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去铜川
过了些阵子,我奶奶主动上门来找我妈了。
我奶奶刚进门就赔着笑脸说:“秀兰,还在着你大的气那?”
我妈知道我奶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平日里我爸和我妈的屋里她鲜有踏足,来的次数只需我妈一只手就可数清。
“哪有呀!妈!我这娃娃还不能让我大说两句?!那事我就没往心里放!”我妈见我奶奶突然进到屋里来,手足无措的她,满脸热忱地边说着,边让我奶奶坐下。
“心里没放就好!”听我妈这样一说,我奶奶心里一下踏实了许多。可她脸色忽然一换,嗔怪起来:你大回来我还狠狠地说了他一顿!怂老汉一天天就爱喊叫!”
“妈,没事!你再罢说我大了。我大说我,还不是为我好呢!”我妈在一旁连忙帮着我爷爷说话。
“唉!怂老汉……”,我妈的话让我婆瞬间换了一张眉开眼笑的表情。我婆稍作停顿,不情之请地说,“秀兰,妈今寻你来,是想跟你商量个事。”
我妈心里一咯噔,面上还是挺爽快的。她问我奶奶:妈,啥事?你说!
“妈想让你跟我去铜川东坡煤矿做生意去!前几天,你堂哥满丰来咱家里,人家现在东坡煤矿上上班哩,挣的还挺多!人家说,那煤矿附近就没有几家卖面食的,那里的工人大多都是咱陕西这边人爱吃面食。人家说咱过去开个面食馆肯定赚钱!”我奶奶越说越深信不疑,越说越开始画饼充饥了,“到时候挣下的钱,妈给你分!”
我奶奶口中说的这个满丰,他大是我爷的亲弟弟,当年要不是他大,我爷爷从西安也不会回来!我爷的子孙,如今可能也会生活在西安城里。
当年,我爷爷在西安毛线厂上班。我爷爷的父亲离逝不久,他就收到了弟弟的来信,说:“哥,妈年龄大了。家里的地我一个人种不过来。能回来的话,你就回来吧?!”
我爷爷被叫回来以后,就再也没有回去上班了,一直守着父母留下的土地过了一辈子。
我妈想了想刚要开口,就被我奶奶猜中了她的顾虑,我奶奶抢先一步,说:“牛卖了吧?!趁着现在牛肉价钱还不错,赶紧卖个好价钱。牛一般养到那么大就再不长哩!不然,万一哪一天给你闹个病……”
我奶奶停了停,看了我妈一眼,觉得我妈应该能领会她的意思,接着说:“满仓和你大就呆在家里,咱婆媳俩去就行了。让男人们看看,咱女的也能从外边把钱挣回来!”
“啥时候去?”我妈动了心,她问我奶奶。
“越早越好,趁着那里现在还没几家面馆,咱得早早去才行!我给满丰说了,过去了让他给咱寻个门面!”
“能行!等满仓晚上回来我给他说一下。”我妈心里没底地答应了我奶奶。
晚上我爸回来,我妈给他说完。我爸略显激动地说:“好事呀!你去吧,回头我把牛一卖,把剩老杨的钱给还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妈就和我奶奶动身去了铜川东坡煤矿。
东坡煤矿附近,我爸他堂哥所说的那条街,果真开面食馆的没几家,我婆和我妈从东走到西,沿街走了不到十分钟,一共数了三家。
可我爸的堂哥从街上找来的铺子,也和一街两行的门铺一样的烂旧不堪。屋顶上还随风摇曳着两三棵枯黄的蒿草。
为了不影响顾客们,兴致勃勃的胃口,我婆和我妈专程回了一趟家,拿来了一些装扮餐馆的零零碎碎。
我妈给面馆的六块水泥桌,铺上了她结婚时娘家配的一卷新油布,一个未曾用过的红色的搪瓷脸盆拿来做和面盆。面馆里面墙上一圈,用大头钉钉上去的浅蓝色打底,盛开着红色牡丹的新床单,也是我妈的嫁妆。
而我奶奶仅从家里带来了一些空余的瓶瓶罐罐装调料,还有一根擀面杖、一把菜刀,就再无其他了。
我妈问我奶奶:“剩下的东西咋办呀?”
我奶奶豪爽地说:“买!”
买!不是我奶奶一个人买,是两个人平摊。我奶奶给我妈的理由是,到时候赚了钱也会五五分成。
面馆的招牌,是推托不掉我奶奶的再三请求和几番撺掇,我爸的堂哥先从矿上找了一块合适的三合板,再用他早年写过毛笔字的手,一阵运思,一阵颤动,良久方才大功告成——“小花面馆”。
一听这店名,就知道我爸的堂哥肚子里,也没藏多少墨水。想了那么久,把东边的太阳,都想到西边去了,最终就想出来了一个这——我奶奶的小名。
我爸的堂哥给我奶奶说:“大妈,古有西施豆腐,今有小花面馆”。
我奶奶一看店名是她的小名,内心荣耀的在脸上一下子开出了花。再听我爸他堂哥一番谈古论今的诠释,是如此的顺耳且有深意,甭提她心里有多高兴了。
禁不住喜悦的我奶奶,连忙发出盛赞:“这店名起得好!起得好!满丰文化高!”
半个月后,来面馆吃饭的矿工开始变得络绎不绝起来。我奶奶更是打心眼里觉得,满丰为她餐馆起的这个名字,是真好!用她的小名做店名是用对了!
老顾客单纯地是奔着舌尖上的诱惑而来,可不知明的新顾客就多了层心思。他们是被“小花”诱惑进来的。可进了店他们才知道,他们上当了,店里压根就没有什么“小花”!分明就是一枝“老花”。
“小花面馆”在视觉上的众失所望,多亏能在味觉上扭转乾坤,这才没能让来者去而不返,新顾客也渐渐成了老顾客。
有敢开玩笑的老顾客对我奶奶说过:“当初我以为小花面馆有小花哩,就被勾搭进来了!谁知进来一看……”
我奶奶知道这位老顾客想说什么,她一脸和气生财的表情,诙谐地说:“咋哩?没小花你还不来我这里吃饭了?!我如今老了,可当初也是小花一朵?!”
我奶奶说完,逗的那人哈哈一笑。其他人听了,也都不同程度地乐了。
三个月过后,工地上的活干完了,我爸来了东坡煤矿。建筑队老杨结账给每人发了一小袋面和一小壶菜籽油,我爸也带了过来。我婆很高兴,我妈却不乐意。 背过我奶奶,我妈说我爸:“发个烂怂东西,你拿来显摆啥那?!你就是狗窝里藏不住干馍。”
即便我妈这般挖苦我爸,我爸还是乐呵呵的。因为我爸身上那一刻的光和热,能照进所爱之人的眼睛里和温暖到所爱之人的心窝里,他已是无比满足了。
晚上,我爸和我妈睡在面馆。我奶奶去了矿上满丰给找的一间宿舍,睡觉去了。
我爸躺在床上,吃惊地问我妈:“你和妈每晚就在这立起来的床板后面,支一张床睡着那?”
我妈回答:“嗯!不睡在这里,睡哪里去呀?!”
我爸说:“条件也太艰苦了吧?!一间泥土房,烂怂细竹竿棚着,窗户还没个玻璃!你和妈天天晚上就用纸箱子把窗户窟窿塞住?!”
我妈回答:“啊!谁知道这里条件这么差的!”
我妈说完,两人陷入片刻的沉默,安静的只有门口拴着的猫,不知在干什么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爸忽然问:“你来这,挣下钱没有?”
我妈不满地说:“挣屁哩!钱全在你妈手里哩!”
“妈没给你分?”我爸将信将疑地问。
“分屁哩!一毛钱都没见过!”我妈指责完,开始学着我奶奶说话的腔调,“啊……挣下钱了妈到时候给你分!”
“来这里三个多月了。没见她给我一毛钱!你妈说的倒是好听。啊……你想吃啥就给你买,一分钱都不给,光是拿一张嘴打发人哩!”我妈向我爸抱怨着说。
我爸听着有点儿不情愿了,反过来责备我妈,说:“她不给,你就找她要呀!”
“唉……”我妈叹了口气,说,“算了!自己人何必弄的那么生分。我都想好了,等这个月出来,我就不干了!我妈给我结婚配的油布、床单,还有咱掏了一部分钱,买的锅锅灶灶我都不要了。”
我爸听完,不知说些什么好,便沉默了。我爸不说话,我妈也不说话了。
后半夜,我妈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了。
我妈戳了两下,睡得死沉死沉的我爸,小声说:“满仓,你听门外,啥在响那?”
房子漆黑一片,我爸在立起来的床板后面,半起身头歪着,屏息凝神地细听。很快,我爸就躺下了,他放松地给我妈说:“没事!睡吧!估计是猫在外面干啥哩!”
我爸说完,我妈心想:“可能也是!”
便不再多想,躺下安心地睡了。
可事实并非我爸妈想的那样。早晨起来,我妈猛然发现门口那面墙上,那个连窗框都没有的窗口,昨晚塞进里面用来堵风的纸箱子竟然不见了。
我妈看见那亮敞着的窗户口,心里一下子就像破了一个洞似的。
“我的红呢子袄,可别让贼给偷去了!” 我妈急急忙忙地打开了门,在门外她看到纸箱子还在,掉在了地上。可惜她昨晚挂在纸箱箱盖上的衣服和裤子已不知所踪。
我奶奶到了餐馆后,我妈把这事情说给了她。我奶奶阔气地说:“丢了就丢了吧!上下重新买上一身!”
我妈说:“我身上的钱,全在那红呢子袄的兜里装着哩……那袄还是我结婚时买的!”
我奶奶听我妈这样一说,一下子默不作声了。她头都不敢抬地看我妈一眼,只是在一旁假装地忙活着。
我奶奶前后的言行反差,让一旁的我爸在房子里实在是待不下去了。他二话没说地出了门,从街上给我妈买回来了,一身新的衣服和裤子,只是布料上比起被贼偷走的那一身差了一些。
我爸在东坡煤矿待了没几天就听说洞山煤矿在招聘矿工消息。洞山煤矿就在我们村子跟前,不远,不到两公里的路程。我爸想去试试,于是就回去了。
有时,我感到人的命运,好像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一样。就像我爸,如果不来东坡煤矿也不会听到洞山煤矿招聘矿工的消息,如果不去洞山煤矿上班也不会有后来的后来……生命中所有一程一程的路,像是有人早给你连了起来似的,你只能在里面不知前路地往前走着。
没过多久我妈也离开了东坡煤矿,她走的时候,正如她当初给我爸说的那样,她什么都不要了。
我妈怀孕了,我奶奶让人给我爸捎了话,是我爸来接她回去的。
我妈走了以后,面馆就留给了我奶奶一个人,她没撑几天就又让人捎话给我爷爷。我奶奶的话,我爷爷想了想觉得也是——女孩子是别人家的人,迟早都要嫁出去。多在家里待一天,就白吃一天的饭。趁着现在她还在自己家里,多让她为家里做一些贡献。
于是,我姑高三肄业去了东坡煤矿。
我姑到了东坡煤矿以后,我奶奶就开始慢慢托人给她说亲了。后来,我姑也如了我奶奶的心愿,嫁给了在东坡煤矿上班的一个工人。当时不光是我奶奶认为,自己女儿能嫁一个工人,这一辈子肯定吃穿不愁了。可谁知,后来煤矿会遇上产能过剩,工人大面积下岗的事情呀?!
很多年以后,此事渐渐成了我姑心里的一块心病,她总会在我奶奶和我爷爷的面前抱怨——当年,要不是你们非不让我上学的话,说不定后来我都考上大学哩!如今,肯定也能过上知识分子的生活。
每当我姑在我奶奶和我爷爷面前提及此事时,我奶奶和我爷爷都会低下头沉默不语。
我姑这样说,可人生哪有那么多的如果呀?自己人生被别人左右的人,只会离自己想去的地方越走越远。人生给每一个人的机会都是一样的,何不勇敢一点,走自己想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