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一堵土坯垒得高高的泥墙下，三个顽皮的孩童脚踩着肩，叠高了往赵家院内张望。
“问问泥猴！瞧见了没？瞧见了吗？赵家的那个傻子”
底下年纪稍大，壮实小牛犊似的男孩拍了拍搭在他肩膀上的泥腿，焦急地催问道。
“别晃！要掉啦！”坐在最上方瘦猴似的男孩紧张地抓住墙头，吓得满额大汗。
下方的人好不容易稳住，安静了一会，见泥猴突然浑身一怔，带动得下方一抖之后，中间的野鸡喊了他好几次没应声，魔怔了似的。
底下的泥牛终于又忍不住，在下方边摇晃边催促：“到底怎么样了，你看到了没？哎，换人换人”
在泥牛的这一声催促之下，泥猴终于回过神来。
赵家那个丫头长得也太好看了吧？她当真是个傻子吗
不知怎地，泥猴本来是要来看热闹顺便取笑人的，可当他看着姑娘一身洗白了的粗布裙，从西边泥屋跨出来时，他一下子就看得呆住了。
她甚至连头发都没有绑，一头乌溜溜的长发怎么会有清河一般的亮泽，杏子一样含水的眼眸，红得似樱桃的唇，皮肤又白又透亮，像极了从树林里采摘的色泽饱满、剥开了晶莹透亮的果肉，仿佛轻轻一含就有甜汁溢出来。
年幼的孩子想不出话来形容，眼睛瞪得铜铃似的，怎么也挪不开目光。
只是觉得，她身上那套洗得发白的裙子也被她穿得好看得紧。
等赵稚缓缓地走过来，掀开长睫，用困惑又迷茫的水亮眼眸看着墙头上冒出的脑袋，泥猴才紧张回神，拼命用泥手擦拭脸上的泥。
磕绊道：“你你”随之又从怀里紧张兮兮地掏出一袋鸡蛋，抖着泥手从布袋里拿出一个。
“你你要左边这一个鸡蛋还还是要右边一大袋鸡蛋？”
泥猴已经尽量让自己语气听起来有优越感一些，无奈浑身不争气的抖颤还是掩盖不住自己的惊艳惊羞。
底下看不见实况的野鸡和泥牛齐齐叹气，泥猴这瓜娃子，连个傻子都如此怯怕，简直给他们丢脸！
要知道，他们是来取笑和欺负傻子的啊！
赵稚蝉翼一般的浓睫眨了又眨，对上了泥猴擦拭得更加慌乱的泥脸，泥疙瘩东一块西一块，额角边那块被他的汗水湿染，“哒”一声掉了下来，在墙头晕染一大块泥水花。
“谢谢。”
姑娘缓缓接过他左手上安静躺着的鸡蛋，轻声道谢，随后更是试图提起唇角，朝他抿唇一笑。
泥猴惊得往后仰倒下来，手里抓着的那一大袋鸡蛋也跟着砸了个稀烂。
底下两个小伙伴摔得“哎呀，哎呀”痛叫出声，挣扎起来围着泥猴责难。
“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你就是太笨了！”泥牛怒起来甚至学着爹娘揪他耳朵骂人的话。
“到底怎么样？你把鸡蛋让她挑，那傻子是不是真的选了少的？”野鸡挂着两抹晶莹的鼻涕，吸溜吸溜着问。
泥猴还仰躺在地上晃着神儿，一听这话，急急收了神，支吾地点点头：“唔唔是真的她真是个傻的。”
两个小伙伴一听，拍着手笑出豁牙，乐开了花。
“哈哈哈那傻子是真的傻啊？太好玩了！太好玩了！换我换我”
野鸡蹦跶跳了起来，随后三人换了位置，壮实的泥牛依旧在下方，魂不守舍的泥猴换到了中间，轮到野鸡去逗傻子。
结果这下子，泥墙内的姑娘果真只接过野鸡手里一小袋荷包大小的稻种，分量大的那袋连瞅都不瞅，还眨巴着亮亮的大眼睛说“谢谢”。
野鸡单手抓着大袋稻种，像个浑身上下都被烤熟的鸡，热腾腾蒸着白气，笑得豁牙一晃一晃，更像个傻子。
“怎么样？怎么样？傻子真的犯傻选了少的那袋吗？哈哈哈”泥牛止不住地大声讥笑，已经兴奋得跃跃欲试：
“到我了！到我了！我从我娘凿进枕头的私房里拿了几吊钱，嘿嘿，我倒看看那傻子是不是真像别人说的连钱都认不得！”
爬上两个瘦猴肩膀的泥牛上去之前脸上还挂着村人们脸上常见的讪笑，等爬上去以后，踏着摇摇晃晃的肩膀，瞧见了人，一下也像被抽魂似的，没过多久就直接“啪”一声压着两只瘦猴摔趴在地。
赵稚除了没有接泥牛的银子外，高高兴兴将鸡蛋放进那一小袋稻种里，勒紧口子，准备拿进去给她的三个娘。
有村人扛着锄头簇拥着一个腰间有佩刀的汉子，从赵家院外过，看见三个泥孩子在墙根下打架，八卦了一句：
“咦？那不是村头牛二婶家和隔壁菜头家的吗？怎么会在赵傻子家墙底下打架？”
“噢，说起这赵傻子，大人您大概还不知道吧？”
一个特别八卦的老头巴巴地靠上来，讨好似的给他解说道：
“赵家老爷子前些年刚带着三个婆娘和他这一个女儿来村子住下那会，嚯，瞧他们家那一身穿的”老头上下打量着带佩刀的百夫长，“跟大人比也不差多少了。还听说那赵老爷子是在京城经商的，我们以为他们家有钱得很，谁知”
老头一辈子被困在太行山曹家村，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这一身鲜衣装扮的小小百夫长在他眼里已经相当了不得了。
“嗤！谁知现在住得比谁都破！唯独那院墙给垒得高高的，以为里头有什么了不得的宝物？呸！那还不是嫌家里那个傻头愣脑的被外人瞧见了丢脸？”
老头越说越眼红道：“所以怪不得人家说，士农工商，那低贱的商人就是排到后边去了，起初赚得了几锭金子有什么了不起的？娶得上婆娘还一娶娶三个，那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一个不慎就翻船，弄得家徒四壁，家里那几个婆娘都养不起，丢下几个娘们就跑了！”
老头说到激动处，感到心口一热，干脆就撩开粗葛衣襟。
可不是嘛，那样的人都能娶上三个婆娘，他却打了一辈子光棍，活该他生不出儿子，女儿还是个傻的！
“哦，对了，说个好笑的给大人听，我还听人说啊赵家这位爷，好像还是个断根的！那个傻子啊，八成是他哪位婆娘勾`搭别的男人生的！”
老头又凑近了一点。
佩刀大汉却听得握紧了腰间刀柄：“赵家的爷是断根？？那之前排查时我问你村里是否有无须面白尖声疑似宦官之人，你怎么不说？？”
老头吓得愣住了：“您您之前说的宦官原来是这个意思？不是皇城里大官的意思吗？”
·
赵稚把稻种和鸡蛋交到熹娘手里，跨出厨房，便瞥见那墙头上依旧挂着泥牛的一颗胖脑袋。
他羞涩着脸朝赵稚招招手，姑娘便轻眨着杏眸，像一只遗世而独立的蝴蝶般移步过去了。
她一靠近，他就又脸红了。
“喂赵赵稚！你你等我长大娶你，以后就没人说你傻子，没人敢欺负你啦！谁谁要是欺负你，我我就打死他！”
泥牛将手里那袋用几吊钱从野鸡那换来的大袋稻种，又把二人身上和自己身上带着吃的玉米包子全掏了出来递给赵稚。
赵稚没有伸手去接，眼睫眨了又眨，丝毫没有女儿家听到这种话时应有的娇怯，只是用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眸平静地直视面前这个比她还要小上几岁的男孩。
继而装腔作势一般眉心一蹙就松，表情显得格外僵硬刻意，稚气又单纯道：“不行，爹爹说我有未婚夫了，不能嫁你。”
泥牛不相信，赵稚眼神游移了一会，又怔怔地回忆道：“他是个很可怕的人，会把人当鸡鸭拎起脖子就割，你还是别娶我了。”
·
其实赵稚不是傻子，她只是偶尔情绪的反应会慢人一拍，显得迟钝了些，然后人也比较天真，不谙世事罢了。
本来今天早上熹娘把仅剩的留着开春用来播种的谷子下完了，米缸空了，赵家爷困在城里好些日子，物资运不上山，急得不行，已经捉襟见肘了。
幸亏赵稚突然把一袋子稻种拿进来，过了会儿，她又提了一大袋，还有一些玉米包子。
“娘，村头泥牛硬丢进来的。”赵稚缓缓地接过熹娘递来的一碗粥，轻眨长睫盯着粥看，不知在想什么。
“吱吱，你不必那样，二娘和三娘下山卖些绣品，很快咱们就不缺粮了。”熹娘心疼道。
她知道自家女儿在外被人当成傻子，这些日子时常有顽童拿食物来“看”她家闺女“犯傻”，好取笑捉弄一番。但是说来不得不让人泄气的是，这段时日她们娘四人还是全靠她家吱吱拿来的粮食充饥度日，解了燃眉之急。
别人以为自己是在看她“犯傻”，殊不知，傻的人其实是乐此不彼把物资拿来“供”赵稚挑选的他们。
“娘，爹爹说京城大戏园子里，有人靠博人眼球，博得看众一笑赚得银子，吱吱不在意。这些也权当看戏的酬劳罢了。”
赵稚轻轻仰头贴了贴熹娘怀抱，撒娇地圈着她，脸上依旧是没什么表情地轻眨羽睫，像个木头娃娃。
过了会儿，反应迟缓了好久的恐惧表情才在她脸上浮现。
她吓得打翻了桌上喝了大半的粥水，熹娘只惋惜地看了地上的狼藉一眼，就急急抱紧赵稚，柔声问她是怎么了。
赵稚这会儿吸着鼻子哭得可怜兮兮，后知后觉道：“刚才我在院里给泥牛提起了‘那个人’，现在想想我就好怕啊”
“娘，我真的要嫁给那个人吗？”赵稚仰起小脸，泪水还凝在她又长又卷的浓睫上，轻眨的时候要掉不掉的，看着分外可怜。
熹娘摸着她的脑袋，叹息口气道：“你看着那么小，还尚未及笄，娘还舍不得你嫁呢，但又有什么办法？太行山那么险峻他们都找上来了，这几天你可千万别出门。等过了这一阵，你爹回来，提前把你嫁进周家，才能保你一命啊。”
“放心吧，我们家吱吱长得那么好看，周家那儿郎瞧了一定喜欢得紧，他们周家在京城身世显赫，只要周家郎肯护着你，好日子一下子就来了。”熹娘安慰赵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