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6章 灯
施宁坐在蒲团上呆呆地望着他,片刻之后,在他严厉的目光下惶惶闭上了眼,嘴里胡乱地继续念经。
“为什么要出家?”行遗的声音响在香火缭绕的神殿内,宛如沉暮时分的夕阳,悲凉而又怜悯。
“因为想图清净。”施宁睁开眼睛看着行遗,行遗脸上淡淡地带着几分威仪,他心虚地垂下眸子。
余光里行遗走了过来,施宁跟着要起身,被他出口喝住:“就这么坐着!”
施宁不解,他不明白为何这么多人里行遗唯独瞧不上自己,似乎从小就是这样,施宁总是人群中最招人嫌弃的一个。
“你看着佛像再说一遍,你为何要出家。”
不知为何,行遗对这个问题十分执着。
施宁抬头看着高大肃穆的神像,一瞬间眼前闪过许多张脸,嫌恶的,嘲弄的。
似乎他始终没被人善待过,当他想不通这些根源时,就会一个人躲在石洞里大哭,后来人们的眼神是怜悯的,接纳的,甚至是仰仗他的。
那时他以为自己活过来了,他成了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有了立世的根本。
有时候他会感激章煊,是他把自己从石洞里解救了出来,托他的人情自己才有机会像长季一样读书识字。
可在章煊眼里,施宁的那些长进都不算是长进,包括对施家的宽厚和谅解,似乎也不算是对的,也许只是对世俗的一种盲目讨好,一种卑微的巴结。
在跳下湖的那一瞬间,施宁心里在想,他再也不要看任何人的脸色,任何人的任何话,他都不想再收下了。
行遗在等着他回答,施宁脸上凉凉的,他伸手擦了一把,低声说:“没人喜欢我,不管多努力地去改变,在别人眼里我始终是个笑话。”
行遗听了眉间一动,死死捏着手里的佛珠不说话。
施宁哭得伤心起来,垂着头呜咽着坐在那儿,行遗伸出左手,轻轻勾住了他的后领,朴素的衣襟里头是白皙的皮肤,和一块刺眼的伤疤,看那刀痕不难猜出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行遗冷声问:“谁伤的你?”
简单的四个字陡然让人心生寒意,仿佛只要施宁说出一个名字来,行遗下一刻就会大开杀戒。
他眼里有一闪而过的狠戾,施宁瞧见了,心中更加惊疑,小声说:“是我自己,不关别人的事。”
“蠢货。”行遗轻斥一声,转身不再问施宁什么,看也不看地迈步出了大殿。
施宁回到自己房间后,取了行遗送的那盏灯,在烛火下仔细地瞧着,瞧了许久也想不通行遗为何问自己那些话。
他抱着灯睡了过去,不知怎的忽然梦到他娘,黑暗里何玉吟笑着说:“别怕,你只管往前走,娘给你提灯照着,不会摔着的。”
施宁猛地惊醒,怀里的灯跌落在地,他紧张地弯腰捡起来,只见灯罩摔坏了,里面的灯台也歪了。
他心中一片凄凉,抱着一盏坏了的灯在夜里嚎啕大哭,哭着哭着想起那天在韦晖堂听到的话,于是愣怔着停住了哭声,眸子因为不敢相信而显得明亮,他看了看怀里的灯,又想着行遗莫名的盘问。
他思绪混乱地下床找鞋,穿了衣服抱着灯跑出去,独自一人来到行遗的住所,里面寂静一片,他按捺着心中的紧张,小心在门上拍了拍:“行遗师父,我有事找你。”
行遗知道他会来,并不开门,只是沉声问:“怎么了?”
“我、我把你的灯摔坏了。”
施宁小心道歉,他请求说:“您能不能让我进去?”
“坏了就坏了。”行遗语气平缓地说,“反正这路你也走熟了,只要不把你自己摔了就好。”
施宁听了这话眼眶一热,忍着哭腔说:“我能不能见见你?”
里面是许久的沉默,久到施宁以为行遗不会理会他。
“见了又怎样,和你抱头痛哭吗?”
施宁怔忡地听着,只听行遗冷声又说:“回去睡你的觉去吧。”
施宁把那灯又抱了回来,本来想还给行遗的,但他舍不得,私心之下就据为己有了。
他心有难安地躺在床上胡乱想,开始自责不该贸然去见行遗,如果行遗觉得烦了,说不准以后就再也不会出来了。
谁知第二日行遗照样来和大家一起做早课,施宁心中窃喜,一边念经一边偷偷瞧着行遗。
他不敢再冒失,见了行遗也只是恭敬称他师父,别的事再不敢轻易提起。
转眼间就要过年了,兰城的风俗每年初一的时候百姓会去各个庙里烧香拜佛。
除去一些富贵人家供养的家庙,其余的像铁鸡寺这样难爬的山寺,大多都是一些贫苦人家来拜的多,自然能给的香火钱也有限。
所以当时施宁和郑孝廉两个那一百二十两,可把恒远惊着了,后来小和尚还笑说:“多亏了你俩那一百两,让咱们今年少吃了很多苦头。”
初一香客来得早,因为大家想来抢第一炷香的好彩头,施宁开门时还想呢,烧个香功利心都这么重,不管他是谁,佛祖见了保准不让他如愿,他想着把大门打开。
迎面进来的第一位香客不是别人,正是一身风霜的章煊,章煊欣喜地看着施宁,施宁慌乱背过身,佯装镇定地往后殿去了。
章煊这些时日,找遍了兰城也没见到施宁的踪影,后来他只要得空就去和韦向南聊天,天南地北什么都聊,就是不聊施宁。
韦向南被他软磨硬泡的耗了几个月,对他秉性有了了解之后反倒同情他几分,觉得施宁和他之间也许有什么误会。
奈何施宁走得决绝,他那种性子,难得自己拿了一次主意,韦向南自然不会违背约定,咬死不认自己曾救治过施宁。
后来章煊又找上徐寒尘和韦怜野,韦怜野倒是向他透露了几分,语焉不详地说:“那晚在湖面上我看到两个人在呼救,似乎是郑孝廉,另一个是谁我不清楚。”
章煊听他这么说,就知道另一个是施宁了,于是顺着郑孝廉的踪迹找到了这里。
看到了苦寻几个月的人,奈何那人两手一甩,往后头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