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节 偈子

    要不是有那个神神乎乎的梦打底，老祖肯定会扇少年一巴掌。

    再明确地告诫他，少年呀，虽然吹牛不用上税，但会遭雷劈的。

    但现在，老祖听得是目瞪口呆，确信无疑，还情不自禁地发问，道：

    “后来呢？”

    “后来……”

    少年想到妮，心就堵得厉害，揪得生疼，恨不得现在就把妮搂在怀里，听她说她一切安好，也很想他。

    但现在，唉……

    少年在心里默默长叹，又强制自己收敛心神，继续道：

    “后来，他们用我未婚妻的命要挟我，把我扔到这里。”

    老祖无语。

    心说：

    没掐死你喂狗就不错了，瞧你干得那些事……

    这时，所有的五荤已改刀完毕，投身了铁锅。

    老祖抱起酒坛，把酒也全部倒进去，盖上锅盖。

    五荤进锅，暂且要交给灶底的火。

    灶底也汹涌澎湃起来，火焰如涨潮的海水，逆风逐浪，层层攀高。

    少年从堂屋搬来椅子，让老祖在厨房门前稍坐。

    自己找了个木凳，坐在老祖脚边。

    那狐狸一样的小黄狗，又躺在了院子正中。

    既然是开蒙，当然是从头说起。

    老祖先讲力量。

    扯得很远，说得也挺多。

    总结起来，大概就一个意思：

    力量虽然多种多样，但皆可为修行者所用。

    讲到力量千奇百怪，五花八门时，老祖说目之所及，手之所触，肩之所倚，时时处处，俱是力量。

    又把力量简约分成三类，儒曰沛乎塞苍冥，佛曰四万八千法门，道曰三千大道。

    儒又关注秩序，佛又关注循环，道又关注自然，各有专长。

    再讲境界。

    在简要地讲完已知的修行境界，说有四重，分别是“东篱寻龙境、云起入骨境、天问破壁境、不系寄身境”之后，铁锅里炖的五荤，火候已然恰到好处，须转成小火慢炖。

    同时要揉面做卷子，即做即下锅。

    等入味收汁，再焖一刻，就可盛出装盘，大快朵颐。

    可以说在时间上，老祖把握得分秒不差，也早就做好了准备。

    他自袖口里拿出一册薄薄的书籍，交给少年。

    说这是入门的口诀，要少年熟读背诵，融汇贯通。

    书籍的封面是一张素纸，没有名称，应是老祖的修行笔记之类。

    少年打开看时，见里面几乎全是阐发境界之理的偈子，和修炼口诀。

    东篱境界：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配有寻龙口诀：

    山随水曲抱弯弯，

    踏破烟火上云巅。

    瑞蔼若似千重锁，

    定有祥龙居此间。

    云起境界：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配有入骨口诀：

    龙蛇起陆鹰入骨，

    星潭黑云走风犊。

    不见绿玉献松花，

    却愁雷电夺神物。

    天问境界：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配有破壁口诀：

    真经绕梁入灵中，

    龙剑初拥绮梦穷。

    壁年图破壁，

    藤蔓难支亦英雄。

    不系境界：

    长恨此身非我有，

    何时忘却营营。

    夜阑风静縠纹平。

    小舟从此逝，

    江海寄余生。

    配有寄身口诀：

    我似人间不系舟，

    好风好月亦闲游。

    归来华表千年鹤，

    灭没烟波万里鸥。

    还有倒骑龙口诀：

    剑种真经何处逢？

    坐空朝满倒骑龙。

    能将生旺拨归库，

    不废万古俱兴隆。

    也有无名口诀：

    三年东篱，

    十年云起。

    不系之舟，

    逍遥无穷。

    老祖挽了挽袖子，要去揉面，却见少年怔怔地伫立，眼眸里明灭不定，似星辰旋转，似兔升乌落。

    这……这……这不会吧……

    只瞄了这几眼，就有了这么大的感应？

    老祖这边暗暗琢磨，惊奇又不得要领，干脆不管他，仍旧按原先打算行事。

    老祖碰了碰少年的肘部。

    少年回过神来。

    老祖压下惊异，装作什么都没看到，平静地道：

    “你去把柴垛那丫头叫来，这一大锅，我们俩也吃不完不是。”

    少年挠了挠头。

    说实话，他有点怵柴垛。

    那个大胆泼辣、敢想敢做的粗壮姑娘，那个带他跌宕起伏、带他飞天傲游的姑娘，让他怀想滋味更甚的白蟒，还有小鹿仙，还有妮。

    那是妮未曾给过的愉悦与刺激，于是，又有了内疚，对妮的内疚。

    但他还是去了。

    老祖说得有道理，那大半锅的珍馐美馔，哪是两个人能解决掉的。

    要不是担心唐突了老祖，他都想把粪堆和二郎一起喊过来。

    几人可以像二郎说的那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好不快活。

    柴垛平日里，就经常帮衬着老祖的生活起居。

    见老祖差少年来叫她，毫不意外，丢下手里的活计，就跟了来。

    老祖也是经常下厨的人，手脚麻利。

    少年和柴垛来到，他的卷子也已下了锅。

    他见着柴垛，笑容可掬地对她道：

    “下面的事，就交给你了。”

    看样子，老祖是个和蔼的人，柴垛就像对自己家爷爷一样轻松自在，毫不拘束。

    她乐呵呵地道：

    “放心吧，老祖，保证是您的原汁原味。”

    听这口气，老祖不仅厨艺精妙高超，口味也应是相当刁钻独到，细微的差异，也逃不过他的味蕾。

    老祖带着少年回到堂屋，换下围裙，重又穿上对襟宽袖的大氅。

    带着少年来到后院，继续给少年开蒙，道：

    “东篱境界的修炼，就是寻龙。

    寻龙，就是要找到与自己最契合的那一种力量，与身合，与心合。

    这寻龙讲究一个‘曲’字，为曲意奉迎之意。

    是身与心向那种力量的‘曲’，向那种力量靠拢，向那种力量学习，与那种力量保持一致。

    再把这八荒六合中的那种力量，尽量多的纳入自己的体内。

    使那种力量融入到骨髓里，融入到血液里，植根于身心之上，日益茁壮，高大，挺拔，坚韧。

    渐渐的，自然会把那种力量变成自己，把自己变成那种力量。

    这就是古籍里讲的曲身寻龙、虚身引龙、以身养龙、己身化龙，而走完这‘寻、引、养、化’便是成就寻龙境界。”

    他说到这里，指着院外的杆杆翠竹，问道：

    “知道我的院子周围，为什么要遍植翠竹吗？”

    老祖并不给少年时间去思考，也并未打算听到少年的回答，仿佛赶时间一般，只顾自己讲解，道：

    “我的龙是枯萎的力量，入骨的剑种是飞雪。”

    说着，他平伸右手，掌心向上，五指乍开，就有飞舞的枯叶，似雪花一样旋转成球，密密匝匝，越旋越紧密，挤压得球心已呈现黑亮的颜色，而枯叶边缘，有森森寒意，摄人心魄，定是锋利无比，无物不破。

    “这就是我的名剑。”老祖接着道：

    “我要天天与这四季常青的翠竹为伍，体悟它们不落叶的常青奥义，完美我的枯萎之龙。

    助我的名剑飞雪，早日登临不系之舟。”

    少年认真听着，总觉着哪里不对，皱了皱眉，才想到，枯黄的雪花，是脏污了的雪花，这不对。

    污雪为泥，已不是雪。

    而似雪花飞旋的枯叶，不入泥尘，这也不对。

    不入泥尘，哪来新生。

    枯萎的力量该是枯木逢春。

    沉舟侧畔千帆过，

    病树前头万木春。

    想到这里，少年真切坦诚地与老祖探讨。

    他双手叠握，曲臂于胸前，上身前倾，恭敬地对老祖道：

    “你这球子，像个牢笼，枯叶就像是被困在里面的冤魂。

    拘束得怨气，力量绝不如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