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月光机器人(1)
“不是‘我们’。是你,你自己找到的。”成辛以摇了摇头。
方清月眨眨眼。这次她可以确定了——虽然在方才整个忙碌的过程中,他只如甩手掌柜般站在角落不声不响看她,毫无帮忙之意,但等她手中的显色仪验出整张沙发、坐垫、毯子和临近落脚处水泥地周围的大片不规则黑色痕迹确实属于人类血液之后,他这句略带笑意的话中确实是带了一丝淡淡的骄傲。
……夸她干什么……这间无名村屋是他先说要查的,也是他决定要擅闯的。能从多重障眼法中精准扒拉出看似毫无关系的案情要害,这种本事她可没有,哪敢领这份功劳。何况就算侥幸真能勉强赚点苦劳,她也宁愿全都拿出来交换雷公爷少发几次脾气、不要像现在这样时晴时暴的……
她耸耸肩,转身背对着他,弯下腰,双手扶在膝盖上想了想。
“但现在设备不齐全,明天恐怕需要加人手,我叫几个实习生过来行么?”
“你决定就好。”
看,这会儿倒是雷暴转晴了,语气和顺低缓,又好说话。但她依然没理他,在血沙发前蹲下来,脑海中想象画面,手掌丈量沙发坐垫到地面以及靠背到坐垫的高度,片刻过后,才缓缓道。
“这条毯子吸了很多血,准确的出血量需要拿回法医所去做具体判断,但初步目测基本符合颅骨被刺穿两次后的血量。而且从整个血液喷溅痕迹来看……”
蹲着累腿,她交替双膝换了重心,调整方位,高高举着左手,尽量尝试还原场景。
“……如果能固定住死者的肩颈和头部,然后再施力,从这个角度……”
她上下比划了几下,空握的左手虎口与自己的小腹位置保持垂直,边找角度边解释。
“……这个角度下,就算凶手不具有很大的力量,也有可能达到本案的伤口形态。毕竟如果凶手真的是用了那种三刃刀做凶器,那么凶器本身就很特殊,就像镶了铁的獠牙,加buff的目的就在于要尽可能省力、并且让工具发挥出更大的威力。”
说话间,成辛以也已在她身旁蹲下,看了半晌她纤细手腕上因为握拳动作而凸起的一条筋络,又转头盯着镂空靠背中间位置沉思,那里有四五根横木只积了灰,并未沾上血迹,干净得格外醒目。
等了一会儿,见他暂时没有要提问的意思,她便继续说道。
“我之前想错了,不是一上一下的侧卧姿,而是一高一低的坐姿,一坐一跪,正向相对。死者的头面部需要非常贴近凶手的腹部,而凶手可能是坐在这里——”
不需要抬手指,因为他视线所至就是那里——没沾血迹的几根靠背横木,所以她只是动了动下巴。
“——用某种方法控制住了死者的头,也许是有另外一个人协助,也许没有。但这都只是我的初步猜测。”
其实这已经是她很有自信的一套推理,不过依旧隐隐有点奇怪,一时又说不上来怪在哪里。这桩案子经常会给她这种感觉,好似在不经意间遗漏了什么、忽略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细节。
她第二次更换重心以缓解小腿的酸意,同时不禁注意到身边的男人依然像十八九岁时一样,蹲姿稳得不可思议,仿佛坐在看不见的稳固支架上,无论蹲多久都不会累。
成辛以沉声开口。“所以从这一片痕迹和喷溅角度,你可以反向推算出凶手行凶时的身量?”
她扬起一道眉毛。
“我没这么说过。”
“但你可以。”他仍旧在专注观察沙发和周遭的地面,没抬头,也没有一丝疑问语气。
方清月耸耸肩。
“但我可以。”
成辛以摸了摸耳朵,神情严肃,没有笑。
“那经过方法医的初步目测,你倾向于认为遇袭那一瞬间,死者的脸是贴近凶手小腹位置,还是更靠下?”
方清月慢慢眨动眼皮。
总是这样,他总是能快速抓住最关键的细节。她只说了“用某种方法”,他就已经知道她想暗示的是什么了。
但很罕见地,她倒是极短暂犹豫了一下,不超过半秒,也已经足够飞速扫了一眼他的侧脸——唇线抿紧,视线专注严肃,鼻峰挺直,浓密胡渣之上的侧脸轮廓坚韧如刻——但表情没有一丝波澜。
她原本有些担心会多多少少一点点——可能是他自己觉得多少有些别扭、尴尬、也可能是他会有意无意流露出一点令她局促不适的微妙反应,甚至零星一丝调侃或揶揄——因为即便是基于案情,即将要宣之于口的那个姿势也是会叫人尴尬的,何况还是他们这种关系,就像是强迫跛脚者站在舞台中心跳芭蕾或逼聋哑人表演rap,欲盖弥彰,只带来尴尬更甚。
但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满眼都是案子,和之前任何一次案情分析时一模一样,俨如一台精准运转的机器人。
她不禁偷偷松了一口气。
月黑风高,孤男寡女。x本就是容易令人难启齿的话题,而查到现在,这桩案子显然已不可避免与之有关,真抠起细节来,个别字眼总归难逃别扭。
但成辛以这种足够专业和专注的态度,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令她心底涌上庆幸——幸好他是这样的反应,让她也可以专心致志分析案情,少受私人情绪影响,也许甚至还能争取像在国外做x侵害方面讲座或课题汇报那样机械顺畅,专心致志对那些总是令男性窃窃哄笑、女性羞惭脸红的专业术语作出一丝不苟的解释。
“更靠下,而且我认为凶手是女性。”
“一定是女性?”
“对。”她清了清嗓子,但也许是呼啸海风刻意使坏想叫一对旧情人不能顺利扮演查案的机器人,风声突然在这一瞬静了下去,她竟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忙又咬住嘴唇,定定神继续道。
“根……根据伤口形态来看,遇袭时,死者面部有一个向上的斜角,虽然角度不大,不超过二十度,但在这类伤口中确实比较少见。这也是为什么最初我倾向于把行凶姿势推测成双人侧卧。但现在看来,一坐一跪明显更贴近,也更符合伤口角度,对凶手而言也更省力、更容易。这就意味着死者不可能仅仅是在低头亲吻凶手腹部,而是正在用……”
……
该死……她在心底骂了自己一句。终究还是难抵尴尬,“嘴”字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好似舌头不听使唤在途中绊了一跤。
纵然两人都在高强度的工作状态下,纵然是讨论案情、纵然他全程只认真聆听、多一眼没有睨过来……但毕竟是前任情侣合作查案,还是深夜荒屋独处。要在这种时候面不改色讨论男性给女性的kj动作要领,身边这个异性同事还是她唯一的前男友——他们甚至曾经同居过三个月余,谈的当然根本也不是什么柏拉图式恋爱。
她的视线在洒满如水月光的深色地面晃了一圈,咬紧牙关,努力克制自己不去理会脑中一瞬间闪过的那幅很久很久之前他故意胡闹惹她、在牙齿中间衔一粒石榴籽给她看的荒唐画面,再一次感觉这栋夜半村屋的室内温度正在升高。
但就在这时,他突然叫了她一声,语气拉长,莫测难辨。
“方法医。”
她没动,但余光确认他也没在看她,只是用戴着白手套的指尖一下一下缓缓叩着自己的膝盖。
脸颊温度持续上升。他似乎能看穿她,他当然能看穿她。
方清月默默拉上口罩,略艰难地动了动下巴,想坚持把剩下的话说完。但他没再给她时间克服尴尬,再开口时语气幽慢,明显是对她的中途停顿心知肚明、并且非常嫌弃。
“你能不能专业点。”
……
她突然莫名委屈,气不打一处来,辩驳的话冲口而出,但下一秒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如果现在不是只有我和你两个人在场的话,我可以非常专业。”
……
月光被海风漾出银波,整间屋子里最后一点欲盖弥彰的黑暗终究也被盈盈波光笼罩。成辛以安静了片刻,下颌微动,似乎在用舌尖抵住牙齿,然后才终于勾勾嘴唇转头看过来,睨着她硬生生将自己推到尴尬更甚境地的窘样笑笑。
“那可怎么办,生米都煮成熟饭了,你也没得选啊。”
她瞪大眼睛。
“……你说什么!”
但他仍然面色平静,拖着长长的尾音。明明是他故意用带歧义的话惹她,自己却总还一副高高挂起的狡辩样子。
“我说,这桩案子,我是负责人、你是责任法医,这是已经拍板落钉改不了的,所以你没得选。你想什么呢?”
……
“而且,”他慢条斯理整理手套。
“刑事罪案科接到这种类型的案子,难道不是再正常不过了?以后指不定还会有更多更变态、更奇葩的,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怎么,再遇上这种男男女女床笫之间的案子,你就都不敢跟我合作了?”
“‘不敢’?我有什么不敢的?”
方清月把眉皱得紧紧的,感觉心态在他这种懒洋洋却还略带挑衅的态度里逐渐变了味道,原本的尴尬和别扭在不知不觉中开始向忿然和不服气靠拢,争辩欲胜过逃避欲,甚至下意识梗了梗脖子,正面冲他。
“我是怕你尴尬才犹豫没说的,我一个法医,怕什么。”
成辛以扯扯嘴角。“这么贴心?”
她没理,继续没好气道。
“不过当然,是我多虑了。我差点忘记,成大队长以前可是扫黄科出身,这方面的见识不比我少,早都该脱敏了,对吧?”
月色明亮柔润,成辛以又没戴口罩,所以她不可能不清楚地注意到,在她话音落地的一瞬,他的下巴突然很奇怪地蠕动了一下,唇线半启,唇周浓密胡须起伏,似乎有什么马上就要脱口而出,但在最后一刻,却又急刹车般匆匆吞了回去。
空气随着他喉结的动作诡异静了半晌,刚刚缓和少许的气氛随之重新恢复僵滞。
她有些无措,直觉觉得他差一点要说的很可能就是她最怕听到的、与甜蜜同居过往息息相关、必然会让她浑身不适甚至接近难堪的那一种,但这个认知已然出现,就令她即便没听到那句未知的话,还是觉得脸热。
窸窣两声,他用手掌按住膝盖,站了起来,揉了揉耳朵,语气沉缓。
“继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