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061
魏宫已有许久未操办过如此盛重的宫宴。
自从姜泠假死之后,步瞻便将一门心思都扑在了政事之上。他除了上早朝便是批阅折子,不肯给自己片刻停歇喘息的机会。他似乎在用繁杂的政务麻痹自己,即便是一年一次的除岁宴,也让宫人置办得十分简单。
似乎是为了哄姜泠开心,这一回的宫宴办得极为隆重。
她已有许久未曾参加过这等繁盛的宴会。
酒桌之上,玉盘珍馐,酒桌之侧,乐姬美琴。舞娘们舞动着长长的袖子,腰肢纤瘦如柳,直将那丝竹紧紧缠绕住。
这支曲子,名为霓裳,是姜泠很喜欢的一支乐曲。
舞娘们也舞动得十分卖力,与乐声交相呼应着,让人连连拍手赞叹。
这样一道令人惊艳的风景,步瞻却无心去欣赏。他的目光尽数凝在身侧的女子身上。姜泠正侧着脸对着他,鬓发被冷风吹得轻扬。也不知有没有察觉到他的眼神,女人面色平静,波澜不惊。
又是一阵细细密密的鼓点,舞娘们的衣袖遽然幻化成五彩斑斓的云丝,又跟着乐声汇聚成大朵大朵的云团。先前在相府,每逢家宴她都很喜欢看这支舞,
一舞作罢,舞姬们额上挂着汗,朝席上袅袅一福。
就在此时,宴席外忽尔响起一道传报之声:
“太子殿下驾到——”
闻言,在场不少人皆一愣神。
要知晓,过往每次举办宫宴,太子煜都是雷打不动的不曾出席。他与圣上关系闹得极僵,二人平时几乎都不打什么照面。如今皇帝设宴,太子煜竟然也来了……
除了步瞻与姜泠,左右之人又惊又异。
只见小太子一袭紫色蟒袍,头戴着金珠冠冕,正从轿辇上缓步走下,微抿着唇,朝宴席这边走了过来。
他尚还是个孩子,身量并不高,身上却有一种与他这个年纪完全不相符合的成熟之感。
步煜走过来,迎着殿上,撩了撩袍,跪拜。
“儿臣步煜,见过……父皇,见过母后。”
今日是个难得的大晴天。
金光倾洒,落在步煜面上,小孩子低垂着眼,面上不冷不热。步瞻目光垂下,神色亦是很淡。
男人点了点头,轻轻“嗯”了声,示意他入座。
立马有宫人拥簇着他,于一侧坐下。
姜泠面前摆放的,都是她爱吃的菜品。
她执着筷,心不在焉地朝一侧的煜儿望去,小太子恰好也抬起头,清浅的眸光与她对视。只这一眼,步煜的眼神立马柔和下来,他拿起筷子,用嘴唇隔空朝她喊了句:
“母亲。”
她的一颗心立马跟掺了蜜似的一样甜。
许是她的目光一直落在煜儿身上,根本没注意步瞻给她夹的菜已堆成了一个小小的山包。半晌之后,男人轻轻掐了一把她的手,姜泠这才回过神。
原本面前的空碗,俨然堆满了
她所有爱吃的菜品。
而一侧,
步瞻的碗中仍是空空如也,
他搁下筷子,轻声道:“吃菜。”
这一整场宴席,他都表现得格外温柔,对姜泠格外百依百顺。
小太子攥着筷子,坐在殿下,一双眼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这一瞬间,好似全部的佳肴美人悉数不见,步煜的眼前只剩下他的母后,和他那名义上的父皇。当他的视线落在那明黄色的龙袍之上时,左右侍奉太子的宫人立马能感受到,太子殿下的目色变得十分阴郁。可当步煜看见步瞻对他母后温柔体贴时,他的内心深处又涌现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他的心底里竟然有一个声音,在一遍遍重复着:
就这样,就像现在这样,像现在这样一直在一起。
就像现在这般恩爱和睦,举案齐眉。
与此同时,又有另一个声音冷飕飕地在脑海中响着:
步煜,你清醒些,莫再让那个男人靠近你的母亲,莫再给他任何可以辜负她的机会,莫让他与母后在一起。
毕竟,那个薄情的男人只会一直伤害她。
姜泠自然不知晓煜儿心中所想,她只觉得这孩子今日似乎有些奇怪,除去刚开始抬头与她对视的那一眼,小太子一直低着头,看上去心事重重的。
酒过三巡。
姜泠也喝了一点酒,胸口处闷闷的,有些醉了。
她醉得也不是很厉害,只是胸口处堵塞的慌,便让绿芜扶着自己,去御花园里面散散心。步瞻正与一人谈论着他事,并没有跟上来,叫她一个人也落得个清闲与自在。
姜泠就这样,迎着风,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
忽然,于转角之处,冷不丁地撞上一个人。
那是个穿着青蓝色衫子的内侍。
不知为何,对方见了她竟极为慌张,整个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吓得直不起腰来。
见状,姜泠心中狐疑,微皱着眉低下头,只见此人身形颤抖着,不过顷刻之间,身上的手镯耳饰便叮铃咣当地掉下来。
原来是偷了东西。
思及此,姜泠的目光冷了一冷,不等她开口命令左右将其拿下,那内侍忽然抱住了她的腿,哭喊道: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奴才真的只是一时间叫鬼迷了心窍。奴才的同胞妹妹正患者恶疾,奴才实在是没办法了……”
说这话时,小太监仍瑟缩不止。
“哪个宫里头偷的?”
“灵…灵华宫。”
张美人那里。
姜泠与那张氏有过一面之缘,记不大清楚她的样子,只记得对方极为和善。闻言,她便叫绿芜弯腰将地上的金银首饰捡起来,欲命人领着这内侍往灵华宫中送。
吩咐完后,她便欲转角往外走,恰在此时,那奴才忽然抬起头,朝她重重地叩了叩首。就在对方起身的一瞬间,姜泠恰低下头去。只这一眼,姜泠身形微顿。
她眸光中中带着探寻,一双
眼朝着那内侍望去。
他……
他的眉眼……
除了眉毛要更细、更淡些,那一双狭长而美艳的凤眸,竟有六七分步瞻的感觉。
她一时愣在原地。
不止是她,就连一侧的绿芜见了,也忍不住怔了一怔。他虽然那双眼与步瞻极为相似,可二人的气质却大有不同。他平日里做惯了奴才,身上的气质与步瞻实乃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可即便如此,对方还是令姜泠忍不住一恍惚。
雍容华贵的女子步子靠近,命令道:
“脸抬高些。”
那内侍极为听话,乖巧地将下巴抬了一抬,却不敢看她。
他低垂下浓黑的睫,许是因为不安,他的眼睫轻颤着,细闪的光影在其上晃动。
姜泠道:“看着本宫。”
对方犹豫了片刻,心想着不能违抗凤命,终是掀了掀上眼皮。
更像了。
姜泠往后撤了半步,忽然间,脑海里闪过一个极为大胆的想法。
她微微屏息,轻声问道:
“你妹妹生病,要多少银子?”
那内侍不明所以,只敢老老实实地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个数。
她递给绿芜一个眼神。
这小丫头立马会意,低下头同跪在地上的内侍道:“你妹妹的病先不要着急,你先同我将这些首饰还与灵华宫,至于其他的,我家娘娘自然会帮你。”
内侍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真、真的?”
“怎么,你连我们娘娘的话都不信了么?”
“信信!自然是信的!”
对方眼中闪过一丝劫后余生的欣喜,一双眼连忙讨好地望向姜泠。只见皇后微垂下眼帘,看着眼前这名对自己百般谄媚的男子,淡声问道:
“你叫什么名儿?”
“奴才仰青,愿为娘娘肝脑涂地。”
……
藏春宫里,调进来一名内侍。
步瞻先前曾下令,后宫大小事宜皆放手给皇后去打点。要将仰青调进来,自然是件极容易的事。仰青同她道,自己先前是杂役间里最低等的太监,平日里做的也都是些上不了什么体面的活儿,一年到头都难以走出院子、去见一见宫里的各位贵人。
说这话时,仰青小心翼翼地抬起一双眼。
他说,皇后娘娘就是他的贵人。
自打姜泠将他带回藏春宫的第一天起,她就知道,对方惯会花言巧语。
他很会说话,也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来到藏春宫不过短短几天,他便摸清楚了姜泠的喜好与脾气。
他是个极合格的下人,一双手极能干得了任何脏活累活儿,也能很好地伺候主子。平日里,姜泠很喜欢倚在贵妃椅上,让他站在一侧替自己按捏头皮。他的按摩手法极好,从姜泠的太阳穴一路向上按压过去,不过顷刻间,便令人浑身舒畅、心旷神怡。
殿内燃着暖香,丝雾拂面。
仰青手指修长,插入姜泠的发缝。
乌黑昳丽的发将他的手指没入,仰青边哄着她,边替她按摩着头部。偌大的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清风送来阵阵幽香,让他忍不住靠近了些。
先前在杂役间,仰青听说过关于皇后娘娘的事。
他们说,皇后娘娘是皇帝的发妻,二人之间似乎有些矛盾,感情极为不和。
他们说,皇后娘娘生得极美。
女子闭着眼,后背靠着椅背。跟着那内侍的动作,姜泠微微仰起脖颈。微光落在她细长白皙的脖颈上,那雪一般的肌肤,令仰青目眩神迷,也让他生平头一次,竟有了一种独属于男人的渴望。
就在他沉醉之时,忽然察觉到一道目光。
仰青抬起眼,正巧迎上皇后娘娘抬眸,一双精明平静的眼与他对视。
内侍心尖儿猛地一颤,自觉失态,面色煞白跪下来。
“娘、娘娘……”
姜泠没有责罚他。
她按了按太阳穴,说自己有些倦了,示意对方退出去。
仰青哆哆嗦嗦,赶忙福身而退。
走出藏春宫,他仍然哆嗦得很厉害。以至于整个身形都佝偻着,看上去极为可疑。
他边回想着方才的事,边想着与皇后重逢时,她的那句“抬起头来”
。
在那之前,皇后对他根本不感兴趣。
她为何要留下自己?她将自己留在藏春宫,究竟有何用意?
仰青不解。
如此想着,他愈发心不在焉,以至于完全没注意到脚下的路。脚边的石头将他绊了一跤,幸好他及时反应过来,这才没有摔了个狗吃屎。
他站稳身子,就在此时,身后忽然冷不丁响起一声:
“在这里做甚?”
那是一个孩童的声音。
仰青心下一凛,忙不迭转过头,一眼便见着小太子也立在这藏春宫之外,一双眼正打量着他。
太子煜的目光极为锐利。
可下一瞬间,他就看见了内侍的那一双眉眼。
步煜面色微顿,眼底浮现出片刻的恍惚,声音也不禁放轻了些。
“你是何人?”
仰青有些结巴:
“奴才仰青……见过太子殿下。”
正说着,他匆忙弯下身去,欲向太子煜行礼。恰恰就在此时,有什么东西从他腰间坠了下来,不等仰青去拦,那物已瘫在地上,完完整整地铺散开。
那是一方女子的帕。
步煜抢先走上前,将其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