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生变
三才相盗食其时，此是神仙道德机。
万化既安诸虑息，百骸俱理证无为。
“老师，卯时到了，县令大人已经在门外安排了马车，快些上路吧。”
王玄感侍立太极广场外，安坐其中的鹤庆真人闻声缓缓站起，转过身来。
这老道人长得极为消瘦，脸色晦暗，似乎将不久于人世一般。
王玄感连忙上前，扶住鹤庆真人，慢慢向外走去。
他双眼极为敏感的察觉到了鹤庆真人手上一处脓疮。
前日来时，分明没有的，莫非是这两天未曾留意，新添的伤口么？
王玄感忧心忡忡，问道：
“老师，这伤口是怎么来的？不打紧吧？”
“无妨你”
鹤庆真人声音极为沙哑，说话断断续续，让人极为不适。
“老师，您叫晚辈做什么？”
“无事”
王玄感觉得一阵莫名，又问道：
“这脓疮血污仙体，如若登坛上禀，神灵想必不喜，要不还是”
“不打紧的。”
鹤庆真人仿佛回光返照，晦败的脸皮上升起一股殷红，显得犹为诡异。
王玄感见此，也不准备再说什么，毕竟县令大人就在外面等着，大不了在祭礼之上自己多承担一些罢了。
两人被观里的小辈接住，连着化主，殿主，堂主，静主一齐出了青龙观，在观门处和张知湘见礼。
“老真人可速速上宝座，我们先去城隍庙演礼，事后再去土地祠。”
却见地上放着个莲花宝座，上有一顶青纱宝盖，纹着二十八星宿，九宫八卦，五岳河川，着实端正。
鹤庆真人安然坐上去，八个道人跑至莲台下横竖四根杠子旁，稳稳抬起，放在肩膀上。
张知湘见此，坐入轿中，朝后一看，打了个眼色。
后面的衙役连忙领会，把杆子上的挂鞭点燃，登时哔哩啪啦响了起来。
王玄感走至八个道人前，拿出文书，高声诵念奏文：
“伏以，仙境难通，以香为信；尘凡混浊，非水勿清。臣将一滴之功，肃清十方之界”
念罢，取净水一壶，沿街挥洒，又焚香开道，指引前方。
后方众多子徒，敲天鼓，击天磬，升起法幡，掌起神灯，奏响《城隍赞》。
乐声悠扬，遍传街道巷陌，许多早起的百姓，都打开家门，伸头观看。
许多好事者，为了今日这场秋社，更是许久未睡，如今听见鞭炮燃起，睡意全消，走出门来，呼朋唤友，站在道旁指点。
原本静谧的街道霎时间人头攒动，笑声宴宴。
一声号炮响，过路鬼神惊。
“起轿！”
侍立在张知湘轿边的掌案，得了令，高吭一声，众衙役精神一振，连忙抬起轿子。
青龙观众道士敲锣打鼓，跟在法座之后，慢慢走起来。
后方两只龙狮沿街舞过，惹起一片称赞。
张知湘稳坐轿中，听得那悠扬的道乐，心旷神怡，掀开帘子一瞧，见道旁百姓面上笑容洋溢，更是舒心。
“到此为官三载，殚心竭虑，全为民生，才有得这番盛景啊！”
他合着节拍，缓缓敲击着自己的膝盖，突然转念一想：
“行复和尚呢？”
昨夜行复并未回到衙门，今日又不见他的踪影
莫非怕麻烦，跑出玉兴县了？
张知湘想到此处，拉开帘子，在人群之中寻找着那颗光头。
目光扫视良久，才在一处早点铺子前看见哪个熟悉的身影。
张知湘舒出一口气来，行复似乎注意到有人在看他，也望向了张知湘，四目相对。
行复合十朝张知湘一礼，并没说话，少顷转头看向那法座上的鹤庆真人。
“果然是个好和尚，说时刻看护，便真的不含糊。”
张知湘笑道，又放下帘子，倚在座上。
“就是真的走了，料想也不打紧，还有这么多道士在这，会有什么妖怪来呢？”
随着队伍的行进，观看的百姓则是越来越多，人挤着人，不断向城隍庙走去。
到了那座四脚牌楼下，衙役们拉开一条长线，隔绝开百姓。
轿子，法台也放下来，鹤庆真人同张知湘并肩走入城隍庙宇。
余下青龙观众道士，搬上供果，香烛，洒扫殿阁，事毕，都站在鹤庆真人之后。
王玄感在旁，递上玉圭，交付于鹤庆真人。
鹤庆真人拿手接了，却见王玄感眼神一凝。
那真人手上的肉疮似乎变大了了许多！
不待他反应过来，便听到祭文念起：
“臣等率银华府玉兴境众，炉下弟子，沐手拈香，虔修祖饯，恭备礼乐，敬行三献，谨以馨香清酌，致荐于玉兴县城隍庙诸神，列圣驾前，祈告城隍大神”
王玄感看向城隍金身，心中总觉有些不对。
玉兴县的城隍爷是以往的县令刘理青，因治理民生，官风廉正，被先帝敕封为城隍，以黄金铸就神像，以往敬香，金身熠熠不绝，如今倒有一丝死气。
眼看鹤庆真人祭文念毕，随即步罡踏斗，拈香祷祝，上奏天府。
王玄感一时之间实在理不清楚，虽觉不对，又找不出其中的缘由。
“将城隍爷抬起来，围绕城隍阁周围街道就可。”
张知湘见法事作毕，遂教人抬起神驾游行。
“城隍庙的庙祝在何方？”
王玄感回过神来，见张知湘发问，连忙说道：
“此庙祝是本观的道人，因真人驾临，叫回观去了，由真人的随从暂时任职。”
话毕，心中那股不祥之感越来越深，又看向鹤庆真人。
“确有此事。不过我那随从想来已经离开城隍庙了，如今应在土地祠。”
张知湘见此，笑道：
“城隍爷出巡，本应庙祝带头，如今庙祝不在，便一切从简，真人看好么？”
“自无不可。”
几个高功面面相觑，这明显不合规矩。
可奈不过张知湘，只能叫几个力大的道人，和着几个衙役，抬起城隍神驾，游行去了。
鹤庆真人走出大殿，看向日头，经过这一顿折腾，卯时已过，以至辰时。
“张大人，祭过了城隍，就去土地祠吧，法事繁杂，要准备的事情还很多。”
张知湘笑道：
“全凭真人做主，不过本官已经将要用上的一应事物都预备齐全了，真人到地方就可以开始祭祀。”
鹤庆真人笑着点了点头，又和张知湘一起出了城隍庙，上了法座，便要起行。
“祭土地喽！”
站在城隍庙前的衙役见两人出来，便对着庙前的百姓高声说着接下来的行程。
周遭的百姓欢呼一声，各自飞跑回家，拿上了香烛纸钱，贡品花果，带着孩子，媳妇，都向土地祠赶去。
行复高高站在一处屋檐之上，看着百姓散去。
俄而，张知湘合鹤庆真人也慢悠悠的向土地祠进发。
那城隍金身，仿佛被遗弃一般，除了坐下几个搬抬的道士衙役，再也无人问津。
行复居高临下，看向那无人街道之中的城隍，灵气全无，黑气蔓延。
“好手段啊，这可不是一只狐妖就能做到的事情！”
“小叔，我想吃这个！”
土地祠前，王五六头上坐着个垂髫男童，正舔着嘴巴指向面前的簸箕。
簸箕里放着数十个白面捏就的兔子，屁股上一点朱砂，显得犹为可爱。
“哈哈哈，等祭过了土地公公，随便你吃！”
王五六显得极为高兴，和今日全县各处百姓一样，带着自家的子侄四处赏玩。
两旁的土路上，插满了香烛，摆满了贡品。
来往的商贩不断吆喝着，卖些小孩子钟爱的玩意儿和吃食。
土地祠面前的广场上，一处法台高高耸立，上面站着的都是青龙观众高功，而今只为法坛执事，各执长幡，神牌，中间放着土地公神像。
而鹤庆真人头带五老冠，身披法衣，手执法铃，正在那里拜四方。
“小叔，上面站着的人是谁啊？”
“嗯，那些都是神仙。”
“神仙的衣服好漂亮，五颜六色的。”
“哈哈，等大哥回来了，也给你做一件好衣裳！”
头上的小童听了，似乎并没有如何的高兴，反而说道：
“今天这么多人，爹也不回来么？”
“你怎么这么问？”
“因为爹每次回来，也会有很多人，也会放鞭炮啊。”
王五六听得心中不是滋味，只得说道：
“大哥今天虽然回不来，但也没多久了，难道跟着小叔，你不高兴么？”
“没有的，只是小叔和爹都在的话，我会更高兴。”
法台之上，玲儿摇动，鹤庆真人高声诵念宝诰：
“一方土谷，万姓福神，秉忠正烈，助国卫民，应承简命土谷尊神，玉帝敕奉，主坛镇宫，土地明王，福德正神。”
“小叔，上面在念什么啊？”
“诶，这个不打紧，只等这些神仙念完了，你就可以吃那些东西了！”
那童儿闻言，目光死死盯着法台，专等这些道士做完法事。
“轰！！！”
“地牛翻身！”
一道巨响转来，土地祠前的百姓只觉得地动山摇，不禁停下了祭拜，望向声音传过来的地方。
法台上众道士眉头一皱，互相看了一眼，如今祭祀到一半，如若擅自离去，恐神明见责。
张知湘心中惊慌，正准备遣人去看，不料高处传来行复的声音。
“大人不要着急，贫僧去看看。”
行复飞身跃起，却感受到城中冲出一股熟悉的妖气，扑面而来！
“呵呵，原来是熟人啊！”
他几个纵身，不消半盏茶的时间，便到了传来异响的地方。
槐复枝和杨高冠卯足了力气，不断催动根茎，尽力蔓延至四方，而他们所处街道地面上已然裂开了一条大缝！
“二哥，那和尚果然来了！”
行复看着面前两株古树，笑道：
“竟然还敢送上门来，你们兄弟情谊着实不一般！”
“吼！！”
行复正要显化金身，不料一旁裂缝猛然炸开，一只黑熊直扑将过来！
“还有同党！”
说话间，行复便被黑熊扑到在地！
杨高冠和槐复枝见此，连忙飞出树根，捆着行复的四肢！
行复正欲脱困，却见黑熊抬起巨掌，对着光头用力拍下！
“钵盂出来！”
张知湘安抚好了城中百姓，言无异事发生，是自己令人放的号炮。
众多百姓半信半疑，但不愿意坏了祭典，任旧换上笑脸祭祀。
“坛下海众！”
鹤庆真人一声高呼，众人都抬头看向他。
“敬拜土地！”
王五六连忙放下自己的侄子，小声说道：
“要拜土地公了，可得好好拜，不然土地公公要怪罪的！”
“一拜！”
王五六连忙拉着自己的侄子叩头，其余百姓也都如此。
“再拜！！”
法坛上众高功也下拜叩首，王玄感正抬起头来，见鹤庆真人死死看着自己。
“三拜！！！”
这一声嘶吼，似乎显得极为不愿，但众人也还是低下头颅，唯独王玄感，目瞪口呆，不见丝毫动作。
只见鹤庆真人皮肤溃烂，血肉模糊，不断掉下血渣子来！
“真人！”
王玄感一声大呼，连忙上前扶住。
“快”
王玄感连忙凑耳去听。
“跑啊！！”
鹤庆真人竭力吼出这句话后，双手猛地下垂，已然气绝身亡！
“怎么回事！”
张知湘怒气冲冲，跳上法坛，正要大发雷霆。
“吼！！”
一只斑斓猛虎从天而降，两丈高低，三丈长短，一掌拍飞王玄感，扑向土地神像！
“得手了！”
几位高功见此，虽然惊骇，却也立马反应过来，连忙夺了神像，跑在一边！
“妖怪啊！！！”
坛下的百姓见了，惊惧非常，连忙爬起身子，就要调头逃跑！
王玄感捂着肚子，靠在土地祠墙壁上，看着眼前景象，至今不知发生了什么！
又是一道尖锐的声音响起，土路旁窜出一只巨大野猪，黑面獠牙，堵在正要逃离的百姓身前！
“哼哼哼！别想跑！”
“妖！是妖祸！”
王玄感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喝道：
“先护住百姓！”
那一旁几个小辈道士听见王玄感的话，连忙掐诀念咒，开辟法圈！
王玄感在内的五位高功早已捡起掉落的法器，立在周围，手捏灵官诀，步天罡，踏魁斗，嘴中飞速念道：
“先天主将，一气神君。都天纠察大灵官，三界无私猛吏将”
一阵青光散开，逼退了法坛上的猛虎！
“快进法界！”
王玄感又是一阵怒喝，那场下百姓闻声，连忙跑向青光之内！
“跑得了么！”
猛虎口吐人言，一个翻身，拦在众人身前！
有那几个跑的快的，早跑入进去，但多数百姓还被拦在原地。
只见他一掌按住个人，正是王五六！
野猪留着涎水，走上前来，一拱拱翻一群人，哼哧哼哧说道：
“不把土蕴交出来，这些凡人就得死！”
王玄感看向土地神像，因万民愿力勾使，牵连玉兴县地灵，如今猪妖说的土蕴就藏在其中！
两只妖怪见道士没说话，当下冷哼一声！
虎妖拿起王五六，磨了磨牙齿，就要咬下！
“你放开我小叔！”
不待他下口，只觉小腿处一阵异感传来，正是个小童在哪里厮打。
王五六嘶声喊道：“快跑啊！”
虎妖看向众道士，舔了舔嘴唇，放下王五六，轻轻拈起小童，笑道：
“那阵内道士！可是真没些慈悲心，眼看着我吃下这个小儿么？”
王五六两脚骨裂，起不来身子，不断朝那虎妖磕头乞求。
“大王，放了他吧，放了他吧”
王玄感咬牙切齿，看向众位同道。
“人命要紧”
“可那妖孽得了这土蕴，还不打算放过百姓呢？”
这边两相纠结，那两只妖怪可等不了这么久。
虎妖展开獠牙，就要开始大啖活人。
“轰！”
一道身影从天而降，激起一阵烟尘，少顷，那只猪妖被甩开来，撞在青光之上，激起一整涟漪！
众人一看开了个口子，连忙向外跑去！
虎妖怒喝一声，扔下小童，冲入烟尘之中！
几声闷响发出，还是如同那猪妖一般，被甩在一边！
“娃儿，你叫什么名字？”
烟尘四散，那小童抬头看去。
只见一个三丈高低的金甲神人，一只手拿着个熊头，正低头看他！
就像，就像那安真寺的天王像一般！
“我我叫王十五。”
“贫僧还真和你们一家有缘，跑的动吗？”
王十五尽管双腿发软，但还是点头道：“跑得动！”
行复又看向王五六，说道：“搀着你这个长辈，跑到那几个道士那里去。”
说罢，大步越过王十五，扔出熊头打在虎妖脸上！
“子路侯！”
虎妖看着眼前的头颅，浑身打颤，朝躺着的猪妖吼道：
“不要装死了！再装就真得死了！”
那猪妖连忙扭动身子，站起来，看向头颅，惊到：
“爷爷啊，这么大个熊，说杀就杀了！”
一旁的张知湘早已醒转过来，趁着两只妖怪面对行复，赶忙跑进法界。
一旁王玄感上前接住，懊悔说道：“大人，我们”
张知湘拿手拍了拍胸口，却不看王玄感，反而看向外面与两妖对峙的行复。
“原来不是谣传，真的是个勇猛金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