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破镜
用将须分左右军,饶他为主我为宾。
劝君临阵休轻敌,恐丧吾家无价珍。
“法师不要上前去了。”
青龙观内,王玄感领着行复站在一处道场边上。
只见四方幡儿静静矗立,时而轻飘,中间盘膝坐着个人,肩宽体健,戴一顶星冠,束住白发,着一身羽衣,清净元神。
场中绘有一幅太极图,那道人就坐在那双鱼相汇之处,背对二人,乍一看,真个道风威仪。
“王道长,这鹤庆真人在银华府很有名吗?”
行复运起法目,看向鹤庆子,没有感到一丝法力在身,只望着一股清气。
若论法力就是未踏过生死关的王玄感也要胜过于他。
“那是自然,银华府凡我门中人物,哪个不知道这位,只是不以神通现世,特重科仪授经之法,道行深厚,无人不服。”
行复恍然,重科仪演化教法,敬天礼地之人,有此并不为怪。
“既然有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坐镇,明日应当不会发生什么事了。”
“法师勿要担心,明日还有我青龙观上下修行一同前往,料那妖物也不敢来犯。”
行复听闻,心中才放心,朝王玄感合十一礼,说道:
“道长们劳累,既如此,贫僧也不打扰了,敢问城中城隍庙在哪里?”
王玄感一愣,但当即理会了行复的意思,说道:
“出了我们观,行过一条街,到头就是城隍庙了,不过大抵是没有什么的,法师多半要白跑一趟。”
“贫僧倒还愿意白跑一趟,只是心中多少有些不安,一定得排查清楚才可。”
王玄感笑了笑,也不说什么,将行复送出了青龙观。
一僧一道在门前告礼,向里向外,各寻路径。
行复走在街上,看着那将要落下的日头,又看向那空无一人的街道,只推沉闷。
他不禁想起那送米的和尚来。
“那位前辈高人为何偏偏出现在此处,这小小县城又藏了什么玄机呢?”
正思索之间,一个壮汉拦在路径上,喝住行复:
“那瘦和尚,到此作甚!”
行复回过神来,看向眼前之人,是个三十来岁的八尺大汉。
只见他鬓边两路黄毛,眉头三条厉纹,赤着上肢,露出一身腱子肉来,长得颇为凶恶。
那大汉竖起大拇指,朝后指去,说道:
“明日秋社,这条街乃是礼队要行的,今天不许行人过!”
行复朝前看去,一座四脚牌楼立在后方,上面龙飞凤舞写就‘城隍阁’三个字。
那大汉见行复不理睬他,又喝道:
“看甚么!快些离去,不然一顿好打!”
行复笑道:
“大哥,我是县衙奉命来的和尚,要去城隍庙内安祭一番。”
“你若想进去,叫那县令老爷亲自来和我说!”
行复不禁皱起眉头,心道:这个人好生粗莽,多大面子要请地方父母官亲自来说!
大汉见行复皱眉,也作怒状:
“不是初一,又非十五,天还将晚,什么人要去上香?我好话说尽,若是还不离去,休怪我动起手来!”
行复拳头下意识紧了紧,冷哼一声:
“贫僧只一拳,你便作城隍庙前鬼了!”
言罢,突觉失言,舒出一口气来,松了拳头,拂袖而去。
那大汉听见行复这等说,竟不恼怒,只是盯着行复,提防着他做出意外之举。
眼看着行复远去,才松了一口气,骂道:
“若不是有大事,老子定和你计较一番!”
说罢,转身向城隍庙里走去,进了金殿,里头竟然还有四人在其中。
“那和尚走了。”
“阿弥陀佛,讲来他也和我同宗,何不让他进来呢?”
讲话的是个头陀,头带铁戒箍,挂一串白念珠,穿黑衣劲装,偏袒右肩,若不是长得过于尖嘴猴腮,又有两只过膝长臂,俨然是个行者。
“哈哈哈,你修得那门子佛法,敢和他比,说出来也不害臊!”
笑那和尚的是个矮胖汉子,黑头脸,黑肚皮,两只招风耳,一个朝天鼻。
他边上还站这个高壮黑大汉,身长一丈,腰阔十围,面皮紧实,往那一站,好似铁塔一般。
黑大汉也笑道:
“那野狐禅摆出来着实膈应人,还学口念‘阿弥陀佛’,到底是个学人畜生,本性难移啊!”
头陀听闻,也不恼,只附和大笑,一旁的精壮汉子说道:
“季三娘早和我们说过,那和尚不是好相与的,需得谨慎些,免得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成了咱们的催命符!”
头陀听闻,连忙问道:“那季三娘今夜怎地不来了?明日就要办事,她就这么不上心么?”
“她只是不对你上心罢了,说的这么好听,你无非是管不住底下那只臊根!”
矮胖汉子似乎不愿意放过头陀一般,极尽嘲讽之色。
“够了!”
城隍金身前,一直未曾开口的书生转过头来,两只圆眼幽幽,看向众人。
“季三娘把那两只树精拉入伙,正好当作卒子,如今布置去了。”
那两个黑汉子听闻,眉头一皱,高壮者说道:
“那两只树精不是我等食血肉之辈,算半个修真之徒,也能做这些事么?”
书生站起身来,身形极为瘦削,在几个大汉面前显得犹为不和。
“干些送死的活计而已,若无他们,那个和尚还不好处理。”
书生指尖迸出一点光芒,背后城隍金身不断晃动。
“虞吏,那怅鬼还能坚持多久?”
精壮汉子闷声答道:“约莫还有八九个时辰吧。”
“那要安排的更加周密一些了,黑面郎,道士就交给你。”
矮胖汉子笑道:“自无不可!”
“袁和尚,县里的那几个秃驴,你能收拾吧?”
头陀点点头。
“虞吏,子路侯,我们三人就在祭典上,待得土地真灵一出,立马动手!”
“好!”
“等等!”
四人侧目看向出言的袁和尚,吓得他浑身一抖。
“说。”
“咱们都有事情做,那季三娘干嘛呢?”
书生目光一凝,缓缓说道:
“城里似乎有她更想要的宝物,她甘愿舍去几分此地的土蕴,来换取那份机缘。”
“破镜先生也不知道她在图谋什么?”
“与我等无关,何须上心。”
“那季三娘原本应得的那些好处”
书生忽然肆无忌惮的大笑起来,笑的嘴中的獠牙都突出了几分。
“自然是有能者居之!”
玉兴县城门处,两个儒衫高士伴着个风流美妇走在土路旁。
城门处喝茶的乡客竭力制住自己不去看那美妇摇动的腰肢,可那美妇却不经意间露出一片玉凝肌肤,嫣然一笑。
恍若初开桃花落瑞雪,胜似新抽笋芽展白脂。
茶客们都默契的不再言语,仿佛之前的谈话让他们口干舌燥,不断用粗糙的舌头去汲取茶碗里不多的茶水。
“凡夫俗子!”
季三娘冷笑一声,但并未得到身旁二人的附和。
杨高冠和槐复枝死死盯住眼前的玉兴县城门。
杀死大哥和四弟的仇人就在里面!
槐复枝双目血红,浑身颤抖,好似城中要跳出个可怕的食树魔头来!
杨高冠平时养气功夫颇深,如今也是恨不得将这玉兴县城翻过来,一个活人也不留下一般,咬牙切齿,每踏出一步,就在地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
季三娘不禁扶额:“瞧瞧,和那凡夫俗子有什么区别?”
三妖走过城门,那看守的衙役被一个媚眼迷得失了魂魄,贴着城墙根子,不断耸动。
三双脚登时便踏在了玉兴县的街道上。
“二哥,城隍真的没有反应!”
槐复枝欣喜欲狂,看向杨高冠。
杨高冠则是叹息一声
“奶奶,真有这般大本事,我二人随你调遣安排便罢。”
槐复枝见此,双目一愣,心下生出几分酸涩来
对啊,我兄弟二人已是他人奴仆了
季三娘娇笑一声,贴在杨高冠肩膀上,此时杨高冠不像先前,终于低下了自己的身子,让季三娘以一个极为舒适的姿势靠在自己身上。
“不需你二位费什么大力,只需随便选处地方,将根茎散入泥土之中,扩散全城,明日我一发号令,弄出点儿响动便可。”
“奶奶要多大的响动?”
“全城可闻!”
二妖应承下来,杨高冠又问道:
“奶奶看上的那位君子,我二人可为奶奶绑缚过来。奶奶看好么?”
季三娘笑得花枝招展,看的过路人春心泛滥。
“我却忘了,还有你们二位可以帮我代劳此事。”
“奶奶指个方向,我这就去将他拿来!”
“不用了,这个还是得我亲自去的,你们寻个地方,为明日的事情做好准备就好!”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也不再多言,说声告退,自去准备了。
季三娘呼出一口气,走过几条熟悉的街道,直朝安山明家中走去。
“这个人还是不能死的。”
没由来的大发慈悲,对于人而言就好比大祸临头,而对于妖来讲,更是万劫不复。
‘咚咚咚’
门扉叩响,季三娘连忙退后几步,不待多时,安山明走出门来。
如今天边早已寻不着太阳的踪迹,屋内泛出几点火光,依稀看见桌边翻开的书本,
“真是用心”
季三娘如是想到。
“你怎么又来了?莫非今天下午的话你就没放在心上过?若是这般,我身上有什么你能拿去的,你讲出来好了!”
季三娘连忙说道:
“不不不,奴此来不为私欲,全为先生。”
“如何说起?”
“实是不好透露,不过先生还是今晚出城比较好,或两三天再回来。”
安山明是个聪明人,这句话的个中意味早已晓得,他指着季三娘愤声说道:
“想必此城必有大事,且与你离不开干系,你可老实讲来!”
“是了,是了!那伏龙的行复神僧如今正满城找你,想必是你要弄鬼蜮伎俩去害城里的黎民百姓!”
“先生说的不错,奴为长生,殚精竭虑,如今遇着机缘,岂能放过,不过怜先生高雅,不忍先生丧生此间,若先生听得进去,还是快离开这里吧。”
安山明怒道:
“好孽障!我生于此间,长于此间,岂能轻离,若是你真要与这方百姓为恶,何必前来劝我,不如先取了我的性命便罢!”
“我取先生性命何为?”
安山明道:
“我也曾看过几则志异,言你这等妖灵,贪图血食,是为修行,我虽不是那神仙中人,却也读过几篇圣人道理,知道些养气的功夫,也够你受用,真个如此,你便动手!”
季三娘暗骂一声腐儒,怒道:
“为这些人丢了性命,好生迂腐!你这些同乡,多是浑浑噩噩,不明就里,苟活于世上的俗子,你也情愿与他们换命么!”
安山明上前一步,不再言语,只是怒目相对。
季三娘咬牙切齿,寻思忍着正气熬炼,也要把他打晕带出城去,忽然听得一句人声传来。
“原来你是为了这个书生,不晓得是图他的元阳还是生了真情,竟能如此,有些可笑!”
一人一妖闻声望去,只见那对屋屋檐上,坐着三个人,正是虞吏,子路侯和破镜先生。
“破镜先生!”
未等季三娘说话,破镜先生身旁的虞吏大口一张,即刻生出一股恶风,把安山明摄了过去!
安山明只觉一阵恶心,当下晕了过去。
“唔,老了些,迂了些,除了是个童子,可阳气稍衰,很一般么。”
虞吏一手提着安山明,凑上前去闻了闻。
季三娘见此,又斗不过这三只妖精,遂说道:
“保住这个凡人的性命,我可将我那份机缘拱手相让!”
破镜先生笑道:
“我也是这样想的,只不过我实在好奇,这个凡人到底对你有何益处,为了他,连天大的福缘都不要了。”
“这是我狐族的修行根本,无可奉告!”
“好好好,既然如此,我便不再过问了,但我觉得,这个凡人就是死了,也还是对你有些用处吧。”
话音刚落,破镜先生张开大口,朝着安山明头颅咬了下去!
‘咔擦’!
季三娘牙呲欲裂,喝道:
“你怎敢”
破镜先生眼中绿光一闪,季三娘登时定在原地不能动弹!
“啊,原来如此,这颗心倒是有些天青日白的味道,说不定让他再读几年书,还真成了。”
破镜先生看向那不断冒血的腔子,摩挲着自己的下巴。
“你差些走漏了风声,这人是不得不死的,讲到底,还是你害死了他。”
“不过念你捐了两只树精过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这颗心就留给你了,但在事成之前,还是老实呆着为好。”
虞吏扯下安山明的一只手臂,放在嘴里大口嚼了起来,骂道:
“全是骨头,还是酸骨头,这只狐狸瞎了眼,怎么看上这么个玩意儿!”
说罢,跳下去,捞起季三娘又跳回破镜先生身边。
“子路侯,季三娘不懂规矩,那两只树精就由你前去知会了,编个像样些的理由,不要让他们看出来马脚。”
又拿手在季三娘姣好的脸皮上刮了一刮,笑道:
“我坐守城隍,你们三个一进城我便知晓,拿什么瞒啊?”
“阿弥陀佛,行复禅师,天都黑了,到咱们寺来做什么啊?”
行复站在安真寺门前,喘了口气,对着清然和尚说道:
“我要见你们的方丈,主持,还有各房长老,有要紧事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