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式微式微，胡不归
咸福宫空了三年了，是一年夏天。
夜里依旧热得很，善尽今日陪着皇上练兵考核，实打实的累了一天，夜里还没换班，困的不行里，靠着柱子，打了个瞌睡。一觉醒来，发现皇帝就站在自己旁边，吓得一哆嗦，麻溜的跪下了。
等了大半会，不见皇上发怒，善尽小心翼翼地抬头，皇帝压根没瞧他，只是自己站在大殿前看月亮。
皇上最近心情不好，却不知道为什么，两年前巧贵妃生了一儿一女，皇上欢喜的很，近日却也淡了，今日巧贵妃带着孩子来给皇上瞧了，皇上心情也没有好起来。
善尽还跪着，石板凉，他的膝盖开始隐隐作痛，这是年少的时候落下的病根儿了，当时皇上还是皇子，总被宋公主欺负，他们就跟着受气，介日里罚跪，当时一起当值的，有两三个大宫女，都离宫了。她们都算是皇帝的心腹，但是皇帝似乎，不喜欢留人在宫里。
善尽是个例外，可能是因为他与那人关系最好。那个大宫女，叫念姑，是个最能隐忍的性子，年纪比他们几个都要大一些，念姑时常劝她们，不必和宋公主计较，能熬上多少年呢，宋公主早晚要嫁人的。
但是也只有她没熬过去，其实那时候，她不站出来，皇上也未必会有事，只是宋公主实在是太盛气凌人了，他们眼看着她翘起染的通红的指甲，指着皇上的鼻子，用尖锐的嗓子拿肮脏话去骂当时的皇上，皇上步步后退，就差给她跪下了。
宋公主不依不饶，偏要他跪，不仅要跪，还要在脸上抹上泥巴，跪在阶下，跪在只有下人犯错才会跪在的阶下。
皇上能怎么办呢？他无助的四下的张望，或许他真的后悔了，如果不是自己年少气盛非要在宋公主和她一贯喜欢的探花郎见面时给她下泻药，他或许今日也不会被逼成这样。
皇上屈辱的一步步走过那些台阶，真的要跪下了，善尽听见跪在他前侧的念姑叹了口气，接着立起身子来说：“宋公主莫太得理不饶人了，这事，是奴婢做的，奴婢看不上你张狂的样子而已，与我们主子无关。”
她当时真是不怕，她看宋公主眼里都是蔑视，一个下位者对上位者不加掩饰的蔑视。
毫无疑问，她死的很惨。
她成了那段时间大家口口相传的人物，她的死，让皇上有了血性，也让宋公主开始忌惮了。
善尽本来以为过了这么几年，除了他和那个在起居舍当女官的老姑姑，不回有人再记得念姑了，他善待着念姑死之后的亡灵，四时祭祀从来不缺，后来新皇后入宫，他远远的看了皇后一眼，吓得路都走不了了，他甚至以为，这些年都是他糊涂了做了个噩梦，念姑不是好好的活在哪里吗？
可他回过神来，看了看自己的手，已经弯曲变形了，再不是少年时鲜嫩有力的手掌了，他的手记载着他走过的路，流过的时光，那念姑怎么可能还是年轻的样子呢，这不过是个替身罢了。
替身皇后当了十一年，后来被皇上下旨，送到了阿属国，如今，也三年了。
善尽回过神来，发现他一路跟着皇帝，竟然来到来御花园，御花园有处湖泊，夜里景色好看，善尽以为皇上是来赏景，忙不迭失的送上来驱蚊的香囊。
皇上任他把香囊别在身上，突然开口说：“你记得今日是什么日子吗？”
善尽跪下来，说道：“老奴愚蠢，仿佛今日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
皇上的目光的撒在湖面上，像是渔网一样撒开，没有焦点，只是望了过去。
“今日，是那个贱妇的死忌。”
善尽一下子想起来来，六年前就是这样一个夏日，巧贵妃漏夜前来，十分惶恐地说：“皇上赎罪，有一大事，奴婢不得不来报。”
皇上把他们都赶了出去，没多久，皇上也气喘吁吁的去了。
先皇后不得圣心，据说是因为太过猖狂，或许赐死宋公主，也是她的罪行之一。
只是有点可笑，两个长着一张脸的女子，念姑和先皇后，一个死在了宋公主手里，一个把宋公主杀了。宋公主的命运的反转，起源于她杀了一个女人，结束于这个女人替身的匕首。
善尽不敢接皇上的话，难道皇上近日心情不好，竟然是因为想起来被送走的先皇后？
善尽犹豫来半晌，才敢开口道：“皇上不必忧心，一年前您送到阿属国的密信，就已经无人回复了，怕是先皇后绝了这边的心思，铁了心要留在阿属国了。”
皇帝的面上看不出喜怒，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地说：“朕最近才知道，最好的易容术，也绝计撑不了半年，可是她走的时候，朕只让她带了一个小宫女……”
善尽很疑惑，他在听到了皇上话里听到了悔意，皇上怎么会有悔意，这些年，他一件事也没有后悔过。
夜很深的时候，善尽才扶着皇帝回去，路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善尽捡着好听的话说：“皇上，老奴给您道喜，养在密阁里的青青姑娘前几日生了个儿子，是要按照您之前的意思，充到受宠无子的宫女名下吗？”
青青一共生了三个孩子，头一胎是龙凤胎，儿子给了刚刚没了孩子的巧贵妃，女儿给了一个刚承宠不久的宫女，这一胎，是个儿子。
皇帝坐上了轿撵，说：“按照以前说的办吧。”
然而走到一半，他又说：“先放着，朕给他想到了一个更好的母亲。”
善尽应了，心想要给巧贵妃报喜了。
后几日夜里皇上睡的不安慰，迷迷糊糊间，善尽听见他说了一句：“小翎儿……”
铃？什么铃？皇上想玩铃铛了吗？那他明日可要找人先备下了。
近来的日子一直不安稳，没过几天，说是出宫修行的文妃死了，大皇子带人来回这件事，真心实意地说：“父皇，让二皇帝和三皇妹出宫看望一下亡母吧。”
皇上有些疑惑，说道：“文妃杀了你母妃，你怎的还替他的孩子求情？”
大皇子说：“当年一块养在母后膝下，母后教会来儿许多东西，儿觉得事情都过了这么些年来，文妃娘娘不对，弟弟妹妹们无辜。”
皇帝很满意，终于下定决心立太子了。
大皇子最后还说：“要是母后还在，也该想去送一送的，可惜了，母后年纪轻轻，却在送宋姨母的时候，病死在了半路上。”
皇帝沉默不言，眼里却闪出一丝急切的光，他似乎想告诉自己儿子，或许事情不是你想的这样，或许……她该回来送送故人了。
皇帝半月后下令，在咸福宫挂满了风筝。
然后亲自写了一封密函，找来心腹交了过去：“送到宋公主手上，且要到她的回信。”
皇帝这样说。
善尽站在一侧低着头，他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皇上这些日子不开心的事，似乎和这封信有关。
他想起一年前皇上写的信，信中说了一大堆官话，最后的时候，问了一句：归期何期？
今日的信，没写这么多，只是大概讲了讲文妃的事情，另半页纸上，用大字写着：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善尽想，这是夏日，花都开过了，皇上为何还要这么说。
他没有问出来，他只是觉得自己的预感很强烈，不要问，因为皇上的期盼，一定会成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