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双休日复盘(2)
“怎么,条件不好就一眼都不用看了?”
他反瞪着她,表情有点像大学警训时期的严厉教官,厉色指责她站姿不标准,另一只手把照片又往她眼前推了推,指向指针发现之处的残缺脚印。
“滑蹭痕迹这么明显,这么多参考点,都不用看的?”
“我看了呀!”
她有点不服气,音调不自觉升了些,拿过那张曾经踩在指针上的残缺脚印照片,指尖点数着那枚四分之一脚印里为数不多的几个有参数价值的点,为了证明自己没有忘记他教的那些足迹鉴定知识,一个一个报出来。
“一个、两个、三个……这一段滑蹭长度大概是25公分左右,被破坏得很严重。这些我前天晚上就看过了,可这能说明什么呢?”
面对着她理不直气也壮的叫嚣,他却不说话了,也不再严厉凶斥,反而安静了一会儿,视线定在她的指尖片刻,才缓缓抛出问题。
“你没穿脚套么?”
“当然穿……”
她原本还想继续不服气地嚷,可话到一半,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迟钝。
自己人现场勘查时都必然是穿着脚套以防破坏现场的,而有没有脚套所留下的脚印又怎么会一样呢?别说成辛以一眼就能看出来,就连她被他教了那几年,多看两眼也能做到。何况案发时在场的四名目击者穿的还都是鞋底板坚硬的工作靴。这四分之一枚脚印未被破坏的边缘硬朗明晰,显然不会是穿脚套后所致。
她瞟了他一眼,后颈发烫,抿紧嘴巴,默默思忖了一会儿。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意味着……现场有人在说谎。并非没有人靠近过尸体,相反,可以确定的是,在死者坠地之后,至少有一个人,曾经绕到死者身边,甚至有可能在指针坠落的初始位置短暂逗留过。
而根据四个人的口供,案发时二楼有两个人,杜志伟和陈鸣,一楼是王阳,升降架上的是许东。
从位置上看,最有可能是距离最近的杜志伟和陈鸣互相维护说谎,但其中陈鸣的身量与三楼现场的足印明显不符,已经被成辛以排除,即使真的有人独自接近过尸体,也绝不会是他。
不过还有另一种可能……
她用指尖贴着他画出的短线,模拟可能存在的移动路线,突然又想起,在第一次勘查现场时,成辛以曾在落地窗前丈量了好久,一道隐隐约约的亮光闪过脑海。
被移动过的指针更靠近落地窗的位置,而从活动路线上看,可能会有必要在三楼来回折返的,只有一个人……
“你怀疑许东?”她小心翼翼猜测道。
“哦……”他轻轻哼了一声,语气揶揄至极。
“醒了?”
……她咬住下唇。
术业有专攻,纯推理还是他更厉害,这一点她十年前就领教过。但是……
“口供上说,许东在听到声音的时候,刚升到一楼和二楼之间,杜志伟和陈鸣也没说曾经见到他升上去。这一点上,你觉得有可能说谎么?”
“你猜?”
成辛以转着笔杆,好整以暇看着她默默吃瘪的模样,也不回答,只把新问题一个接一个抛回去。
“这栋楼的每一层层高是多少?落地窗窗长又是多少,手动升降架在行进过程中,加上视线斜角,会有多长的距离处于楼里人的视线盲区里?”
三楼层高48米,因为需要测量坠落高度,所以她计算过。但一楼和二楼并不是案发现场,她就不知道了……至于落地窗窗长……她压根儿完全没考虑过这些数据的测算……
一时语塞,她眨巴眨巴眼,默默盯着他指尖模糊成旋儿的笔杆,答不上来。
成辛以扯扯嘴角。
“所以,下基层做刑侦,不能把所谓的份内事分割得太清楚,就算不是跟尸检解剖相关,该参与也还是得参与。所有线索连在一起才是一个完整的圈,缺了哪一环都搞不定。是不是,方法医?”
他正面盯着她,似乎早料到她答不上来,态度倒是不凶,可还是叫她红了脸。
方清月沮丧垂下头。
大概是研究院呆久了,她过度专攻,之前总觉得询问和审讯等这一类工作不属于她的工作范畴,没有太大的积极性去参与,甚至还一度因为和成辛以的尴尬关系,刻意回避过几次。这点儿小心思,他肯定瞧得一清二楚。
但基层侦查实务和科研研究这两种工作模式必然不同,确实是她忽略了这一点。既然已经选择了实务,她该早点去适应的。
“对不起……我下次会注意的。”
他倒没得理不饶人,继续道。
“三层落地窗长40米,一层、二层层高都是28,落地窗长都是18。这是四个目击者的身高。算算看?”
铅笔笔尾转过来,她便听话接过笔,又拿过他的纸翻到背面,开始在上面有板有眼画起来。
但风格与他完全不同——
——成辛以画案情思路图,是能多简单就多简单,粗旷不羁,线条飞扬,就算是在场认真旁听的人,恐怕事后都不一定能回忆起他画了些什么。
但方清月本就是一板一眼的性子,而且画功基础扎实,再加上平时画骨头养成的专业习惯,所以这会儿就仔仔细细,一笔一画,就像那些考试时过分认真整齐打草稿的呆板学生一样,尽可能明确标示出所有的定量——天台、3f、2f、1f……接着又是落地窗上沿、下沿,还用规规矩矩的箭头去标注每一段数字,哪怕心算也可以,她还是习惯性写得极其详尽。
这要换成其他人,查案的时候搞出这些磨磨叽叽的长长短短横横竖竖,成辛以早开骂了。
可这会儿,他心态居然十分平静,支着脑袋盯着她的白嫩手背和纤细手指,默默等着,居然不急也不躁,甚至还隐约生出一丝困意。
写着写着,她突然停下来,抬头问他。
“下沿离地是多少?”
他懒洋洋抬起眼皮,缓缓答了两个字。
“你猜?”
果然,她就卡在那儿,白皙面容泛出窘迫的粉色光泽,嘴巴微微嘟着,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嘟囔。
“……我以后不会再犯了……”
成辛以这才慢悠悠报了数字,怀着不可置信的耐心,等她标完了一段,再直接报出下一段给她。
墙面厚度、上沿长度、下沿高度……每一段细枝末节的数字他都牢牢记在了脑子里,甚至包括每个室内的目击者陈述的在案发时所站的位置离窗沿的直线距离等等,完全没有任何迟疑或犹豫,就像个数字机器。
全部算完,她又着重描了一下视线盲区的范围,慢吞吞念着。
“二楼和三楼的室内建筑面积是一样的,那应该……就是这两段距离,在视线盲区里。”
“够不够?”
他明明已经知道答案,但还是懒散地问她。
“嗯。”
方清月点点头。
案发现场的升降架是半封闭式的,一个人坐在上面,系着安全绳,双腿需要踩在固定高度的踏板上,会有一定的曲腿姿势,因此整体长度加起来不会超过一米。
而现在,根据在场四个人的身高、所处位置、视线倾斜最大角度来计算,当升降架升至两层楼的落地窗之间时,室内的人的视线盲区长度的确是大于升降架垂直高度的。这就意味着,在升降架自一楼向楼顶运行的过程中,必然会有至少两段距离,是室内的人完全无法看到的。
所以,许东的不在场证明并不完全成立。
他耸耸肩,捏起她手写的凌乱草稿纸扫了两眼,跷腿瘫回椅背里,又点起一支烟。
但方清月很快皱起眉头。
“等一下。”
“嗯?”
白色烟气从他口鼻中飘出来。
她瞪了那些白烟一眼,眉间露出一丝只在套上隔离服站在解剖台时才会有的严肃表情。
“我不想反驳你。但就尸检结果来看,许东没有对死者作出任何加害行为。”
“尸体的每一处伤口我都反复确认过,枕骨只有一次撞击痕迹,绝对不可能存在二次伤害。每一道新鲜伤口都是在坠落过程中造成的。如果许东真是凶手,对死者施加了某种加害动作,那么这个动作再细微,只要实际发生,就不可能不在尸体上留下痕迹。”
她想了想,推了推眼镜,转而又道。
“当然了,如果你不信我的报告,大可以去请教其他法医,但不可能有第二种结论。”
她只接受他推理能力比她强,但尸体是她专攻的术业。
“我说过不信你么?”
他弹掉烟灰。
“我只是在推敲每个人的不在场证明的真实性。许东也许有嫌疑,也可能是无辜的,毕竟那种没见过死人、过分害怕慌乱、而无意间对警察说了假话的傻子也不在少数。但不管最终案件定性是意外还是他杀,案情都得做出百分之百的还原,差一点儿都不行。”
烟雾缭绕,她盯着那双隐在白烟后面的湛黑瞳孔,总算明白这个人为什么会被传闻描述成魔鬼队长了——不仅源于那远近闻名的暴脾气,他工作起来,确实既较真儿又果决,一点儿纰漏都不能容忍。
“那现在要怎么办?重新审讯?”
“你问我?”魔鬼队长眯起眼睛,好大的官威。
她鼻尖皱了一下,深呼吸,没好气地一连重复两遍,末了再添一声不走心的称呼。
“请教。请教……成队。”
说完之后,她又有些忿忿地转过脸去,抬手扇走四周的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