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离别之日
残破的东城门下，昨夜的大火已经熄灭。
流离失所的人们相互搀扶，带着绝望与茫然，回到已成灰烬的家，捡拾着地上的碎瓦。
风源城官方对外公布了自然灾害公告，将昨日这场罕见的蓝火定性为雷击引发。
酒庄前，等待救济的难民们已排起了长队。菲斯正组织着酒庄员工为这些无家可归之人发放食物，见库琳娜在独眼队长的残骸前蹲了许久，上前关切地询问：“小娜，要不要吃点干粮，你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库琳娜摇摇头，谢绝菲斯的好意，继续盯着那团灰烬黯然神伤。
福勒见库琳娜有些一蹶不振，把怀中的两箱干粮递给菲斯，示意他赶紧忙去，自己蹲坐到一旁温柔地问：“还在想你的‘家人’吗？”
库琳娜没有回答，起身准备离去。她心里埋怨着红枣酒庄的众人，在她看来，正是这群人害死了商队的伙伴们。
“你知道，你的队长临死前说了什么吗？”福勒忽然问道。
库琳娜站住脚，扭头回来问：“说了什么？”
“他说，很欣慰遇见了你，让浑浊不堪的自己看到了些许光明。”福勒答道。
虽然是瞎编的，但库琳娜却意外信以为真，重新蹲下，嘟着嘴小声问：“他还说了什么？”
“他还说，若不是那样对你恶言相向，你昨天定是不愿离去，说不定就葬身火海。他或许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结局，对他来说，这算是一种解脱吧。”福勒继续编道。
库琳娜沉默了。她一直不愿面对，自己视为家人的商队伙伴，竟是走私弥留樱的穷凶极恶之徒。或者说，她不愿面对，再一次失去家人，彻彻底底地，失去。
福勒见库琳娜没有反应，以为是自己没有讲对，正欲改口，库琳娜忽然说道：“他们一直都在保护我，就像你说的那样，他们仿佛早就知道了结局，把我一个人推开，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活了下来。”
说着，她捧起一把队长的残烬，继续讲道：“之前骗了你们，我不是走散了去的凤趣楼，而是他们把我留在了那里，凤趣楼的老板跟队长熟，便给我安排了一个后厨的工作。队长的意思是，我不适合跟他们一起漂泊，应该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我其实很舍不得他们，但也觉得队长说得有理，便留在了凤趣楼。”
福勒听罢，叹了口气道：“你还真是，天真啊。”
他没有说出“把她卖到凤趣楼”这种实话，或许，让她心里一直保有纯洁的念想，比真相更重要。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新枝大人，还好吗？”库琳娜有些愧疚地问。
“不太好。城里的医馆都跑遍了，没有人能根除弥留樱的毒性。”
“对不起……”库琳娜低下头道，眼泪将要夺眶而出。
福勒连忙改口：“啊！不是，你不用道歉的，不是你的错啊。我的意思是，新枝大人正熟睡着呢，已经没有再……”
福勒没有说下去，一想到新枝满身抓挠出的血痕，他的心里便一阵难受。毕竟，是她把自己从贼窝里拯救出来，让他不再担惊受怕，不再日夜蛰伏在黑暗中苟延残喘。自己还没来得及报恩，对方便遭此劫难。
“叶大人，也还好吧？”库琳娜又怯生生地问道。
福勒思索半晌，意味深长道：“叶大人他，不太妙。”
宅邸里，叶宁已在病床前跪了一整天。
新枝和普斯特妮娅脱去衣物，全身缠满绷带，昏睡在病床上，绷带之下不时渗出血液。病床一旁倒挂着数个玻璃瓶，瓶中液体顺着一根导管流进两人静脉中。
据城内最资深的医师讲，这种新型治疗方式被称为静脉输液，能快速治愈大部分疾病，同时为昏迷者提供赖以系命的营养。然而，对弥留樱中毒者，这招似乎并不管用。
瓦琳接来一盆温水，为躺床的两人更换绷带，轻轻擦拭伤口，重新上药。一阵忙活后，见叶宁仍然低头跪着，担忧道：“叶大人，这里交给我就好了，您已经一整天没吃没喝了，早些去休息吧。”
叶宁并未答话，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瓦琳皱着眉，心里阵阵刺痛。她多么希望，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是自己。这样，叶大人也会在近前一直守护着吧？
福勒领着库琳娜进到屋内，挠挠头道：“不好意思打扰了，库琳娜坚持要来探望，我只好带她来了。我不方便进来，先告辞了。”
叶宁仍是没有回应。
库琳娜径自走到新枝近前，轻轻剥开绷带查看伤势，又摸摸脉搏，缓缓说道：“镇定剂打了不少啊，不过一直这样也不是办法，她只会，越来越虚弱。”
瓦琳摇着头叹气道：“弥留樱真是可怕，仅仅是沾上一点，就弄成这个样子了。”
库琳娜若有所思道：“不过，鬼精灵们，似乎并没有把弥留樱视为可怕之物，好像在他们看来，那就是一种普通香料罢了。”
叶宁缓缓抬起头，一双憔悴的眼看了看库琳娜，用干涩的声音问道：“你见过他们？他们不怕弥留樱？”
库琳娜用食指点点嘴唇答道：“好像是的。我现在想起了，他们好像，拿弥留樱做饭来着。之前，我们造访过鬼精灵部落，当时，我和鬼精灵们交流厨艺，他们说了一大堆我听都没听过的香料，好像其中就有弥留樱。”
叶宁沉思片刻，支撑着身体缓缓站立起来。瓦琳连忙上前搀扶道：“大人慢点儿，您双腿都跪麻了。”
叶宁摆摆手表示无妨，对众人道：“我要去找鬼精灵。”
瓦琳惊讶地问：“啊？为什么？”
“看来，他们掌握了……控制弥留樱毒性的方法。或许……新枝和普斯特妮娅……有救了。”叶宁虚弱道。
瓦琳沉默了。她很清楚，这或许是拯救她们的唯一办法了。她无法辩驳，但心里却如针扎一般疼痛。
“瓦琳，酒庄的大小事务就暂时交给你了，我得马上启程去提格里西亚。库琳娜，能帮我在地图上标下大概位置吗？”
库琳娜扭捏道：“我……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我也想见见……鬼精灵们，那里有……和家人们的重要回忆。”
叶宁点点头，微笑道：“那再好不过了。”
忽的，叶宁的手腕被谁抓住，他转头过来瞧。普斯特妮娅从昏睡中醒来，紧紧拽着自己，强忍着浑身奇痒，艰难地说道：“城……城主大人，您别去……有……有危险……”
瓦琳见普斯特妮娅苏醒，忙吩咐转转道：“快！再弄些冰水来！”
“城主大人……”叶宁嘲笑着自己道：“我可能很快就不是城主了，闹出这样的大事来……”
“您别去……有……有肆夜之廷的人……咳……”普斯特妮娅艰难吐着字词，咳出一口血来。
叶宁思索半晌，说道：“你们在黑巷遭遇了肆夜之廷？难怪，单凭那个独眼，应该很难抓住你们。唉。”
“我遇到了……荒原。他加入了……肆夜之廷……”
叶宁心里一惊，捏着下巴思考良久。原来，普斯特妮娅一直寻找的这个弟弟，想置她于死地。那这趟行程若是带上她，必定会再次遭受肆夜之廷的攻击。而若是不带上她，延误了治疗时机，后果无法估量。
叶宁正两难间，普斯特妮娅似乎领会了叶宁的顾虑，撩起头发摸摸耳垂，取下一个不起眼的耳钉，交给叶宁道：“城主大人……我相信您……请帮我把这个……寄回王都。大哥……会安排好的……我只需在城中……等待就好……”
说罢，普斯特妮娅又咳了两口鲜血，猛饮一口转转递来的冰水，侧身过去蜷缩起身子，痛苦地闭上眼不再说话。
叶宁拿着耳钉，凑近了端详，耳钉表面刻有象征烈日骑士的太阳与长枪的印记，像是信物。
他回想起，曾经阿拉姆达的近卫骑士们，也有类似的信物，可以在紧急情况下秘密告知同伴自己正身处危险。只要收到这样的信物，大家便会不顾危险千里驰援。
想到这里，叶宁不禁有些怀念。在阿拉姆达鼎盛之时，父王策马扬鞭、驰骋疆场，麾下部队披荆斩棘、所向披靡，近卫骑士团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任何邻国都不敢来犯边疆半步。
自野心勃勃的旎娜莎女王接过帕哈顿的王冠，开始大兴改革，将整个帕哈顿帝国塑造成一架庞大的战争机器，其麾下铁骑军更是凭借着闪击战术拿下一座座城池。阿拉姆达落后的军政体系完全无法抵挡，一切荣耀都化为泡影。
自阿拉姆达灭亡后，近卫骑士们陆续被秘密杀害，朱莉叶带着叶宁，从临时首都黎海牙突出重围，穿越密林来到风源城，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保住了他一条性命。
然而，命运却总是捉弄着苟延残喘之人，想要将他们扯烂碾碎，再重新塞进深渊的巨口中。
在叶宁仅剩一口气时，被当时效忠帕哈顿的菲斯捡到，交给军队高层，秘密关押进风源城的政教修律所内，受尽折磨。
不过现在看来，命运总是令人琢磨不透，若不是菲斯发现他，自己可能早已沦为林中猛兽的餐食，就不会苟活至今，也就不会遇到那个重要之人。
叶宁看着病床上昏迷不醒的新枝，心里暗自笃定，无论前方有何种艰难险阻，无论有多少敌人拦住去路，自己也必须要找到医治她的办法。
瓦琳望着叶宁坚定的眼神，到嘴边的劝说之语又生生咽回肚子里，捂着胸口，径自离开了房间。此刻的她，只有默默支持她心中所爱之人这一个选择。
……
傍晚，远行的马车已准备完毕。瓦琳为车厢里的新枝换上新绷带，嘱咐着库琳娜更换绷带和上药的方法。库琳娜自信点头道：“放心吧，医术我还是略知一二的。新枝大人我会照顾好的。”
叶宁坐在车夫一旁，与其一道反复查看着地图，确认行进路线。菲斯上前询问了好几遍，要求自己陪同，皆被叶宁拒绝回去。
“你好好陪着瓦琳，守护好她。酒庄还需要你们保护。”
菲斯无奈，只好拱手撤下。
一切准备妥当后，车夫抡起鞭子，喊了声“驾”，车轮缓缓滚动，从北城门驶出，逐渐消失在大路尽头。
没有人意识到，这一别，或将是永恒。
瓦琳望着远行的马车，叹了口气，微微一笑，释然道：“终究还是，和她比不了啊。”
菲斯站在一旁，像兄弟一般拍拍瓦琳的肩膀道：“不用担心。以后有何指令，请尽管招呼。瓦琳大人。”
瓦琳疑惑地瞅瞅菲斯，不禁被他的迟钝逗得笑出了声，弄得菲斯一脸茫然。
天色向晚，远行的马车里点起了灯盏。
叶宁端坐在车厢前端，凝望着漫漫前路。身后，库琳娜熟练地为新枝取下绷带，涂上膏药，瞟了一眼车后的一片漆黑。一个黑影隐约出现在车尾处，吓得她惊叫一声。叶宁闻声立马转身过来，抽出佩剑指向那个黑影问：“什么人？”
借着灯盏，福勒的轮廓逐渐显现出来，叶宁松了口气，收回佩剑。
“你俩死变态！”库琳娜红着脸恼怒道：“都转过去！”
两人这才意识到，昏睡中的新枝刚取了绷带，正赤裸着躺在中央，便红着脸慌忙转过身去。福勒一个不慎，摔下马车，“哎哟”一声消失在车尾。
倏忽间，又见他一闪出现在叶宁身旁，头上顶个肿包，双臂环抱胸前，装作无事发生。
“行了，别耍酷了。你怎么跟来了？”叶宁问。
“我顺路，搭个便车罢了，不行吗？”
“哦？顺路干啥呢？”叶宁微笑着问。
“旅游、回家探亲，哎呀，反正事挺多的。”福勒瞎编道。
叶宁揉揉他的头，坏笑着道：“探亲，还是见家长去啊？”
福勒红着脸狡辩道：“那那那那……那必然是……探亲啊！”
“扯淡！你哪儿有亲。”
说罢这话，两人沉默了几秒，又忽然勾肩搭背大笑起来。
“嘘！别吵着新枝大人。”车厢后的库琳娜提醒道。
车前两人连忙默契闭嘴，无声地打闹起来，你掐我一下，我揪你一爪。
库琳娜看着两人嬉戏打闹的背影，一阵暖意流过全身，微笑着抬头望向漫天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