。你将会彻底把琥珀拖入深渊。”
努尔忽然冷冷地说道：“前辈，你话语里的引导不要太明显。”
粉红小虫顿时噎住了。
琥珀早已带着部分货物下车，与聚落里热情的兽人们交易攀谈，预计要持续很久的时间。车厢四周再次变得冷清。
努尔盯着她，语气冷漠地说：“你刚才确实成功地引动了我的情绪，但你操之过急了。
“我想，雅儿交给你的真实任务，恐怕不止是监视，更重要的是助我变强，让我建立第二座哥布林巢穴。
“我说的没错吧？”
粉红小虫的身躯变得更矮了，在地上瘫成一团。
她结结巴巴地说道：“后生，后生，是这样没错，但我说的，都，都是真的……我确实在帮你……
“只要成为了哥布林王，就能保护你的精灵母亲……”
“——还能获得真正入局游戏的资格。”努尔冷漠地注视着小粉虫，“那个黑盒子确实因为施了魔法的缘故隔音良好。不过我先前没有告诉你的是，隔音是单方向的。”
粉红小虫蜷缩成一团，把脑袋埋进自己肉乎乎的身躯里。
努尔继续说道：“我确实一直都很相信前辈，在听到前辈与雅儿的对话后，也有些天真地认为前辈是装出来的，实际上……
“之前，你就迫不及待地问我欲望相关的问题，旁敲侧击试图让我对女人产生兴趣。当然，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雅儿这次没给你太多时间。
“可是，如果我没有继续发展哥布林族群的欲望，你就要被迫对我的母亲下手了。是吧，前辈？
“你的心里应该很清楚，琥珀是真正地喜欢你，主动为你做衣服，送你新年礼物，把你当作我们家庭的一员来对待。
“她从未亏待过你。
“你要辜负她的心意吗？好不容易有真正喜欢上你的人，不嫌弃你蛊虫的身躯的人，你却要杀死她？”
粉红小虫的身躯止不住的颤抖着。
这时，努尔恰到好处地叹了口气：“我刚才语气很重，希望您能理解，毕竟琥珀确实是我的逆鳞。
“前辈，我如果真的仇视你，就不会选择在刚才与你摊牌了。毕竟我目前没法杀死你，如果把你当作敌人，我更应该隐藏好自己，将计就计，在合适时机反将一军。
“与你长期的相处之中，我承认，我确实也对前辈有着不低的好感。相当重要的一点是，前辈与雅儿有着本质的不同。你是真正恪守着善良信条的。
“更为关键的，你没有向雅儿透露我有独特的光明本源的信息，以及旅途的真正目的地。由此判断，我愿意相信你实际上站在琥珀与我的这一侧。”
“但是，我又不能对雅儿的威胁，以及你话语中的诱导置之不理。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找机会与前辈来一场推心置腹的交谈比较合适。”
努尔打量着呆若木鸡的粉红小虫，语气平缓地说道：“前辈，我先把我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你吧。
“即使没有你的引导，我也不打算放弃哥布林王的天赋。我会顺应雅儿乃至她所信仰的存在的期待，聚拢新的哥布林，突破成真正的哥布林王。
“同样的，我也对改变这世间扭曲荒诞的规则有不少的想法。让我想一想——
他锐利的眼睛盯着粉红小虫，一字一顿地说道：“那位存在想让我再次带领着哥布林崛起，直到有足够入局‘游戏’的实力。
“这个所谓的游戏，最合理的解释是，世间为棋盘，芸芸众生即为那高天之上的存在的棋子或消耗品。
“不过，这却有一个疑点无法解释。前辈，按理来讲，如果只是让我成为哥布林王，仅仅达到棋子的水准，你没必要长久以来一直暗示我。就像刚才那样，让我再一次对这世间的规则产生了不满。
“只有外来的存在，才有无视规则的资格。”努尔眯起双眼，“那还是去年，你在我第一次对‘善恶’的定义产生疑虑时，就讲出了这句话。
“那非外来的存在，是否就必须要遵守规则呢？应该不能这么粗浅的理解。
“我觉得更大的可能性，是因为非外来的存在，本身即是世间规则的根源。”
努尔停顿了一下，给了粉红小虫一点休息的时间，继续说道：“那么，按照前辈的引导，要具有改变规则的实力，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与普通的哥布林不一样，存在即为特殊的，象征着新事物的我，通过这场‘游戏’，必须要成为新的存在。没错吧？
“这是雅儿的真实目的，也是她所信仰的存在的愿望？”
粉红小虫战战兢兢。她仿佛是重新认识了这个平日里总是爱问她问题，表现善良的后辈。
“后生，不对，努尔，你确实猜的很对……”她有些畏缩，一时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
努尔再次叹气。
“我去散散心。前辈，您再思考一下吧。”
他潜入了阴影，留给粉红小虫独自思考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