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分家
我妈从东坡煤矿回来以后,就待在了家里悉心地孕育着我。我爸在洞山煤矿继续靠下井挖煤来维持生计。
我奶奶去了东坡煤矿之后,家里灶房门的钥匙就交由我爷爷保管了。前面我说过,我爷爷家的灶房是吃一顿、锁一顿。
我妈怀我的时候换了我爷爷做饭,家里定人定量的吃饭陋习依旧未变。相比于我奶奶,我爷爷做的饭菜更为简单朴素。我妈压根每顿都吃不饱,只能吃了上顿,怀着我饿着肚子等下顿。
迫不得已,我爸只能将柴米油盐和锅碗瓢盆置办齐全,在自己屋里为我妈开起了小灶。零零碎碎这一堆买下来,对我爸妈来讲着实是一笔不菲的支出。
这让他们原本就拮据不堪的生活,变得雪上加霜。
其实,我爸和我妈能下这么大的决心,还要从一件小事说起。
有一天下午,我爸早早下了班。他回来后,我妈给他说:“我肚子有点儿饿了?”
我爸说:“我去叫大做饭!”
我妈说:“算了。现在还不到饭点,你大肯定不会去的!”
我爸还在低头想着办法,我妈心里却早已有了主意。她向我爸悄悄地“哎”了一声,说:“灶房门开着那……”
我爸猛然抬头一看,果真如此。他吃惊地问我妈:“大,今天怎么没有锁灶房门?”
“可能忘了吧!我看到从早上吃完饭门就一直开着!”我妈的心情就像深夜里,发现了一家银行的门敞开着,里面又空无一人。等到我爸回来,她的胆子才壮了起来。她激动且紧张地对我爸说,“不行,你去灶房给我夹两馍?!”
我爸跟贼似的,心里“咚咚咚”地打着响鼓,见院子一时无人,一个箭步溜进了他熟悉的灶房。
他从笼里摸了两个冷馒头用菜刀切开,可惜没找到我爷爷的油泼辣子,只能给馍里撒了点儿辣椒面儿和些许盐末。
我爸给了我妈一个,另一个他自己吃了起来。
我妈先狠咬了一口冷馍,咀嚼了很久才咽了下去。接着,她一脸窃喜地低声调侃起我爸:“我还以为两馍都是给我夹的,原来自己肚子也早都饿了!”
我爸嘿嘿一笑,小声说:“人干了一天活了,你说肚子能不饿吗?!”
我爸和我妈吃完。我爸问我妈:“再吃不?”
妈妈笑了笑,说:“还没吃饱!”
我爸又提心吊胆地去了一趟。这一次,我妈刚把馍放进嘴里咬了一口,就听见门帘“哗”地一下被掀开了。我爸和我妈齐刷刷地扭头去看,他们看到了我爷爷。
我爷爷进来气的双目怒睁,他二话没说一把就夺走了我爸两手举着的馒头。
“像你俩这样吃,谁撑的住!”我爷爷给我爸和我妈撂下这句话,便气哄哄地甩身走了。
等到下午吃饭的时候,我爷爷在饭桌上,说了一句极为干脆的话:“满仓。不行,我给你把家一分?!”
可我爸和我妈都没有吭声。
分家的打算,我爷爷下午把馒头,从我爸手里硬生生地夺走之后,我爸和我妈着气地也讨论过。
要不是我妈正怀有身孕,我爸下井挖煤顾不上她。我爸和我妈肯定会在饭桌上将我爷爷的话,立即双双答应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爷爷总会有东西不见了踪迹。他都会毫不犹豫地赖在我妈头上。
我妈一忍再忍,最后实在是气不过,就主动向我爷爷提出了分家。
分完家,我妈冷静下来,仔细一想,一下恍然大悟:我爷爷那天没锁灶房门,其实是他故意设下的一个圈套。而与这个圈套环环相扣的,就是我妈身上那一连串莫须有的梁上之事。
当我妈把这个重大的发现,惊讶地告诉我爸时,我爸却显得异常的平静。好像他早都知道似的,抑或是父母恩情大于天的孝子之心,他不好说三道四。
我们村曾驻扎过一支铁道兵,从他们在村上修筑的营房数量上,大概可以判断出,能有一个营的兵力。
据说,我们村附近的那条铁路,就是他们当年修建的。他们的营房盖了三处地方。老人们说,一处地方是一个连。
执行完命令,撤离后他们的营房全空了出来。空闲的营房,有村民用几间圈了牛羊,还有几间住了人。
正巧,我爸和我妈那会儿,从我爷那里另立门户分出来,一时又没个落身之所,只能找了一间营房和大家住在了一块。
营房大部分建的是红泥砖垒墙,细竹竿棚顶,草垫子覆盖,烂泥巴粘合,牛毛毡防雨。我妈生完我,出院后,我也在这样的房子里住过一段时间。听我妈说,那时候的床都是用两块门板拼在一起,下面用砖支起来的。
营房也有砖墙铁梁的构造,仅是少数。让我现在想,可能是连部,或者是营部吧!
后来那些营房,村里组织村民进行了一次抓阄,便各有了其主。
我爸让我妈抓,我妈那天运气逢土不逢金——抓了一间有红砖却无铁梁的营房。比起那些只抓到一张白纸的人们,我爸和我妈也算得上满意。
这间营房,后来也为我爸和我妈,第一次盖房,提供了一部分的建筑材料。然而,第一次能盖起房子,除了我妈抓来的这间营房,我爸还伤残的一只左脚!
分家,我爷将村上分给我爸的土地还给了他,却是我爷家唯一一块临壑而耕的田地,面积三亩,属于荒地改田不出粮的那种薄地。
我爷给我爸说:“你俩都是年轻人,有劲,就把这地种下!”
农村有句谚语:七月晒,八月盖,白露前,快种麦!
白露将至,我妈身怀六甲倒也无妨,三亩地的农活,我爸请假可以一个人来干。可眼下无粮下种,倒让他心慌蹙眉起来。
买种子要花钱,对能吃“现成饭”,我爸何乐而不为。
我爸找来弟弟田满龙,捂手附耳:“你给哥到咱屋后院窑洞拿些粮出来,哥种地没粮食。”
“后院窑洞”不用我爸多言,田满龙心知肚明,我爸所言为何。
粮仓我爸和他弟弟,每年只会在秋收装粮时进入,其他时间我爷爷和我奶奶,是不会让任何人踏进那扇窑门半步的。
粮仓内大瓮居多,陈列的数目我爸和他弟弟都没有挨个数过,要问囤积多少,他们都用一个“多”字形容。
田满龙对我爸也算投桃报李,没枉费我爸平日里对他的一片真心疼爱。我爸的请求,他拍着胸脯答应了。
田满龙为我爸偷了我爷爷,将近一整袋的麦子出来。这么大的野心和漏洞,我爷爷很快就发现了。
这也成了冬麦播种以后,我爷爷让他跟从做流水席的张师傅,外出学习厨艺的后推手。
前拉手是我奶奶开餐馆挣了钱,出主意给我爷爷——让田满龙趁着年少赶紧学个厨子,等长大后,能开个正儿八经的餐馆。不像她那样只会做面,菜肴烹调她一窍不通。
我奶奶这样考虑,不只是为了能有个出息的儿子,也在为他们的老来打算。
我爷爷对邻里之间,有借有还的事情,倒做的勉强顾得上体面。可对我爸,分家便是两家人,这种白吃白拿的行径,他向来毫无商量的余地。
田满龙偷走的好像不是粮食,而是我爷爷的命!我爷爷左一耳光,右一巴掌,打得田满龙脑袋嗡嗡作响,耳根涨红发麻,可他没掉一滴眼泪。我爷爷前后就喝问他一句:“你把麦,是不是偷去给你哥了?!”
不知多少记耳光掴在脸上,田满龙始终没有开口承认。
我爷爷无计可施,七窍生烟地赶到分给我爸的地里,用手在土里一挖,一看,麦子果然入了地。
气急败坏的他,直直向我爸家中奔去。没等踏进部队营房的大门,他就迫不及待地破口大骂了:“满仓,你倒是狗日下的!把我麦偷去,种到你的地里去哩!狗日的,你倒是日妈去……”
我爸去上班了,不在家。我妈在房间隔着门帘听到,营房的大门外有人在一句狗日的,两句狗日的,扬声恶骂着我爸。
我妈撩起门帘,火冒三丈地从房间出来,涌入院落的声音响亮清晰。来者何人,我妈一目了然;又因何事,她一猜便知。我妈带着新仇旧怨,气冲冲地迎了上去。
左邻右舍好奇地站在自家门前,齐刷刷的目光,远远地投向了他们。
既然,我爷爷都不怕遭人耻笑,我妈当然也毫无顾虑可言。我妈一上来,就没给我爷留半分情面,当着众人的面说:“大,你这是哪根筋抽着了?在门前喊叫啥哩?”
“你真是不要脸!把我的麦偷去种到你地里!光让你活呀?!我不活了?!”我爷的老腰一挺一挺的,脖子一曳一曳地骂着。
“你看见了我把你麦偷去了?”我妈火冒三丈地大声反问。
我爷有点哑口无言,可很快他的气势又上来了:“满龙给我都说了,他偷的麦给了你!我到你地里都看了,种的全是我的麦!从你地里挖出来,我一闻,那气味,就是我的麦味!”
我爷这话,让已经三五成群在窃窃私语的几个邻里捂着嘴笑了。
“你跟那啥一样……鼻子就灵的很?!”我妈显然对我爷的话全然不信,她讥讽着说。
忽然,我妈话锋一转和我爷算起了旧账。从入嫁到分家,我爷爷和我奶奶林林总总让她窝火的行径,当着众人的面,她一阵快言快语。
我爷也毫不示弱,他也记了我妈一百个不是。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各有各的账本,各有各的说辞。简直吵翻了天,吵翻了地,吵翻了人情与关系。
两三个邻居这时已经围了上来,半推半劝地让我妈回屋。闻讯赶来的村长,也在一旁让我爷爷别气坏了身子,有事好好说,别让门前人看笑话。
我妈往回走走停停,向左右相劝的邻里,情绪难平地大倒着苦水。她偶尔也会停下脚步,转身从左右臂膀留出的空挡里,与我爷爷不肯善罢甘休的三言片语,气势汹汹地对阵几句。
我爷爷终于悻悻转身,可还没迈出两步,就又气不过地转过身来,朝着我妈金刚怒目地抻着脖子,跳喊地作了个了断:“咱以后断绝关系!我也没有满仓这个儿子!”
“断绝关系就断绝关系!谁愿意跟你在一起搅和!”我妈不甘示弱地回怼完后,一个扭头进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