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旧人新颜
元英是知道城中现在是个什么样子的。
便点了一队人马和季临舟打马往城南跑去。
都韵城早已不复往日繁华景象,街道上幽静无比,难得见人。
一眼看过去都是高耸的墙院和紧闭着的木门。
路过城南一处长街时,季临舟特意往里看了看,丝毫不见人影。
元英注意到季临舟的动作,却也没说什么。
之前是敌我双方,再难顾忌,可现在这都韵城被他们戎军攻占。
元英知道,他们首领廖止戈不会不管这些无辜百姓生死的;
或许,这也是廖止戈选择率先攻占北境十城的原因。
毕竟,是故土,是未亡人。
在奔至北境的途中,季临舟或多或少的遇见过逃难的灾民。
对于北境的情况他也有了个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北境城首都韵城竟会死寂至此。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那北境其它城池的情况可想而知。
季临舟不自觉抿了抿嘴角,他还是来晚了。
进入城南旧巷,季临舟一行人下马行走。
不同于其他街巷,这里小巷狭窄,房屋拥挤。
随处可见的流民席地而坐,或躺或趴。
俱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不少人都面带红疮。
孩童在大人怀里断断续续的嚎着,大人也不哄,只是紧抱着孩子,哀哀欲绝。
季临舟一条道走下来,估摸着这里得有上千人,而且不少人都染上了疫病。
转头问元英:
“城中的粮仓可知在何处?可有派人去查看?可有清点还有多少粮草?”
元英一进城就直奔城主府,追击季临川去了,对于这些他还来不及过问。
故而面对季临舟的一连三问,他甚是头大,讪讪的开口:
“公子,我一入城就往南山去了啊。
这个嘛,恩,主子那边可能比较清楚,他会安排下去的,您等一下见到主子不妨问问他。”
季临舟微微颔首,视线略过重重的人影落在小巷尽头处的一个草木棚。
成条形的棚子,灰扑扑的白帘罩子下搭建着一个又一个长长的木板。
透过偶尔拂起的帘角,季临舟,元英等人清楚的看见那些人脸、手,
凡是裸露的肌肤都密密麻麻的布满红疮,比之他们刚才看见的路人身上更多更红。
三三两两的医者在其中穿行,悬脉煮药忙的脚不沾地。
一玄衣暗金窄袖劲装男子在一众老弱病残中尤为突兀。
季临舟的视线久久落在那男子身上,带着恍若隔世的期盼。
即使相隔百米,也能听见他们痛苦的呻吟声。
季临舟定了定心神,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正欲大步走去。
这时,一个老妪抱着一个小婴儿走到了季临舟的身前,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颤颤巍巍的哭求:
“各位大人,给点吃的吧,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行行好,小儿快扛不住了。”
“再不吃东西,小儿就……”老妪神情凄然,麻木又重复的说道。
羸弱的身形固执的抵在战马前,大有豁出去的意味。
季临舟垂眸看向老妪怀中的小婴孩,舒朗的眉目微微拧起,
这小婴孩都瘦成了皮包骨了,进气多,出气少,只怕是……。
“你们身上可有吃食?”季临舟问了一句。
元英等人摸了摸身上,行军匆忙,他们身上伤药倒是带了不少,可吃的就没有了。
遂朝季临舟摇了摇头。
季临舟看了一眼自己的马鞍处,空空如也。
他本是带了不少干粮的,想必是昨日打斗间不知掉哪里去了。
老妪仍是抱着小婴孩固执的站在马前,只是佝偻着的身躯仿佛又低了几分。
“哎……”不知是谁长叹了一声。
此时再去买也来不及了,季临舟解下了腰间挂着的水囊,递给老妪,说:
“老人家,我这里面的水加了些药材进去,先给孩子喂些润润唇吧。
再坚持一下,很快就会有人来为你们看病施粥的。”
老妪看了季临舟一眼,接过水囊,张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打开盖子,小心翼翼的喂给怀中的小婴孩,走到了一边去。
她是逃亡至此的,一路上她的老伴儿、子女、儿媳,还有两个孙子都死了,就在她的眼前一个一个的死去。
怀中的小婴儿是她最小的孙儿,也是她坚持到现在的唯一希望。
老妪望着向前走去的季临舟,干涩的眼眶终是落下了泪来,砸在婴儿的眼皮上。
老妪注意到原本一动不动的孙儿睫毛颤了颤,似乎在给她回应。
逡裂粗糙的手指轻柔的抚过孙儿脸上的泪珠。
呜咽几声,麻木的心因为季临舟的话再次泛起涟漪。
——
来到草棚前,元英率先叫了一声首领,身后的人也上前纷纷行礼,喊着首领。
也都很有眼力见的上前帮忙。
地方有限,季临舟落于在他们的身后,
朝着背对着他的玄衣男子喊了一声“小舅舅。”
声音不大不小,却正正好好清清楚楚传入廖止戈的耳中。
廖止戈正弯腰细嗅医者手中的汤药,闻言端着药碗的手颤了两颤。
浓黑的药汁溅到了他的嘴唇上,苦涩在他的口腔中瞬间弥漫开来。
早在元英回府时,他就得到了消息,只是他不敢相信。
如今,久违的一声表哥清晰的从他身后传来,恍惚间他好像回到了京都的将军府。
绚烂的夏花如火如荼的开满了整个后院,
比武又输了的季临舟一脸不服,嚷嚷着要和他重来;
阿姐在一旁煮着凉茶,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添油加醋;
大哥自顾自的坐在树下擦拭着他的宝刀;
祖母生怕他们小孩比武没个轻重,一会叫季临舟歇息,一会儿喊着他要让让自己的小侄子。
最后一拐杖打在大哥的后背上,美其名曰,没有管好幼弟就该打。
实际是看说不动我们,拿无辜的大哥作表率。
明明是很久远的事情,可一想来就尤似昨日。
到底是念念不忘,还是执念难消?
廖止戈僵硬的转过身子,青年卓然立于人群,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季临舟上前几步,来到廖止戈的眼前,
复又唤了一句:“小舅舅”声音清浅而有力,尾音是习惯的上扬。
幼时比武,季临舟来不赢时就会这样喊他,语气里是三分服软,三分矫捷。
然后趁他犹豫时“要他命。”
对付廖止戈,这一招屡试不爽。
廖止戈本想像从前一样,拍一拍小侄子的头,惊觉人已和他齐高了,
遂拍了拍季临舟的左肩,声音喑哑:
“还,还活着就好,我们廖家的小公子长大了。”
季临舟失笑不语,眼前的小舅也只是比他大三岁,这一副老大哥的欣慰样他真得不习惯。
要是按照以前的廖止戈,早就扑过来教训他和他打成一团,
估计还会骂骂咧咧,说他这么多年都不给他透个信。
如果没有那场屠杀的话……
如果将军府还在的话……
季临舟眨了眨眼,收敛眼中的情绪,笑看着廖止戈:
“小舅,临舟回来了。”
“好小子。”廖止戈笑骂了一声,收回手,语气里带着十足十的欣喜。
走出草棚时,廖止戈仰头看了一眼天,粘连的睫毛很快又变得根根分明。
真好,他还有亲人。