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人生走马灯
红杏要闯宫，被皇后身边的宫女拦住了，红杏算是皇后旧居带来的人儿，但是这些年，因为不出挑，比不上赵姑姑地位尊崇，皇后娘娘都敬着，也比不上杨如如小心谨慎，惯会做小伏低，常得娘娘记挂，更是比不上巧兮八面玲珑，连皇上都喜欢……哦，不对，现在应该是巧贵嫔了。
一步登天啊，真是一步登天，这样的荣宠，真是绝无仅有的。但我到底还小，说不准也是有这一日的，小宫女暗地里打算着，有希望，谁不想多想两下呢。
小宫女有些脸红，但是红杏还跪着，闹得她有些被人揭穿了的窘迫，她略微有些狐假虎威地说：“姐姐快去罢，娘娘心情不好，说了谁都不见呢。”
“可是，此事，此事事关赵姑姑啊，赵姑姑是娘娘的姨母，怎地，怎地圣旨上说也要赐死呢？姑姑没几天活头了，死之前怎就非要受这一遭罪呢？妹妹，你且行行好，让我在这里等等娘娘吧，娘娘不会不管的……”
小宫女左右为难，跺了跺脚：“姐姐真是夹缠，娘娘出来了怪罪咱们可怎么好？”
她有些夸大了，娘娘脾气这么好，从来没怪罪过谁。
红杏哭的眼睛都肿了，也顾不上自己大宫女的体面了，拉拉扯扯的扣着门，门自己开了。红杏抬起头来，娘娘也哭过了，娘娘是不是也心疼赵姑姑，不然怎地变得这般憔悴。
我把手里的圣旨随意扔给了身边的小宫女，我都没看清楚是谁。
我说：“三道圣旨，原来道道都有深意，本宫听说赵姑姑要死，亲自去送一程。”
咸福宫的耳房有些旧了，皇帝前几日下旨把赵姑姑挪到了偏殿，按理说不应该挪的，红杏就觉得她是不忍心赵姑姑受这个罪的，但是皇帝的恩典，不挪也地挪。
皇后娘娘进去了，红杏却进不去，她跪在外面哭，想着总是要见赵姑姑最后一面的，她从14岁上就跟着赵姑姑了，一起吃一起睡，从未离开过，她天资不好，人也没有眼力劲，做不到大事，只在服侍赵姑姑上颇有心得，若是每个人都要有自己骄傲的资本的话，她的资本便是，她最会服侍赵姑姑。
若不是后来……红杏想到这里，哭的更大声了，只恨自己蠢，明明发现了巧兮做的事情，却被她倒打一耙，白白失了姑姑的信任。
许是里面皇后听到了红杏的哭声，一边喂着药，一边道：“阮阮姨，红杏哭的可怜，让她进来吧。”
赵姑姑不置可否，她已经说不出话了，只觉得自己的这个外甥女太过狠毒，刚灌了她毒药，现下又团着她喂补药，铁了心要折腾自己吗？
皇后做主开了门，红杏连跪带爬的进来了，赵姑姑张着嘴，药汁子从她嘴边流下来，皇后娘娘抱着她，药汁子洒在了娘娘袖子上，可娘娘还在往她嘴里送药。
“娘娘，娘娘……”红杏哀求道：“姑姑、姑姑去了，姑姑已经去了……”
皇后娘娘愣过来泪眼婆娑的看着她，手上的动作停了：“是、是么？”
红杏扶着娘娘下来，娘娘许是坐了许久，身子都硬了，一下榻，一个不小心就趴在了地上，娘娘突然哭出了声音：“阮阮姨……”
红杏吓得直哆嗦，床上是刚去的赵姑姑，地上趴着的是神志有些不清晰的主子，她该怎么做？她要做什么？
皇后哭了半个时辰，没有什么比这半个时辰更熬人的，红杏跪的腿酸麻酸麻的，麻劲一直到了心里，可她也不敢动，就这么麻着，耳朵边嗡嗡的响，她咬着牙，不让自己栽下去。她是起居舍三个女官中最差的一个了，连带罚跪的时候，巧兮会偷懒，嘴甜也不会让杨姑姑多说什么，娘娘咬着牙不说话，看上去呆呆的，只有她，跪着跪着就栽了，跪着跪着就栽了。
红杏估摸着自己要栽过去了，她眼前发黑，头重脚轻，一阵一阵眩晕袭来，好像是谁说了一句话：“去替本宫传个话，本宫去阿属国，本宫也伺候赵姑姑终老了，求皇上放了何氏……”
红杏听不懂那人在说什么，但是她记的，她有顶重要的事没有干，她猛地惊醒了过来，是夜里。她在自己的耳房里，周围人都睡下了，她急急忙忙地跑出去，没有赵姑姑，主殿也熄灯了，丧事呢？没有办吗？没有灵堂吗？赵姑姑呢，皇后娘娘要去给陛下传话不是吗？
咸福宫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大家都睡下了，悲伤喜乐都是她自己一个人的事情，守夜的宫女看着她一脚踢翻了一个花盆，怒道：“红杏姐姐，你做什么呢？”
红杏一脸茫然地回到自己寝室，推着身旁睡得小宫女。
“你醒醒，赵姑姑呢赵姑姑呢？皇后娘娘要传的话呢？”
小宫女似乎在做什么好梦，烦躁地退了红杏一把，嘟囔着说：“赵姑姑拉出去埋了，娘娘不用传话了，陛下送圣旨过来了。”
红杏还想问什么，小宫女翻了个身，再也没理她。
听说，皇后娘娘病了，不见人，又听说，咸福宫封了，有一日夜半，有一顶小轿子来了咸福宫，接走了什么人。
三个月后，巧兮推开了耳房的门，杨如如等了多少日子，一见她来，眼都红了，就要扑上去。
巧兮小心的避开了她，扶了扶肚子，和她对面坐了。
“办妥了，你今日下午就可以出宫了。”
杨如如看着她，她有太多话想问，过了好半晌，才捡了她最想知道的问出来：“你当时为何让我去告诉赵姑姑先皇后救何氏的事情？”
巧兮如今大获全胜，华服加身又光彩照人，自然什么也都不在乎，用手绢擦擦嘴，得意地说：“因为赵姑姑知道我和先皇后感情十分要好，我去说了，她未必信。”
“可你为何要这么做？你恨先皇后？”
巧兮的面容冷了下来：“并不，”她笑了两声，“咱们是一起在起居舍待过的，你也应该知道，我们的感情，从一开始就很好。”
“那你是为何？”
巧兮犹豫了片刻，她实在是想找人说出这些话，杨如如和她共谋的这些事，大家算是利益牵绊最多的，说与她听，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更何况，她这些话，憋了太多年了。
“便说与你听吧，”她叹了一口气，“说起来，这事要怪你娘，你别怕，我知道，你娘只是个经手的，你记不记得当年起居舍死的那个侍卫？那不是皇后娘娘的情郎，是我的。这些年，凭借先皇后的手段，已经能在陛下心里占一席之地了，没能留到最后，说到底，就是这事，让陛下介怀了。自然，这事不是我传出去的，先皇后当年护我心切，才无意中将此事揽在了自己身上，扯远了……”巧兮得体的微笑了一下，继续说道：“我一直知道，江哥哥是让赵姑姑杀死的，原先我只打算偷偷的毒死赵姑姑的，我留在宫里不走，主要也是因为这事。可是我都快成了，谁知让红杏发现了，好在红杏蠢，我施了点小手段，赵姑姑就疑心她了，赵姑姑当时让我的药激的脾气十分的暴躁，所以很好控制。”
巧兮站起来，她闲不住一般，走到窗前，打开了窗户。
“红杏蠢，也不知是不是误打误撞，她让先皇后知道了赵姑姑是她亲姨母的身份，那时候我就觉得此事不好了，先皇后不常与人交心，但是认死理，重亲情，若我再动手，怕她查到我。但是都做到这份上了，这个仇，我无论如何也要报。”
“赵姑姑和先皇后互为屏障，除一个就要连根拔起，所以不如让她们两个互相掐好了。”巧兮捡起窗户上的一片枯叶，随手扔了出去。
“只是有一事，是我骗了你。”她转向杨如如，“先皇后送你去阿属国不假，但是她早给你备好了假死药，说到底，也算是给你留过生路的。只可惜了，你瞧，她原先算计你的路，如今自己走了。我跟陛下说，你不会武，但是宋公主会，难免穿帮，为了留你，我还特意让你病了三个月，也算对得起你。只是三年之期又快到了，谁既会武又熟悉宋公主的言行呢？只有先皇后了。”
杨如如听得这话，十分的震惊，然而震惊的事情太多了，她都有些麻木了。
“其实你和先皇后还有感情，倒不必这般……”
“是有感情，可是一旦背叛了，就是你死我活，这条路走上去了，就要一直走下去。”
“听说你还杀了何氏？”
“是了，这也是我的意思。原来陛下的意思，是等着先皇后走了，再下圣旨，是我偷偷的，派人去给先皇后送了这道圣旨，不然她怎么肯乖乖走呢？”
杨如如卸了一口气，事情都知晓了，她觉得轻松，也觉得奇冷无比，像是积了七八年的冷风一起灌到了她的脖子里，让她浑身起鸡皮疙瘩。
“只是陛下似乎对先皇后还有些感情，似乎还是盼着她回来呢，前些日子还提起过，或许半年，人就能假死回来了。”
“若是她回来……”
“最在意的嫂子被杀了，她怎么会回来呢？况且回来也没什么，她或许还有几分陛下的垂怜，但我也不是什么都不没有，我如今，怀孕了。”巧兮将手放在肚子上，微微笑了。
像是个慈母，杨如如觉得巧兮如今，真像个圣光加身的菩萨，光鲜亮丽，只自己冷，越来越冷而已。
杨如如嘴巴有些干，她咽了几口唾沫，艰难的开口道：“也好，也好，那你大约会对剩下的几个孩子动手吧。”
“也许不会，”巧兮皱了皱眉头，“先皇后走之前，特意见了我一面，她说……”巧兮目光远了，小翎儿，原来以为会是一辈子一块窝在床上聊心事的小翎儿，那天，坐的板板整整的，等她来，一句话也没多说，直接就告诉她——“我走了你帮我照顾一下几个孩子吧。”
巧兮说不上来什么滋味，但是她打定主意不让自己心软，说道：“你老是这样命令我，都这个时候，我听不听可就说不准了。”
小翎儿有些伤心的看了她一眼，最后说：“前些年陛下和我置气，把西江月的尸骨扔在了乱坟岗，我去求了他，让他给西江月找了一处风水宝地葬了……”
小翎儿提起这事，难免让巧兮的鼻子有些发酸，她也记得，在万事不由自己的时候，小翎儿是借了失了孩子的由头，才求得了这份恩典。万般情绪涌上心头，让她恍惚间有些不安，自己这些年做的对吗？然而她还未来得及对小翎儿悔恨，就听到小翎儿接着说：“你总归不知道人在哪，你若不听我的，我便找人，掘坟，鞭尸，挫骨扬灰。”
她一字一顿的说的，慢慢的，带着满溢的恨意。
原来小翎儿也有这狠心绝情的时候，巧兮笑了。
“红杏是不是都跟你说了。”
小翎儿说道：“没有，她要说，我没听，我不需要听了，因为你我相伴这些年，一定知道对方心性，你徒然离我而去，自是做足了不回头的准备了，我也不想知道你到底做了什么，知道的越多越心痛。我没照顾好你，巧兮，你也没有照顾好我。我们原就是身不由己的，只是如今，开始窝里斗了。”
再往下，也都是些无力的话罢了，所以二人什么也没说，干坐了半晌。
巧兮回过神来，杨如如伸着头在等她继续说下去。巧兮整理了一下自己陷在回忆里的情绪，闲闲的说：“她说让我看在多年情分上，照顾好几个孩子。我觉得也没什么，就答应了。”
杨如如似是不信，却也没开口质疑她。
二人对坐着，杨如如想起这些年的时光，自己从小就争强好胜的，也是觉得白翎有赵姑姑提点，字写的越来越漂亮了，渐渐的超过她好多，很是不满，便每每跟自己娘亲抱怨，诱着娘亲去欺负白翎。
然后就被白翎翻身踩了十一年，最后倒是自己求着灰溜溜地离宫。
她眼前雾蒙蒙的，有些委屈的想哭，快要哭出来的时候，她想起了另一件事：“赵姑姑为何要杀那个侍卫呢？”
巧兮往后仰去，眼神迷茫起来：“这个问题我也想了许多年，翻来覆去的想，想不出眉目来，赵姑姑和他无冤无仇，为何要动这个手呢，后来我这么跟自己说，大约是因为起居舍是她管着的，她撞见了江哥哥翻墙，害怕出事吧。也或许是因为那会先皇后和你娘闹的厉害，她害怕闹下去先皇后痛下杀手对先皇后名声不好，打算用这件事来让你娘求和。谁知道呢，她都死了。”
杨如如闻言陷入了沉思，这些年她做小伏低倒也看透了不少事情了。
俩人之间又安静下来了，巧兮坐了一会，准备走了。
杨如如开口道：“或许，她只是想留下你呢？当年先皇后无依无靠，连个心腹都没有，或许她是为了先皇后的长远计，给她在宫里留个得力的人。”
巧兮一顿，张张嘴，只叹了一口气，她有些累了，不想再想了。她出门前回过头来，笑了笑说道：“还有一事，你娘，上月死了。”
杨如如跌坐在了地上，拼命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在笑靥如花的巧兮面前哭出声来。
我还心存侥幸，原来你根本没想过放过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